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去過陳念家之後,?方芝能夠參加的外出活動多了起來。

蘇院長誇她最近懂事了許多,還說這樣子的話,下學期她就可以恢複上學了。

方芝問她:“可以去原來的學校嗎?”

蘇院長很可惜地搖了搖頭:“不行的,?你現在的住址變了,所以要和院裏的小夥伴上一樣的學校。”

方芝心裏明白,?其實不是什麽住址的問題,是錢的問題。

福利院沒多少錢,?人又多,?誰來看了這個地方,?都會抓着蘇院長的手說幾句不容易。

所以方芝沒有跟蘇院長多說,因為那是沒用的。

她在福利院不是特別的,?只有出了福利院,?才可能有機會讓她變成特別的。

後面再有什麽外出活動的時候,?方芝便會舉手報名。

那天她去給小樹刷白漆,挂着相機的男人又出現在了她面前,?很是感慨地道:“好巧啊。”

方芝看了他兩眼,沒接話,男人轉頭四下看了看,問她:“是學校組織的活動嗎?這麽冷的天,?讓你們幹這活。”

方芝還是不說話,她覺得幹這活也沒什麽。

大家一塊提着小漆桶,?讓小樹穿上防蟲的白衣裳,?一塊唱歌一塊玩,是比待在福利院裏有趣的事情。

男人蹲着看了她一會兒,然後站起身用相機對準了她。

咔咔兩聲,男人誇她說:“真漂亮。”

方芝換了下一棵樹,蘇院長走了過來,?問男人:“你是幹什麽的?”

“是老師嗎?”男人看了看蘇院長手裏拿的小旗子和身上穿的義工馬甲,“還是家長啊?”

蘇院長道:“是院長。”

兩人聊了起來,男人又重複了之前跟陳念媽媽說過的話。

方芝沒看他們,但一直豎着耳朵偷聽。

她聽男人笑了起來,蘇院長也笑起來,兩人十分開心。

而後,蘇院長便招手把她叫了過來,給她介紹:“這是張叔叔,是個大攝影師。”

方芝抿了抿唇,沒說話。

“這孩子就是不愛說話。”蘇院長道,“但其實很乖的。”

張叔叔俯視着

她,問她:“現在我知道小芝的名字了,小芝願意去做叔叔的模特嗎?”

方芝看向蘇院長,蘇院長道:“我們小芝這麽漂亮,拍出來的照片肯定很好看。”

方芝明白了,蘇院長是想讓她去的。

她開口問了自己最關心的事情:“那還有五百塊嗎?”

蘇院長愣了愣,張叔叔道:“剛開始小芝沒經驗,可能拍不出成功的照片,所以沒這麽高。但小芝這麽漂亮,只要稍微學習一下,肯定能拿到五百塊了。”

方芝想了想,問:“那第一次去多少錢?”

張叔叔哈哈地笑,跟蘇院長說:“小芝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方芝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給出了答案:“第一次去,二百塊。”

方芝覺得也可以。

她點了頭,剩下的事都是蘇院長和張叔叔談。

沒兩天,張叔叔就來了福利院,蘇院長來叫她,方芝換上了陳念媽媽給她買的那身漂亮衣服。

蘇院長帶着她上了張叔叔的小轎車,車開了挺長時間,來到了一棟大樓裏。

這是蓋在商場上面的那種樓,樓裏幹淨明亮,坐上電梯可以升得很高。

張叔叔的店裏有很多小孩子的照片,也有化了妝穿了漂亮衣服,正等待拍攝照片的小男孩小女孩。

蘇院長放下心來,她抱着方芝的肩膀,小聲跟她說:“我們芝芝比他們都漂亮,要好好表現哦。”

方芝知道怎麽才是好好表現。

化妝的時候乖乖地聽話,走到攝影棚裏的時候乖乖聽話,然後張叔叔端着照相機,讓她笑她就笑,讓她走她就走。

不算難,只是身上的衣服有些厚,大燈照在她身上,很熱。

這麽拍完了一套,張叔叔誇她表現得很好,蘇院長很開心。

蘇院長被請到別的房間去喝飲料,張叔叔也給方芝拿了瓶飲料。

方芝有些渴,但沒喝。

張叔叔帶她去了更衣室,讓她換上另一套衣服,更衣室裏的小姐姐拿了件裙子出來,方芝四下看了看,沒有找着隔起來的房間。

小姐姐看着她,張叔叔也看着她。

方芝

道:“你們可以出去嗎?我自己可以換。”

小姐姐愣了愣,張叔叔笑起來,拍了拍小姐姐的肩膀,帶着她出去了。

确定門關上之後,方芝才開始換衣服。

這個年代很少有人有手機,福利院沒法聯系上蘇院長,但陳念靈機一動,想起了那張名片。

她問媽媽,那張名片呢。劉春花都快後悔死了,因為她把那名片塞了回去。

“地址?”陳念提醒她,“或者電話號碼?”

