第8章
禦書房外——
劉全祿捧着一柄拂塵,口中好言相告:“娴貴人,您別難為奴才了,皇上已吩咐過,誰都不見。”
娴貴人右手挺着後腰,更突顯出腹部的鼓囊,一襲水紅色的宮裝裙尾曳地,華美般的張揚,下巴微擡間,透出一股傲慢的神色,微眯了眯眼,口中輕言慢調卻含不屑,道:“劉公公,你都沒有通傳,怎知皇上一定會不見我?”
一旁的侍女上前一步,臉上挂笑,語氣頗為客氣有禮,卻暗含威脅,道:“劉公公,麻煩您進去通傳一聲吧,天這麽冷,我家貴人辛苦懷着龍胎,若是凍壞身子,驚了胎氣,咱們可都吃罪不起。”
說着話時,那侍女已将一錠銀子,悄悄往劉全祿手裏塞去。
劉全祿拂開那侍女的手,滿臉義正言辭,那模樣頗像是在指天對地發誓一般,道:“奴才承蒙皇上厚愛,已伺候跟前兒十多年,實在不敢違了皇上旨意,請娴貴人見諒。”
劉全祿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娴貴人怒極,正待發火,卻見劉全祿的表情,一陣翻天覆地的大逆轉,生生笑出一朵花的喜氣洋洋,道:“喬小姐,您可來了,快快請進。”
娴貴人扭過臉去,果見後宮所有女人的公敵喬嫣然,正領着兩名侍女和一個捧着托盤的太監,徐徐行來。
心口猶如被刀子狠戳了一下,娴貴人已有些疾言厲色,對着劉全祿說:“劉公公不是說,皇上誰都不見的麽?”
劉全祿眼中笑意未減,卻藏了難以察覺的譏诮之意,躬了躬身,道:“娴貴人息怒,可皇上也吩咐了,只見喬小姐。”
看向喬嫣然,真正的喜笑顏開,道:“喬小姐,午膳用過後,皇上就一直等着您來呢,快些進去罷。”
“劉公公客氣。”喬嫣然從小順子手中接過托盤,睬也沒睬娴貴人一眼,徑直走向禦書房門口,守值的兩個小太監彎腰推開門,待喬嫣然進去之後,再無聲關合。
喬嫣然目中無人的離去,娴貴人恨火盈胸,怒語不由脫口而出,道:“她竟然如此無禮!”
劉全祿再弓了弓腰,提醒道:“貴人錯了。”
娴貴人瞬間勃然變色,指着劉全祿的鼻尖,喝道:“好大的膽子!你一個奴才也敢說我錯了!”
劉全祿一臉皮笑肉不笑,語調卻仍是恭恭敬敬的,道:“貴人難道忘了皇上曾經說過的話,喬小姐可免行各宮禮節,皇上尚待喬小姐禮敬有加,恕奴才多嘴,貴人能高過皇上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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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貴人漲紅了臉,面色來回變幻不定,慢慢收回了手。
貼近鼻尖的手指,從哪裏來又回到哪裏去,劉全祿垂着眼皮,一臉老神自在,再道:“天兒涼,奴才勸貴人回去好生歇着,若皇上召見,自會吩咐人前去通傳,您在此處若是驚了皇上聖駕……”
言盡于此,再道:“貴人多三思。”
聽到門響,盛懷澤條件反射的擡頭,終于等到喬嫣然熟悉的身影,不過短短一個時辰,盛懷澤竟生出一種已快望穿秋水的感覺,心內好似被密麻的群蟻,一點一點的啃着,他從來不知,等待原來可以如此煎熬。
一時激動下,忙站起身來,口內喚道:“嫣然……”
可能動作過于倉促,失手翻落了手邊的一疊奏折,盛懷澤卻看也不看,只顧看着穩步走近的喬嫣然,再道:“你來啦。”
語氣中滿是自己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的歡喜。
喬嫣然邁步到桌側,放下手中的托盤,面色十分平靜,毫無昨晚的淚眼盈盈,聲音輕微且柔和,道:“表哥,歇息會吧,我帶了參湯過來。”
參湯也被忽略,盛懷澤灼熱的目光只盯着喬嫣然,口中卻極輕聲的問道:“你是否還生朕的氣?”
喬嫣然唇邊蕩開一抹微淺的笑意,道:“表哥又忘了,表哥是皇上,我怎會生一國之君的氣。”
盛懷澤猶似不信,再三确認道:“你真的不生朕的氣了?”
