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住院了。

等結果出來的三天不知道怎麽過的,渾渾噩噩的。

放假放完,竟然接到鄭野狐電話,他說:“許煦,我低估了你。”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莫名其妙來這麽一句。

但是我也正好有話和他說。

我跟他說,鄭野狐,我可能有一個交易要和你做。你等我三天,三天之後我主動聯系你。

真滑稽,明明不是什麽好事,但是選擇卻忽然多了起來。

我和蒙肅說,我有點事,要出門兩天,蒙肅沒有追問。

我從家裏出來的時候,蒙肅的書快看完了,他準備讓家人從美國給他寄一點過來。

我想,也許不用寄了。

林佑栖替我拿的穿刺結果。

他不是那種喜怒形于色的人,我看不出結果。我也看不懂化驗單,只能等着他解釋。

他在我床邊坐了一會兒,然後問我說:“你什麽時候去見李祝融?”

我給鄭野狐打了電話。

“我是許煦,你現在在哪?”

“北京。”

“李祝融在哪?”

“洛杉矶。”

“我給你傳個東西。”

我把電話挂了,半分鐘之後鄭野狐打過來:“你什麽意思?”

“我病了,肺癌。”

“你發給我幹什麽?這又不是治不好,你不還活得好好的嗎?”

“別說這種無聊的話了,你知道我想說什麽。”

“我還真不知道。”

“把我弄走,國外也好,別的城市也好,趁李祝融還不知道我的事。”

“你怎麽指望上我了,你不是和那個美國男人打得火熱嗎?”

“我沒指望你。”我無聊地拿刀子劃蘋果:“你只要不攔着我就好,他現在全力對付蒙肅,監視我的人應該是你。只要有你幫忙,我要消失很容易。”

鄭野狐大笑:“你覺得我會幫你?”

“你會幫李祝融。”我說:“雖然你很冷血,但是他是你朋友。”

和鄭野狐這種聰明人說話實在是一件很輕松的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性格太惡劣,動不動就大笑,好像我快死了對他來說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我要計劃一下。”他這樣和我說:“你太聰明了,小哲落到你手裏真可憐。”

“你怎麽不說我也很可憐。”

我和李祝融,但凡誰蠢一點,肯吃一點虧,都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表姑家的女孩子,剛大學畢業,正在談戀愛、是我媽一直在追蹤的八卦。那女孩子很蠢,現任男友對她不好,脾氣壞,不夠體貼關心,但是她喜歡。磕磕絆絆到畢業。我想,要是她忽然死了,她應該不會後悔。

因為在過去的日子裏,她一直在他身邊。

她不計較兩個人誰比較吃虧,誰地位低一點。她不像我一樣計較,別人都說我溫和,脾氣好,其實我記性太好。一件事可以記十年,算來算去,也不知道贏了還是輸了。

有時候想想,要是以前不吵來吵去,逃來逃去,每天一起吃個飯,晚上一起睡個覺,日子不也是這麽過?

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起那天,他和我一起回爸媽家裏,提着東西站在門口,他忽然湊過來親我。

那時候,我們大概都是想和身邊的這個人過一輩子的吧。

可惜,沒有機會了。

打電話給蒙肅,讓他到醫院來一趟。

打電話給我爸。

我媽雖然平時好強,但歸根結底是個女人,刀子嘴,豆腐心,這事要是讓她知道,她會哭暈過去。所以先和我爸說,就算被看出來了,他還可以幫我瞞上一瞞。

我爸在書房接的電話。

我跟他說:“爸,我可能要出國一趟,年底去,我想先回家住着……”

不能和他說馬上出國,太突兀,會被看出來。要先說年底去,然後更改計劃,循序漸進。

我爸話少,每次接電話都是“唔”“嗯”幾句就了事,這次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還和我說:“你別往外面跑,你賺的錢夠用……”

我爸最愛惜名譽,這麽些年,心結一直沒下來。

其實想想,讓他蒙羞的不是李祝融,是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純粹的同性戀,我沒有喜歡過別人。