劉春花皺着眉頭用力回想,陳念一拍手:“我想起來了,他姓張,是個總監,他公司叫童時。”

陳軍傑也激動地一拍手:“哎,你都不如孩子記性好!”

劉春花狠拍了陳軍傑一巴掌:“我大概記得是在臨江區那塊。”

陳軍傑道:“那邊新蓋了幾棟大樓,要發展新興産業,肯定是在那邊。”

陳念當機立斷:“我們先過去,到了再打聽。”

劉春花和陳軍傑看向她,陳念着急得不行,已經往出跑去看路線了:“就是這麽聰明,我可是要去參加奧數比賽的人!”

三人輾轉幾趟,跑遍了幾棟樓,終于找到了童時。

這個時候陳軍傑已經跑出了一股拯救落難兒童的架勢,确定樓層後就往進沖,被保安攔了下來。

“你們幹什麽呢?”保安問。

“我……”陳軍傑剛吐出一個字,陳念便打斷了他的話。

她道:“叔叔,我爸爸看到這個攝影店的廣告,限時特惠呢!他想給我拍寫真照片,又不想花太多的錢,我們找了好久才找過來,馬上要過時間啦!”

保安瞅了瞅跑得熱情蒸騰的三人,從頭到腳瞅了瞅陳軍傑,覺得陳念這話沒毛病。

而且小孩子,哪裏會撒謊呢,保安擡手讓他們通行:“看看拍的好不好啊,我下次也帶我老婆去。”

陳軍傑:“好好好。”

三人順利進了電梯,異口同聲地長舒一口氣。

電梯往上行進,行到一半,陳軍傑才突然反應上來:“他剛才看我那意思是不是覺得我就是這麽寒酸?”

劉春花也瞄了他一陣:“嗯。”

頓了頓,她

道:“我在那個張什麽跟前可把牛皮吹出去了,你待會裝着點。”

陳軍傑手一伸:“我這樣裝得出來嗎?”

劉春花皺着眉頭:“那就說你是我家司機吧。”

兩人還能逗兩句嘴,陳念卻是完全沒那個心情了。

她所有的心思都在方知著身上,腦袋裏有些片段突然沖出來,讓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嗡嗡作響。

電梯門打開,陳念率先沖了出去。

童時裏最不缺的就是小孩,所以當陳念推開玻璃門的時候,并沒有人攔住她。

劉春花和陳軍傑緊随其後,大人臉上的神态緊張了,沒走幾步還是被裏面的工作人員擋住了。

有人問:“您們是?”

劉春花一指前面的陳念:“那是我女兒。”

工作人員笑起來:“哦哦,是小模特的家長吧,你們可以去休息區坐一下,有小吃有飲料。父母在的話,小孩反倒發揮不好哦。”

劉春花憋出個笑容,順水推舟道:“我們還是想先看看。”

工作人員:“也可以,你們聯系的是哪位攝影師?”

劉春花:“張總監。”

工作人員:“啊,張總監正在忙……”

劉春花撥開了她:“我們自己過去就可以了。”

工作人員沒再攔,但前面通道盡頭閃身出來一個人,正是張總監。

張總監對上了劉春花的視線,“呦”了一聲,大步走了過來。

“啊這真是……”張總監看看劉春花,再看看陳軍傑,“什麽風把一點都不差錢的富貴人家給吹來了啊。”

劉春花沒理睬他的嘲諷,開門見山道:“方芝呢?”

陳念已經在影棚裏蹿了一圈,跑得氣喘籲籲地喊了句:“芝芝沒在影棚裏!”

陳軍傑拳頭都握起來了:“你們把芝芝藏哪裏去了?”

