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遇見哥哥
海城市是個繁榮喧鬧的地方，經濟發達，人口密集，要找到一塊能讓自己靜心的方寸之地都難，中心街更是如此。
此時烈日正盛，陽光焦灼刺眼，人們都躲在空調房或林蔭下，從主幹道分支出去的森林小巷中難得僻靜，一家裝修古樸的咖啡館裏傳出悠然的音樂。推門進去，便可見咖啡館內部布局簡約闊達，桌與桌之間立了一道可自由開關的低奢門板，把每個餐桌分隔成一個個小空間，靠右側則是三排裝繕得如同校園圖書館的長排桌，可供多人同時休息。
顧客可以在這裏享受人間煙火，也能拉上門發散心事。
陸貅拿紙巾墊了墊額角的汗，一根手杖抵住咖啡館一塵不染、極富質感的玻璃門。
顧簡塵那蠢小子喝醉了跟瘋了一樣，自己為了制服他，用力過猛，昨晚就覺出不對勁，今晨起來右腿疼得不行，臨時跟導演請了假，奔醫院檢查去了。
不過結果很理想，盡管醫生讓他至少還要戴一個月的石膏，可按檢查結果來看，至多半個月他就能自由行動。
從醫院出來後他去二手店跟老板談了下那只Cartier，卡着利益最佳平衡線，以十一萬八千三百二十七的價格出手了這只限量款。店老板這種坑慣了顧客的老油條在這單生意上雖然沒有虧，可相較以往收的二手貨的淨利潤占比額，這次實在低了太多。不過一看對方就是懂行的，他也不敢硬坑，到時候出手保底應該能賺個萬八千。
收拾好銀行卡，陸貅被曬得滿頭大汗，轉身看見旁邊空調轟轟排着熱氣，是一家偏古典的咖啡館。
陸貅被悶熱的天氣壓迫得心情躁郁，主要是看上了人家的空調。他進去粗略瞟了眼飲品單，看到什麽說什麽：“一杯康寶藍。”
随即便尋了個兩面靠牆的位置，輕抻着下颌，神思悠遠地望向樓下浸泡在熱浪中的城市建設。
玻璃窗外蒼白的石灰牆和蒼翠的綠植構成一塊熱情彩的打光板，柔光淡化了他眼裏的冷漠，把坐窗出神的他襯得像個身處畫中高雅貴公子。
昨晚顧簡塵身上發生了什麽……
陸貅視線回轉，開始凝視着桌上的清茶，思緒再次飄離。他本該是最了解顧簡塵的人，可自從見到那家夥以來，好幾次他竟會無法理解顧簡塵的行為。
按照他對那個自己的記憶回朔，顧簡塵萬事藏在心中，與人相處時刻保持邊距，心理防線十分清晰，邊界意識極強，從不觸線，不會輕易為誰歡喜，更極難将悲傷暴露在人前……
他困局一隅，也偏安一隅。
他的一切好的壞的，只有他自己看過。
難道說，任務世界的經歷磨掉了他的記憶，錯亂了？其實他的一個傻蛋?