如果我是同性戀,不是李祝融,大概也會是別人。同性戀要走的路都很艱難,如果沒有李祝融,我也可能把生活弄得一團糟……

但我不能這麽想。

我不能原諒他,因為那樣我會悔不當初。

蒙肅建議我去國外治。

其實我很想留在國內,陪父母,陪朋友,慢慢治,佑栖說我可以觀察一個月,再定手術方案,也不怕病情發展太快。

但是不行。

我不知道結果會如何,所以首先要瞞住我爸媽,一個兒子,哪怕是幾年不回家,只寄點錢回來,也比徹徹底底地死了好。

還有就是,這件事,不管結果如何,必須從頭至尾,徹徹底底地瞞住李祝融。

要是我死了,第一個遭殃的是沈宛宜——他恨毒了沈宛宜。我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稀奇古怪的事來,他的心性不能以正常人來判斷。

要是我還活着,他哪有時間去管別人,只一心一意找我麻煩。

不管怎樣,都得讓他以為我活着。我想到的辦法,是讓他知道我跑了,然後去找。也許鄭野狐有別的辦法,誰知道呢。

其實我也有一點私心。

我不想讓他傷心——我想,他應該會傷心的。

我很怕死。

死意味着出局,意味着你這個人完全從世界上被抹去,你不再有思想,你這個“人”,已經消失在虛空裏。

死意味着,你再也不能和自己的父母團聚,不能和朋友閑談,你再也不能擁抱自己的愛人——即使前一秒你們還在争吵。

我問蒙肅:“人死了之後會怎樣?”

他說:“不知道,我沒有死過。”

我也沒死過,所以我很害怕。

林佑栖拿了一堆化驗單來,給我解釋這個解釋那個,還拿了手術方案什麽的來給我講解。我聽得煩躁,飯都不想吃了。

沈宛宜下午趕到,風風火火,抱着我大哭,簡直像我已經死定了一樣的。

我對她真是抱歉。

本來說好,到四十歲,她未嫁,我未娶,我們就結婚。現在我可能要失約了。

我并不擔心他,她很堅強。曾經有個男人,也說過要娶她,結果離婚禮還有一百多天的時候,死在香港的銀行裏。

小幺來得鬼鬼祟祟——他要瞞着夏宸。

小幺脾氣很硬,他鐵定了心要揍李祝融。他是經歷過太多次失去的人,我該好好感謝夏宸的,他應該就是上天指定下來補上小幺家人空缺的那個人。

這半年來我一直有意無意避開小幺,好在我們并沒有生疏。他仍然張嘴就叫我流氓,說我小題大做,癌症發現得早根本不會死人,說我在瞎擔心。

晚上一起去吃飯。林佑栖把着菜單,點了一堆清淡的菜,除了蒙肅每個人都是怨聲載道,我煙被收走,手指總覺得空得慌。

小幺和沈宛宜都喝醉了,一個人傻笑,另外一個人唱歌。蒙肅吃拌飯,林佑栖掐了兩根煙。

我覺得包廂裏悶,去外面走走,這小飯店有個天井,種了很多花,我蹲在天井裏嚼口香糖。

明明那麽熱鬧,左胸口卻空蕩蕩的。

我從來沒有這麽想念過他。

就算是我一個人在C城的時候,夜深失眠的時候,我也沒有這麽想他。

背後傳來腳步聲,小幺傻笑着走過來,用力拍我肩膀,勾着我脖子,靠在我背上。

他在哭。

鄭野狐告訴我,李祝融要回來了。

他說:“你知道怎麽讓他死心的。”

“你的家人交給我,你只要讓他死心,然後出國。剩下的事我來料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出國之後都不要再回來,也不要讓他聽到任何消息。”

“我父母我來安排,不需要你插手。”我告訴他:“我不會回來的。”

“那就好。”

“沒別的事,就這樣說定了……”

“等一等。”鄭野狐忽然叫住我:“許老師,其實有幾句話,我一直想問你。”

“你說。”

“你為什麽會想和我合作騙他?”

“你和我都是為了他好,有共同利益,不是嗎?”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這件事,你為什麽要瞞住他?”

“我怕他失控。”我緩了緩,說:“還有就是,像瞞我爸媽一樣,怕他們傷心。”

“我可以理解為,你這樣做是因為你愛他?”

“我不想和你讨論這些問題,我還有很多事沒做。”我冷淡地打斷他:“還有,這個消息除了你只有四個人知道,我相信他們不會洩露出去。所以如果洩露了,就是你說出去的。”

鄭野狐又笑了起來。

笑完之後,他用從未有過的嚴肅語氣和我說:“好好陪陪小哲吧,以後的日子裏,他會很想你的。”

是啊,你一定會很想我的吧?

小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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