張總監笑起來:“怎麽能是藏呢,我跟您夫人說過了,我們是正經公司。倒是您夫人跟我撒謊,擋着人家小姑娘的財路。”

陳軍傑指着他:“你們雇傭童工是犯法的我跟你說。”

張總監:“這您就一知半解了,我們工資日結,不是雇傭關系,只需要

取得監護人同意就可以了。”

張總監頓了頓,看一眼劉春花,又看一眼陳軍傑:“你們誰是她的法定監護人?”

這真是個致命的問題。

劉春花雖然彪悍,但她是個講道理的彪悍的人。

話說到這裏,的确不占理,張總監就差把“關你們屁事”五個大字寫在臉上了。

劉春花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她道:“蘇院長呢?”

張總監攤攤手:“蘇院長在啊,今天蘇院長帶小芝過來的。”

劉春花:“我們去和她談。”

張總監指了指另一個方向:“好啊,談渴了可以喝我們免費的茶水。”

劉春花握緊了拳頭,陳軍傑過來牽住了她的拳頭,帶她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這事的确只能和蘇院長談,不然哪怕這一次他們強行把這事攪黃了,誰都沒法确定還有沒有下一次。

另一邊,陳念在各個房間裏蹿,終于找到了方芝。

那是一間更衣室,方芝換完衣服剛打開門,就和陳念打了個照面。

方芝愣住,陳念也愣住。

方芝愣是因為沒想到會在這裏一開門就看到了陳念,而陳念是因為方芝身上的衣服。

這壓根就不是一個孩子該穿的衣服。

黑色的吊帶紗裙,裙擺層層疊疊勉強還能阻擋住視線,上身布料單薄的就像是兩層蚊帳。

大片的肩膀和皮膚裸|露在外,甚至連不該看到的地方都若隐若現。

或許對于普通人來說,七歲的孩子只是個孩子,身體性征都沒發育完全。但陳念是見過這些照片的。

在方知著去世的第十年,在那個和周醫生聊完的晚上。

她知道了方知著有個曾用名叫方芝,知道了方知著那對冷心薄情的父母并不是她的親生父母,知道了方知著七歲到九歲生活在福利院裏,然後她瘋狂地在網上搜索,找到了一點痕跡。

名叫方芝的女童,拍過一些模特照片,參加過一些才藝比賽。

那些照片有的還算正常,有的卻一點兒都不正常。

那不是會被打印成海報挂在店裏賣的衣服,那也不是一個正常的童裝模特會擺的

姿勢。

陳念是個攝影師,陳念比誰都清楚。

清楚鏡頭連接的兩邊,清楚這個行業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有多肮髒。

方芝的神情是懵懂的,表情是尴尬的,是被人指揮的提線木偶。

而鏡頭另一邊的攝影師,是污穢的,是猥瑣的,是要從最純真的兒童身上吸血的魔鬼。

陳念整個人都抖起來,她無法去想象曾經的方芝經歷了什麽,而如今的方芝站在她面前,人生的軌跡好像并沒有因為她的努力而偏離。

該發生的終将會發生,你擔心的事情總是會發生。

陳念看着方芝,臉漲得通紅,眼睛漲得通紅,她甚至覺得自己無法再呼吸,手擡起來落到脖子上,想去疏通,又想去掐死自己。

她這樣子吓到了方芝,方芝瞪大了眼睛,伸手去碰她:“陳念你怎麽了?”

沒等她的手碰到自己的皮膚,陳念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句解釋都沒有,便把她往屋子裏扯。

門被她踢了一腳,咔地在身後關上了。

更衣室裏再沒有其他人,衣架上擺着許多衣服,陳念一眼瞄過去,便看到了許多不想看到的。

陳念攥着方芝的手腕,将她帶到了鏡子前,她指着鏡子裏的方芝,問她:“誰讓你穿成這樣的?”

方芝有些迷茫,有些害怕,但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要拍照片。”

陳念:“是那個姓張的嗎?”

方芝點了點頭。

陳念盯着鏡子裏那張臉,那雙無辜的眼睛,覺得自己兇神惡煞的樣子像把尖銳的刀子,可是她沒辦法,她實在是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因為此刻的她,心裏插滿了刀子。

“為什麽要來?是誰逼你的嗎?”

方芝搖頭。

“是誰威脅你的嗎?”

