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喬家花園甚大,花卉草木品類自然亦繁多,別的花種一時想不起,倒還有幾分可能,若是腰身最粗的那棵老桃樹,喬庭然自然記憶猶新,決不會忘記,只因這棵桃樹年歲已很久,久到與喬家大哥喬初然同齡,至今已快三十年。

突聽妹妹提起,這棵年齡比自己還大的桃樹,喬庭然不由疑惑了語氣:“怎麽啦?”

喬嫣然目光悠悠的望着喬庭然,語氣既溫柔又軟和,輕聲追憶往事,道:“今年的春天,有一次,我陪爹在花園裏散步,見到那棵老桃樹,春色綻顏,花滿枝頭,十分好看,當時有幾朵桃花落下樹來,恰好飄在爹爹肩頭,爹爹拈着那朵落花,看的有些走了神,就給我講了件你小時候的事……”

眨了眨眼,澄澈的眼眸水光溶溶脈脈,笑語道:“爹說你背詩念詞最為古怪,你六歲那年,為了驗證那句“疏柳映水繞,落花回風舞”,是何樣景致,便跟個小猴子似,爬上了那棵桃樹,就站在那枝桠之間,使勁搖蕩着樹幹……你是把一朵朵桃花,搖的漫天飄舞,唯美墜地,可也差點把爹的心,搖飛到天上去啦……”

那些未曾忘卻的兒時回憶,春來萬物複蘇般浮入腦海,水漲潮湧似漫過心田,喬庭然神色略顯複雜,半晌,撇了撇嘴角,從喉間冷冷哼了一聲,驕傲的揚起下巴颌兒,道:“還說呢,當時要不是他突然出聲吼我,以哥哥我的靈巧身手,哪會狼狽的從樹上摔到地上。”

喬嫣然抑制不住的翹起唇角,笑意幹淨而純粹,在溫暖的燭光下綻放開來,打趣着自家三哥,道:“那是,我三哥自小皮肉厚骨頭硬,身手從來都利落敏捷,故就算失足墜樹,也半點沒摔傷着。”

喬庭然突然一臉別扭,叽裏咕嚕的一陣嘀咕,道:“什麽沒摔傷,我當時是屁股先着地,疼到極點的感覺是麻木,你自小乖靜,從沒磕着碰着過,哪知道疼是什麽滋味……咱爹剛開始倒還是一臉慌張,一檢查我胳膊腿兒沒事……”

咬牙不忿起來,理直氣壯的怒道:“嚯,那臉登時翻的比書還快,狠狠照我屁股,就補上了一大巴掌,他的手勁又大又重,差點沒将我拍碎成一攤爛花瓣……”

喬嫣然忍不住噗哧一笑:“誰讓你調皮爬樹……”

喬庭然眼睛彎起,笑語嘻嘻的說道:“男孩子爬個樹,有什麽稀罕,實在大驚小怪,你以為大哥和二哥,他們沒爬過樹,沒掏過鳥窩麽,偏我一人最倒黴,每次都被逮個正着……”

喬嫣然拿手背掩了唇,輕落而笑,秀眉舒展濃睫飛翹間,再道:“三哥,有些事情,能退一步就退一步,跟自己的親爹,你争什麽意氣?”

喬庭然一時寂靜無聲,忽而展開笑臉,顧左右而言其他的避重就輕,道:“好妹妹,其實我剛剛問的,被親爹差點打死,是說駱承志,又不是我自己。”

喬嫣然愣了一愣,觀駱承志行事态度,此人必不會是自家三哥這種讓爹怒讓娘愁的叛逆少年,不由說道:“他爹傻呀。”

喬庭然譏诮的笑着說:“可不是被蠢驢踢傻了腦袋,如今,駱承志成了當今皇上的肱骨良将,他那個傻爹,現在叫一個悔不當初啊,舔巴着老臉,想再認回這個兒子,呵,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

這時,有人在外以手叩門,輕聲道:“小姐,夜深了,您該歇息啦。”