喬嫣然抿嘴兒一樂,猶如一朵本含苞待放的花兒,瞬間打開合攏的花瓣,綻放出惹人迷離的光華驚豔,反問道:“表哥想我一直生你的氣麽?”
想來經過太後開解,喬嫣然已不再氣他,盛懷澤終于放下心來,語中仍帶着些許歉疚:“昨晚,我當真并非存心,害你難過落淚,是朕的不是……”
喬嫣然柔聲說道:“是我膽子小,一時被吓着了,不怪表哥。”端起盛參湯的碗,雙手捧着遞與盛懷澤,微笑道:“表哥趁熱喝吧。”
盛懷澤接過湯碗,坐回龍椅,一匙一匙盛起喝下,動作極盡尊貴優雅之态,時不時偏過臉來,對身邊喬嫣然含笑而視。
喬嫣然報之以笑,而後蹲落身子,将散亂落地的奏折一一撿起。
一室寧靜的溫馨祥和。
盛懷澤将一碗參湯用的涓滴不剩,喬嫣然接回空碗,淺聲出言告退,道:“表哥有很多政事要處理,我就先回去了。”
話音剛落,手腕已被盛懷澤一把捉住:“嫣然,別走。”
喬嫣然沒有掙紮,只不解的看向盛懷澤,盛懷澤眉目間有一團依依不舍的留戀,道:“不用走,你就在這兒陪着朕。”
随手指了指身後一排高大的書架,笑意溫柔且綿長,道:“朕這裏有許多書,你随意挑上一本,就在禦書房看,這樣,朕只要一擡頭,就能看到你了,好不好?”
喬嫣然不作拒絕,只婉聲應道:“好。”
目光掃視一圈,喬嫣然指着高過頭頂的一本書,道:“我想看那本。”
順着喬嫣然手指的方向,盛懷澤替她抽出那本書,笑道:“王名然的《游景記》,說的是我朝人文地理,記載有各地風俗,描寫頗多山川景致,很值得一看。”
盛懷澤将喬嫣然按坐到左側的寬榻之上,又吩咐劉全祿進來,茶點好生備着,一切安排妥當,再無半點疏漏,盛懷澤才回到座位,繼續批閱奏章。
秋日的午後,室外陽光雖明麗恍眼,吸入鼻尖的空氣卻是含着涼意,禦書房內,好聞的熏香四下游蕩,染盡了每一處角落,輕輕的紙張翻閱聲,沙沙的筆尖游走聲,在溫暖如春的殿內,交織出一曲最和諧悅耳的音章。
時光悠然,盛懷澤合上一本奏折,再擡起頭時,發現不久前還喝了口茶的喬嫣然,不知什麽時候已伏在書上睡着了。
見喬嫣然困倦合眼,盛懷澤心中暗責不已,自己昨晚輾轉反複,想來喬嫣然受驚之下,必也是一夜未眠。
盛懷澤本欲喚喬嫣然起來,躺到床上去睡,卻又怕擾她美夢,心中實在不舍,左右衡量之下,也不喚劉全祿進來,徑自走去後堂,翻找出一件寬厚溫實的狐裘,動作小心的蓋在她身上,見她只露出半張臉龐,沉沉的熟睡着,呼吸綿長且清甜幽香,一弧扇狀的濃睫彎麗曲卷,看她容顏由最初的靈動稚嫩,到現在的容光絕世,似沉澱了極悠長的時光,回首歲月蔥蔥,他們已相識十二年,盛懷澤不由微微一笑,原來已一起走過了這麽久遠的路。
心動之下,盛懷澤低腰俯身,偷偷親上她臉頰。
只是淺淺的唇頰一碰,卻已将滿滿的柔情傾注其中,待擡起頭時,忽見劉全祿端着托盤,像一座木雕般,傻傻愣愣的盯着他。
盛懷澤不由眯了眯眼,登時寒光四射,紛紛冰雪一般籠罩劉全祿。
或許是剛才的畫面太過美好,美好到有着一碰即碎的虛幻,劉全祿不知怎的,竟忘了誠惶誠恐的叩首請罪,反而用拿拂塵的手立即捂上了雙眼,仿佛想證明自己什麽也沒看到。
良久,沒聽到任何動靜,劉全祿也反思過來,自己似乎做錯了動作,悄悄張開五指,從指縫空隙看到,盛懷澤已坐回了原位。
緩舒一口氣,劉全祿輕腳輕步的走去,見盛懷澤若無其事的翻開一本新奏折,完全沒有發落訓斥他的意思,于是換好一杯熱乎乎的茶水,又蹑手蹑腳的退了出去。