他把小卡片掏出來壓在桌上，磨砂着上面的字，看着那兩條稚嫩的充滿戰鬥心的願望。
排除那條頭腦發昏的，另一條——“站上娛樂圈巅峰”，說的是顧簡塵，還是……自己？
說起來，他在萬千世界中成為過格式各類的人或物，卻獨獨沒做過“演員”。或許是因為他離開這個世界時便身處演藝圈，後來他的身份從來沒和第一世重複過。
新的目标，新鮮的事物……
“巅峰”明明是個沖擊性十足的詞，可陸貅身心都很平靜。
無非是歷經世事後，他早沒了初始的那份心，也不再是初始的那個人了。
他經歷了數不盡的滄海變遷，不知何時開始心如死水，能激起他心中波瀾的事物，也不知何年何月前消失殆盡了。
他總能感覺到自己心髒處端着一口深井潭水，井口被玻璃封死，風雨都掀不起波瀾。
陸貅思維穿梭時空，靜默一瞬，押了口茶，驀然想起昨天把他恨得要死的顧簡塵，心裏瞬間升起一絲奇異的微妙感，眉毛一皺，嘴角卻自發牽起來。
對比了一下在崖口風吹雨打被雷劈的十五年，現在的生活舒适不少——不如未來科技那樣緊湊得猶如刀尖嗦血，也不如古代生活那般拖沓不便，不像古墓森林那麽枯乏寂寞，也不像浮萍那般動蕩漂泊。
“你好，請問方便嗎？”一道年輕性感的女音輕輕傳入耳中。
陸貅淡淡轉眸，看見一個妝容精致的女性，此時正端着一杯咖啡。
在陸貅看向她時，後者手“很不小心”地抖了抖，咖啡已經有了脫杯的趨勢。
陸貅二指速度極快地夾起桌上備來食用糕點的餐勺，反應驚人地将溢出來的兩滴咖啡截住，随即扶正向自己傾斜而來的咖啡杯，身體随着動作站起，自高處審視地看了眼這位女性，涼聲道：“抱歉……”
他動作聲音都很克制，只是突然起身帶來的壓迫吓得女人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本來已經平穩的咖啡杯這次直接朝她自己身上傾斜而去。
陸貅伸出四指托住杯托，讓她免了公共場合被咖啡潑一身的尴尬，可這女人自己卻沒站穩，看見陸貅伸着手，竟然慌亂地拽住陸貅的手腕，咖啡杯徹底翻盤，黑棕色的液體狼狽地弄髒了陸貅整只手，又順着女人的胳膊染濕了她純白色的緊身上衣。
意料之外的人體接觸和超出控制的失誤讓陸貅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手腕翻轉強硬迫使女人松手。
女人借力後原本完全可以站穩了，哪成想女人高跟鞋一崴，驀然向後倒去。
陸貅大步去轉角處洗手臺清理，耳中突然刺入一聲尖叫和器械摔地的聲音。
回首，就見女人頗有些狼狽地挂在一個男人胳膊上，地上有一只新碎的咖啡杯和一臺筆記本電腦，還有一個公文包。
陸貅的視線跳到男人臉上……
陸貅瞳孔微縮，動作瞬間頓住。
片刻後，陸貅率先開口：“你好。”
過程中對方一直看着陸貅，陸貅出來後自然而然對上對方的視線。雙方皆面無表情，倒顯得有點針鋒相對的意思。
此時，一身休閑文藝扮相的咖啡店老板叉着腰慢悠悠走過來，笑呵呵地打斷二人的視線交鋒：“玩兒着呢？”
對方沉默地按了兩下手機屏幕，随後把手機回衣兜，将女人撫穩後便沒再多管，撿起電腦，就近放到桌上，位置恰好就在陸貅對面。
男人把筆記本鼠标公文包等一切都擺置好了，才緩慢擡頭，吐出一句：“你好。”
陸貅站着，加上他優越的視力，很順暢地看見他給一個備注為“叛逆期”的對象發了幾張圖片，圖片被他排了個序，好巧不巧地記錄了女人從跟他接觸到倒地的全過程。
陸貅豁然明白過來，“是你對顧簡塵造成了困擾。”
對方眉目一挑，正欲說話。
此時，咖啡店老板端着托盤，将一杯咖啡放在兩人正中，老板手藝不錯，杯面奶油精致得如盛開的雪蓮。
顧今哲沒等老板把杯子推到他面前，自己主動端過咖啡杯，喝了一口，微蹙眉。
陸貅不着痕跡地收回接杯子的手。
老板無奈：“顧先生，這杯康寶藍是您對面這位先生的。”
顧今哲雙眉隆起。