喬庭然正說到關節處,突聽到竹雨的聲音,不由停下話端,揪起了眉梢,似笑非笑的望着喬嫣然,道:“竹雨這丫頭的意思,是在催三哥走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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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嫣然真為自己這嬌弱的身體頭疼,頗有些惆悵的嘆了口氣,道:“禦醫有囑咐,讓我每日按時作息,竹雨只是盡責提醒而已。”

天大地大,親妹妹的身體健康最大,喬庭然毫不遲疑的站起身來,笑辭而別道:“來日方長,三哥就先走啦,你好好歇息。”

喬嫣然沖喬庭然揮了揮手,微笑道:“三哥慢走。”

喬嫣然端坐在銅鏡前,銅鏡擦得铮光清亮,照着人影纖毫畢現,竹雲動作輕柔,取下嵌在發髻中的那根如意海棠并蒂簪,血暖玉殷濃染色,燈光下,那兩朵海棠花,紅的詭豔剔透。

摘去束發的金環,及腰的萬縷青絲迤逦垂落,柔順的鋪灑在後背,閃着流波一般的光澤,竹雲又拿了白玉梳,一下一下梳着喬嫣然的長發,最後如數挽在頭頂。

竹雨步伐輕盈的走進內室,屈膝福了福身,含笑道:“小姐,都準備妥當啦。”

聽罷,喬嫣然站起身來,随之去了浴房,喬嫣然身子甚是畏寒,故雖尚未進入寒冬,喬嫣然所居的屋子,已然熏的溫暖如春,沐浴的房間更是一片熱霧蒸騰。

白色的水汽朦朦中,竹雲解了喬嫣然腰間的柔軟系帶,一件一件替她褪去罩紗、外袍、繡襦、長裙、亵褲、肚兜,脫盡衣物首飾,竹雨攙扶喬嫣然踩了寬凳,踏入氤氲缭繞的水霧之中。

水溫正宜,帶着濃郁的香草味道,凝結在喬嫣然臉頰上的水滴,似粒粒明珠滾動,喬嫣然只露了脖頸以上部位,其餘全部深藏在水中,竹雲和竹雨挽起袖子,紛紛将手浸入在水中,輕揉緩捏,松活血脈筋骨。

泡足半個時辰,喬嫣然站起身來,踏出仍舊迷離的水霧,竹雨早已捧了厚實的毛毯在側,将喬嫣然從脖子到腳踝,裹密的嚴嚴實實,床上的被褥早已暖好,水沉香已然散出幽淡的香味,喬嫣然換好含了暖意的寝衣,散開頭發鑽入被下。

竹雲仔細替她掖好被角,竹雨輕輕吹滅燭火,而後離去。

門窗緊閉,厚重的窗簾遮住月色的明輝,再透不進來,只有床頭水晶瓶裏,一顆顆堆起的寶石玉珠,發出細碎的星星亮光。

那一年,喬嫣然五歲的生辰,在皇宮中度過。

夏末的夜景,繁星依舊璀璨絢麗,十二歲的盛懷澤,握着喬嫣然柔嫩微涼的小手,在韻貴妃的宮殿院落中,一起看天上閃閃發光的星星,盛懷澤神色柔和,語調溫軟的問道:“嫣然,有沒有想要的生辰禮物?”

另一手指了指漆盤碎星的夜空,盛懷澤笑眯眯的看着喬嫣然,頭腦發熱的誇大口氣,道:“哪怕是摘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表哥也會想法子送給你。”

喬嫣然粉妝玉砌的小臉,柔明的不遜白梅寒雪,一雙眼光華流動,如清波蕩漾,輕輕眨了眨眼睛,軟糯的清甜之音細細響起,道:“我想要天上的星星。”

盛懷澤有那麽一瞬間,想把剛才說出的話,再全部吞回肚裏去。

喬嫣然生辰前一晚,盛懷澤親自抱她回房間睡覺,進入寝殿後,兩名侍女一左一右挑開紗帳,一顆連着一顆的寶石,吊綴滿了整個床頂,似星星一般映入眼簾。

盛懷澤暖暖的聲音問喬嫣然:“嫣然,喜不喜歡?”

