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甘為棄子

幾個月前,長安城郊。炎炎烈日下,兩名儒生裝扮的人坐在碧泉山莊的飛瀑亭下從容對弈。飛瀑淙淙,帶來夏日難得的清涼。

“你帶兵或能勝我,棋道你差遠了。”墨留香看看盤踞在邊角又貫穿中盤的一條大龍,打着哈欠把手邊的棋盒蓋上。

曠修一身儒裝,比披甲之時看上去文秀了許多,他皺皺眉,無奈的投子認負。

“怎麽有閑心專程來找我下棋。”墨留香收拾起散亂的棋子:“莫非已經臨摹完了顏先生的字帖,靜極思動,想出來走走。”

“沒完。”曠修沉默了一下,緩緩開口:“有事。”

“你還是這個惜字如金的德行。”墨留香無奈的搖搖頭:“什麽事,只要我力所能及。”

曠修皺皺眉,似是不知道從何說起一般,好半天吐出三個字:“你的事。”

“我的事?我的事多了,楊國忠獨握朝政排擠大臣,讓高仙芝被聖上顧忌召回長安,聽說封常清也要不日召回,這下西域邊防徹底無人打理了。南诏叛亂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勢,這個時候那位殿下居然頻繁密會吐蕃,這麽多處理不及的事務讓我都懶得理會安祿山手下狼牙衛大肆征兵的事情了。”墨留香收棋的手一頓,輕輕的嘆口氣:“翊塵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我現在只能用藥物保住一時,只怕……”

曠修默不作聲的聽着,然後拾起一枚掉落在地上的棋子:“你有法子了吧。”

墨留香一時語塞,然後點點頭:“總能想到些解決的計劃,就是運轉起來……不是那麽容易。”

“要用到棄子吧?”曠修冷不丁的開口。

墨留香一愕,皺皺眉看看曠修:“啊?”

“無論你把自己說的有多決絕,但你始終還是你。”曠修盯着墨留香:“面對十萬火急還拖延不實行,除此之外,我一時還想不到別的。”

墨留香面色一沉:“你想說什麽。”

“你記得的,從你當上‘棋’的時候,我們的約定。”曠修淡然的把手上的棋子丢到墨留香正在收拾的盒子中:“一局棋中遲早要有置于死地的棄子,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來做第一顆棄子。”

“曠修!”墨留香憤憤的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盒子裏的棋子跳出來不少:“你搞清楚,你的身份是天外天四秘之一,不是沖鋒陷陣的馬前卒,你知道你有什麽樣的價值!”

“正是我知道自己的價值,所以我才要這麽說。”曠修微微一笑,撿起被震出來的棋子:“正是因為有價值的棄子,棋手才會珍惜,才不會大意犯錯。她若活着,想必也會贊成我這麽做的。”

墨留香聞言沉默了片刻:“要保住一顆棄子,而不傷及大局……任何一個棋手都沒有絕對的把握……”

“沒事。”曠修把棋子放進墨留香手邊的棋盒:“你是棋手,我信得過。”

啪!

一只精美的茶盞跌落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捧着茶盤的婢女忙不疊的跪下,誠惶誠恐的告罪:“奴婢該死。”

墨留香怔怔的看看灑在手上的茶葉,然後輕輕的甩甩衣袖,和煦的對婢女微笑下:“不怪你,是我失神了,收拾一下就休息去吧。”

李泌默默看着婢女感恩戴德的收拾完地上的狼藉退出門外,然後從容落下一子:“你今天似是有些心神不寧。”

“看到棋盤,總是忍不住去想一些過去的事情。”墨留香看看棋盤上的布局,拈棋對應了一步:“大概是昨晚休息的不好吧。”

“大漠那邊沒有什麽新消息麽?”李泌端起了手邊的茶,看看墨留香又放了回去。“聽說你在上華山之前,收到了曠修寄來的東西。”

“啊,那是最後一次收到曠修的聯絡,卻是寫給謝淵的書信。”墨留香眯着眼睛揉按幾下自己頸部的穴位:“我已經托人送往南屏山了。”

“哦。”李泌皺眉對着棋盤,不知道是在思考棋局還是墨留香的話語:“信裏說些什麽?”

“我沒看,不過依照曠修的性子,裏面大概是陣亡将士的名單吧。”墨留香對李泌落下的這一子贊許的點點頭:“謝淵出身天策,浩氣盟現在的勢力如日中天,想必曠修是想托他照顧陣亡将士的遺孤吧。”

李泌輕輕嘆息一聲:“雖說有朝堂支持,但‘天外天’掣肘過多,做事反而不如江湖人士果斷自在。”

“廟堂江湖,本就是術業各有專攻,‘天外天’手握大唐命脈,牽一發而動全身,決不能以一己好惡決斷天下。”墨留香搖搖頭,在棋盤上落下一枚黑棋:“你在純陽讀了許久的書,可曾悟到什麽。”

“墨先生是想問我對‘棋’字的理解?”李泌含笑回應了一子:“天下一局之中,黑白兩分。棋手弈局猶如帝王之道,對則天下興,錯則天下亂。唯有冷對人間不為情感所惑,方能靜心洞察天下。”

“話雖不錯,但何為對何為錯?”墨留香指指自己落下的棋子:“所謂棋,有黑有白,無論是黑的還是白的,都是為了生存下去而厮殺在一起,對錯你有怎麽分辨呢。”

李泌微笑看着墨留香,用手指指向彼此:“棋子無性,棋手有心,對錯不在棋子而在于棋手。”

墨留香看看李泌,啞然片刻,然後輕輕的嘆口氣:“每次見到你,總能讓我覺的不可思議。”墨留香将捏在手上的棋子緩緩落在棋盤上,繼續說:“一局精彩的棋局,往往黑和白平分天下,僅僅差之毫厘。所贏得的目數,往往還不及犧牲的數。但這就勝負,這就是作為棋手不得不面對的宿命。”

李泌抵着方才落子的位置頂上一顆白子:“有時候為了成功,必須犧牲一些,犧牲的是棋子不過是勝負,如果犧牲的不是棋子呢?”

“樹欲靜而風不止,你想不要犧牲,與你對弈的人卻未必這樣想。”墨留香突然微笑起來:“我想起來我師弟對我說了一句話‘普渡衆生那是佛祖的事,凡人強求不來的’。棋手若是能守住大局不失就已不易,不要想太多了。”

李泌眉峰一蹙:“只是,這樣真的值得嗎?”

墨留香擡眼看了一下李泌,繼續專注在棋盤之上:“這個問題,我也問過曠修。”

“哦?”李泌眸子中閃過一道光彩:“他怎麽說?”

墨留香莞爾一笑:“他什麽也沒說。”

李泌愣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和墨留香一起哈哈大笑起來。笑着笑着,李泌捕捉到墨留香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那種悲傷就好像是在質問自己:“這樣,真的值得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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