陸貅：“無事，當我請顧先生的。麻煩你重新幫我做一杯。”
女人在旁邊站了一會，見沒人搭理她，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老板也離開。
陸貅坐下。
男人面目冷冽，語氣不善，聲音帶着清嘲：“你認識我？”
陸貅：“顧先生大名傳播中外，很難不認識。”
顧今哲猝然輕笑，好似他對面坐着一個老謀深算的狐貍，讓他不得不拿出商場上精于算計的心，去揣度對面這人真正的圖謀。
“陸先生說笑了，百科上可沒說我有個弟弟叫顧簡塵。”
陸貅看對方打開了筆記本，顯示屏右上角勾着一個幼稚的晴天娃娃挂墜，不知用了多少年，白布的色澤十分暗沉。
陸貅聽了昨晚顧簡塵反常的胡話，瞬間就明白了顧今哲的意思，道：“粗淺懂些電子技術。”
顧今哲原本對着電腦的臉十分難看，聽了陸貅這話卻抽空露出果然如此笑容，略帶譏諷道：“不出所料，你查過顧簡塵。”
陸貅糾正：“沒查過他，查的是你。”
顧今哲：“……”
顧今哲擡頭冷冷看向陸貅，“你想要什麽？”
陸貅視線停駐在灰殼機子上，突然問：“需要我幫你看看電腦嗎？”
顧今哲臉色愈發難看。
陸貅：“我只是提議，并非是強求。”
顧今哲：“你刻意接近顧簡塵，到底是想要什麽？”
陸貅：“不是刻意。”
顧今哲毫不掩飾地嘲諷一笑。
陸貅看着自己曾經的哥哥，心情有些微妙。他如今對顧今哲自然是沒有怨氣也沒有惱恨了，不親不疏，有點陌生，又并非全然的陌生，總歸有點奇異的情愫在，不知是否是血緣的牽扯印刻進了靈魂。
陸貅補充：“太可憐了，想幫幫他。”雖然情緒不外漏，可他的聲音和目光與往常相比和緩了不知多少倍。
顧今哲沉聲：“我是他哥哥。”
陸貅玉語氣冷淡：“哦。”
過了片刻，陸貅再次開口：“他從沒提過，沒人知道他有哥哥。”
顧今哲沉默。
陸貅：“節目以來近兩個月時間，他昨晚第一次中止訓練，抛下考核，酗酒抽煙。”
顧今哲嚴肅的表情出現裂紋。
陸貅：“不知你和他說了什麽，肯定不是什麽愉快的話題。不過倒是成功在他心上劃下一道，昨晚他一晚上都在念叨‘不會再相信我’的話，你達成目的應該會開心?”
顧今哲突然語塞。
陸貅：“本來就不易信人，這種事你多做幾次，他以後大概不會再對人産生信任。”
顧今哲嘴唇幾番蠕動，喉嚨卻卡了一塊石頭，心裏沉悶陰郁。
老板把新的咖啡端上來，陸貅喝了口潤嗓，滿意地點了點頭。
顧今哲寒着臉盯着陸峥看了許久，猶疑開口：“……你…很了解他？”
陸貅：“比你了解。”
顧今哲語氣重了一分：“……他是我弟弟！”
陸貅正要說話，顧今哲搶先：“即使他沒在外人面前提起我，我也是他哥哥！”
陸貅：“……嗯。”
陸貅：“沒人和你搶。”
顧今哲情緒不穩，氣息都亂了，說：“他現在就是太年輕，才會被你這類人忽悠得團團轉，什麽都往外說！”
陸貅：“顧先生這話說得……我這類人……還有誰和我一樣忽悠過他？”
顧今哲閉眼順氣，冷笑：“太多。”
陸貅：“嗯……我理解顧先生。不過有件事我想提醒你一聲，三年前那場重大事故後，顧簡塵獨居。其後，平均每日約有近十人到訪別墅探望顧簡塵，借安慰之名行慫恿之實，關于顧父顧母的故去，國外各類報道撲朔迷離，每天大概有五至七個不同的版本被帶到別墅，其中又有近七成的版本近似……”
說到這兒，陸貅深沉地看着顧今哲，說：“其意大概是，顧簡塵的哥哥，籌謀已久，為奪得巨額遺産，無暇他顧，遺忘了異國他鄉的親兄弟。又或是，顧今哲為獨得家産，謀害至親流放兄弟。又或是顧簡塵身為人子，理應拿回屬于自己的那一份財産，參與進這場遺産紛争。”
顧今哲已然震驚得說不出話，繞是他經歷了無數大風大浪，可他終究還是低估了世俗對一個孩子的殘忍程度。
顧今哲：“他，他信了？”
陸貅：“當時他不過十四五歲。”