禦書房的門悄無聲息的合上,劉全祿不由心生一陣感慨:這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皇上的雨露恩澤,別的妃嫔縱然出盡花招使勁手段,也難求皇上一絲意動,到了喬小姐這裏,不提皇上時刻關懷備至,連親個小臉都要偷偷摸摸,唉,人比人,還真是氣死人。
劉全祿擡頭望天,只見秋高氣爽,萬裏無雲,當真是個好天。
喬嫣然睜眼之時,已近黃昏,夕陽暮影淺淺薄薄,透窗而入落在臉上,眯了眯眼睛,随即坐起身子,狐裘從肩頭緩緩滑落。
睡意初醒,大抵都有些茫然,喬嫣然腦中朦胧了片刻,終于回過神來,手上的狐裘觸手溫暖,正是盛懷澤往日所披,慢慢扭臉過去,卻見盛懷澤單手撐鬓,臉朝着她,眼眸垂閉,嘴角卻淺淺的勾着,竟是笑着睡着了。
望着盛懷澤安然沉靜的睡姿,喬嫣然心頭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眼眶也溫溫的熱了起來。
閉目斂下情緒,喬嫣然抱着那袍狐裘下地,輕步走向盛懷澤,慢慢給他披上,以防他受了涼,掩好裘領後,目光忽落在桌案上,不由一怔。
那是一張畫像,素筆淺走,卻已勾勒出喬嫣然臨窗淺睡的模樣。
怔愣之間,盛懷澤尚含睡意的聲音已然響起,道:“像不像你?”
聽在耳內的聲音有些缥缈,喬嫣然轉眸看他,聲音輕而低:“很像。”
盛懷澤拿起那張畫像,先盯了片刻,又凝眸望向喬嫣然,微笑道:“朕畫的不好,描繪不出你十分之一的美麗神韻。”
喬嫣然低嗔出一句:“表哥又取笑我。”
盛懷澤笑的柔和,已站起身來,道:“既然我們都睡醒啦,一起回康和宮去罷。”
出得禦書房,還沒行走多遠,恰遇淑貴妃帶了九霜迎面而來,儀容十分端莊,屈膝向盛懷澤行禮問安:“臣妾見過皇上。”
盛懷澤微皺了皺眉頭,聲音保持着溫和,道:“貴妃免禮。”
淑貴妃免禮起身後,又略欠了欠身,才柔聲說道:“皇上,臣妾有事向您禀告,方才昭妃宮裏差人來報,說大皇子病了,哭鬧的很是厲害。”
盛懷澤膝下子嗣單薄,除卻正有着身孕的娴貴人和柳美人,目前只有一位皇子和兩位公主,永福宮的寧嫔生有一女,長熙宮的昭妃育有一子一女,其餘妃嫔包括淑貴妃在內,均無子嗣。
盛懷澤眉頭蹙的略緊了些,淡聲問道:“禦醫可去了?”
淑貴妃婉聲答道:“臣妾已命人傳了禦醫,正在長熙宮侍奉,皇上是否前去瞧瞧。”
盛懷澤沒有答話,只目光轉向身旁的喬嫣然,眼中含着怕喬嫣然傷懷難過的心疼與憐惜。
喬嫣然面色如常,淺淺笑道:“表哥去看大皇子吧,小孩子不舒服,總是希望爹娘陪在身邊的。”
盛懷澤并未說好,卻開口問道:“你怎麽知道?”
喬嫣然眸中出現一抹俏皮之意,笑道:“因為我幼時生了病,總要爹娘一起陪着我,才會乖乖喝藥,小孩子不都是這樣子的嘛。”
盛懷澤瞧着喬嫣然,又問道:“不然你就不乖乖喝麽?”
喬嫣然口氣帶了幾分悅耳的抱怨:“白天爹爹不在家,三哥就動手灌我喝下藥,爹爹晚上一回來,又會罵他一頓,替我出氣。”
盛懷澤笑着伸手,替喬嫣然戴好披風帽子,帽檐滾着一圈蓬松的狐毛,亮如銀絲,在秋風中漱漱飛舞,看着只露出小半張臉頰的喬嫣然,盛懷澤柔聲叮囑道:“既怕喝藥,就好好保重身子,天越來越涼,你可別凍着了,讓朕心疼。”
喬嫣然垂首屈膝,道:“嫣然謹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