喬嫣然的聲音清軟而脆甜,笑容格外燦爛,道:“喜歡,謝謝表哥。”

盛懷澤蹭蹭喬嫣然的小臉,烏黑的眼珠內滿溢着疼愛,欣悅道:“嫣然真乖,不枉表哥絞盡腦汁,想了這好幾天。”

八年之後,皇帝駕崩,其子盛懷澤繼承皇位,韻貴妃喬氏被尊為太後,先帝過世,太後悲痛,常纏綿于病榻之上,已過十三歲的喬嫣然,被接至皇宮陪伴太後。

那一日,陽光溫暖的午後,喬嫣然看太後服藥睡去,自己去了康和宮的後殿,坐在新紮的秋千上,悠閑自得的曬太陽。

已入暖春,幾樹怒放的桃花,開的如火如荼,豔麗灼灼,喬嫣然正美美的瞧着春景,從五皇子跨越到一國之君的盛懷澤,悄悄的站到她身後,動手幫她推起秋千。

喬嫣然先扭臉,再起身,最後恭敬行禮問安:“嫣然參見皇上。”

不過兩月時間,盛懷澤已頗具帝王威儀,明黃色龍袍亮的有些恍眼,盛懷澤溫聲免了喬嫣然禮節,轉身走到秋千前方,在秋千椅子中坐下,含笑看着同坐身畔的喬嫣然,突然說道:“嫣然,你一輩子都陪着表哥,好不好?”

一輩子?

喬嫣然的表情頓時僵住,心頭忽然浮上極不詳的預感,那是從未有過的驚惶,口齒也不由結巴,問:“表哥的……意思是?”

盛懷澤目光如同往常一般的溫和,更帶了春水融融的暖意,柔聲道:“等你再大些,朕會娶你入宮。”

預感成真的那一刻,不亞于晴空突然響起霹靂的震悸,喬嫣然心中毫無半絲欣喜,只有驚懼惴惴翻湧,努力找回屬于自己的聲音,急道:“可我一直都當你是我哥哥……”

盛懷澤神色不變,只伸手摸向喬嫣然柔軟的頭發,暖聲依舊道:“嫣然,朕不只是你的哥哥,也會是你以後的夫君。”

喬嫣然常在宮中居住,自幼見慣了後宮風雲波湧,從未想過永遠駐足這深似海的皇宮,忙又着重強調道:“表哥,我只當你是我親哥哥,沒有別的……”

盛懷澤笑着打斷她,又道:“你還不明白麽?小傻瓜……表哥很喜歡你,從今天開始,別再只當朕是你哥哥,還要當成未來的夫君一樣喜歡。”

喬嫣然急躁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時脫口而出道:“我不願意……”

盛懷澤放在喬嫣然的發上的手一頓,而後慢慢滑墜在她臉頰,暖音低而沉,漸有濃重的壓迫之意,緩緩說道:“嫣然,不許你不喜歡朕,乖乖聽表哥的話,別讓表哥生氣,也別讓表哥傷心。”

見喬嫣然似冷的身子發抖,默語片刻,又輕言緩調道:“本次春選,表哥不會立後,三年之後,你将是朕的皇後。”

喬嫣然不敢再駁,只垂眸咬唇不語,盛懷澤摩挲着她的柔嫩臉頰,軟化了語調,道:“表哥會永遠待你好,你別害怕朕。”

頭頂藤架上的紫淩花,重重密葉翠綠凝新,還未開出一朵花,盛懷澤瞧着蔓藤的花枝,憶起紫淩花盛開時的場景,影影錯錯的一片紫花,映襯着碧色的枝葉,花舞葉動之際最是好看,不由低低呢喃道:“嫣然,你要快些長大……”

喬嫣然從未想過,當貴妃姑姑一朝成為太後姑姑,會引發這樣的意外轉折,她本以為,盛懷澤對她一直格外的好,是因早夭親妹妹的緣故,将她當成了當,原來,人生百态,世事真的無常。

那一天,喬嫣然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命運已偏離到她再無法掌控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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