顧今哲猛地錘上桌子：“混蛋！！”剛一罵完，意識到失态，他很快端正了身體，沉聲問：“空口白言。”
陸貅悠悠道:“你去查吧，用點心應該不難。他一個人在那棟別墅裏，等了你很久……”
顧今哲竟是手指都顫了起來。
陸貅不緊不慢地品了口咖啡，舒服地閉眼，說：“所以要化解你和他之間的矛盾，不是靠時間。”
顧今哲下意識追問：“那我該怎麽做？”
陸貅牽出一絲笑：“你問我？”
顧今哲一哽，猛地反應過來，皺眉：“無事。”說着掩飾性低頭擺弄筆記本，弄着弄着眉頭卻越皺越緊。
陸貅：“我技術還行，如果信得過，可給我五分鐘。”
顧今哲沉默，這臺筆記本是他私用的，裏面東西很少，完全沒有任何工作相關的信息，即使是自己的文件，他也加了密。
陸貅操作電腦過程中，顧今哲提出質疑：“你是怎麽查到這些信息的？”
陸貅不答。他此時接手筆記本已經兩分鐘，屏幕上顯示着滿屏亂碼字符，可陸貅卻看得極其投入。他快速滑動鼠标對着某處點了點，字符自動跳起來，陸貅眼底掠過一絲驚愕。
顧今哲覺出陸貅神情間微妙的不對，走過去，卻只見黑屏上無數蹦跳的字符，再一看陸貅的表情，卻見他已經收斂了表情，恢複了冷靜。
顧今哲試探問：“你能看懂意思？”
陸貅眼都沒擡，看得專心致志，嘴上說：“看不懂。”
半分鐘後，顧今哲攏眉：“我還是請專業的……”
就在此時，陸貅按了下回車，電腦屏幕清晰亮起，畫面上是一個打開的日志軟件，右上角标着“周三，晴”，正中标題是日期。
沒等陸貅看得更多，電腦屏幕被顧今哲猛地按下去，陸貅眼疾手快地把自己的手指從鍵盤上抽離，堪堪避免了殼夾肉的慘狀。
“你看到了什麽？”
“一點。”
“嗯？”
“日期算嗎？”
顧今哲放心地坐回去，說：“技術确實還行。”
陸貅攪拌咖啡，自相見一來，頭次出了神。
陸貅：“顧先生是在寫日記？”
顧今哲面不改色，答得很快：“不是。”
陸貅點頭。
他都看到了。
亂碼于別人是亂碼，于他卻和普通字體排列組合無異——他曾做過未來科技時代的智能電腦，因此洞悉一切電子産品的內部構造和組成語言。
顧今哲經過之前的交鋒，對陸貅有了不一樣的認識，他很肯定，陸貅和他調查到的那個廢物完全不一樣。
與他相處一直泰然自若，理性冷靜，言語間心機深沉，聰明刁鑽，行為上氣質涵養不俗……
顧今哲：“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陸貅挑眉，饒有興致地看着他。
顧今哲看到陸貅的表情，心裏一緊。這人先前一直不假辭色，現在竟然看着他笑！！
鑒于此人嚴重的‘表裏不一’，顧今哲感到一絲危險，他說：“在這期節目期間，你作為我的眼睛，幫我照看着他。如果他身上出了什麽事，不論大小，都報告給我。只要你做得好，到時候我會滿足你一個要求，支票或投資，随你意。”
顧今哲始終認為，陸貅接近顧簡塵，所求無非是錢。
陸貅淺笑着搖了搖頭，說：“顧先生心思細膩卻不善表達，矛盾最好的解決方式，不是把他時刻放在眼睛裏看着……”
顧今哲嚴肅着臉，卻聽得十分認真。
陸貅吊着顧今哲的胃口，先喝了口咖啡，才說：“但凡你動動嘴，顧簡塵也不會對你誤會這麽久。”
顧今哲臉頓時漆黑。
陸貅：“我這人做事随心，很難按照你的要求來辦事。”
顧今哲表情更黑一層。
陸貅動作慢悠悠，心情肉眼可見地明媚，他淺笑說：“不過我很樂意幫你一把。”
這一波三折的回答讓顧今哲眉頭抽搐。
陸貅說完，手機二維碼已經調出來，手機放桌上，雙手一抱，人靠在椅子上，下巴一挑，不輕不重地吐出二字：
“加V。”
顧今哲：“……”為何主導權最後竟落到了陸貅手上？！
作者有話要說：………………………………
……………………
我是寫得翔而不自知，
只有找不到糧的小天使還堅守着它吧。
感謝追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