方芝還是搖頭。

“所以是自願的嗎?”陳念聲音哽住,“是,自願的嗎?”

方芝愣住,她不說話,她看着陳念,眼睛裏是單純的迷茫和驚訝。

她還只是個七歲的孩子。

她本該無憂無慮,給顆糖就笑,開心了就跑。

陳念擡手捂住了臉,她用力呼吸,然後讓自

己的聲音發出來:“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不讓你來。我媽媽也不讓你來,大人說的話,你要聽的。我媽媽是好人,她說的話,你要聽的……”

方芝有些無措,哪怕第一次見陳念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是個奇怪的人,總是奇怪地流淚。

她有奇怪的大人般的眼神,但她笑起來比三歲的孩子還天真。

她會說奇怪的話,做奇怪的事,她對方芝,有奇怪的喜歡。

她為了方芝笑,為了方芝哭,她現在為了方芝在痛苦,方芝看着她捂住臉的手,看着她顫抖的肩膀,雖然不知道痛苦的緣由,但卻徹底明白了痛苦的含義。

痛苦就是很難受很難受,難受到可以影響到身邊的人,讓方芝也難受。

方芝無法再對她隐瞞,羞恥在痛苦面前,那麽地不值一提。

方芝道:“我想賺錢。”

“賺錢了可以買漂亮的衣服,可以上學。”

“可以還給阿姨,可以還給你,我請你吃巧克力。”

陳念再也憋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方芝閉了嘴,沒敢說最後一句話。

——如果我以前有很多錢,爸爸媽媽就不會死了。

休息室裏陷入了僵局。

劉春花和陳軍傑是好心,但真跟這事有關系的是蘇麗。

劉春花覺得孩子年齡太小,不應該現在就開始接觸這些賺錢的事,以後肯定會耽誤學習,也會給孩子行成過于早熟的金錢觀、價值觀。

但這論點被蘇麗輕而易舉地就撥了回去,她說:“院裏的孩子不是家裏的孩子,當他們連吃飯都是問題,哪裏顧得上價值觀的事情。”

她說:“方芝賺的每一分錢,我都不會拿。都是方芝的。她爸爸媽媽沒留給她多少錢,她賺了錢,可以買喜歡的書,讀好一些的學校,哪怕是給自己加個餐,多長點肉,也是好的。”

她說:“人不同命,每個孩子有每個孩子的活法,方芝現在能選擇的活法,太少了。”

她說:“我也是為她好,她自己很清楚這個事情能賺到錢,她是願意的。”

劉春花說不過她,卻也不願意就這麽放棄

陳軍傑在旁邊時不時幫一句,說到激動處有些話快要脫口而出,都被劉春花擋住了。

領養一個孩子,真的不是簡單的事。

要對一個人負責一生,不能靠一時的沖動決定。

休息室裏陷入了寂靜,當劉春花整理了思路,還待再說的時候,外面突然一陣吵鬧,而後,休息室的門就被人推開了。

是她的女兒。

陳念拽着方芝的胳膊,眼睛通紅,明顯剛哭過,方芝裹着件大外套,露出來的小腿是空的。

劉春花一把把兩人扯了過來,擋在了身後。

陳軍傑動作也很快,上前一步擋在了她前面,兩人形成了雙層的屏障。

後面追的人是張總監,着急忙慌地喊:“你們這是幹什麽!”

“你這是幹什麽!”陳軍傑吼了回去,平時從來不大聲說話的人,吼起來的時候,像頭緊張的獅子。

他指着張總監:“你站住!別動!站住!”

張總監不由自主停住了腳步,離跨進門也就一步的距離。

他解釋道:“你這小孩也太匪了吧,在我公司裏亂跑,現在還拉走我的模特……”

“你閉嘴!”劉春花打斷了他的話,轉身蹲下來,仔細地檢查兩個孩子,并且問陳念,“怎麽了?跟媽媽說,跟媽媽說……”

陳念吸了吸鼻子,道:“媽媽我沒事。”

劉春花剛松一口氣,陳念拉了拉方芝道:“有事的是方芝。”

劉春花瞳孔都變大了,陳念偏過身子,擋住其他人看方芝的視線,拉開了方芝的外套。

“他們讓方芝穿這種衣服拍照。”

張總監喊起來:“穿哪種衣服!穿什麽衣服!你個小屁孩你懂什麽!這都是人家品牌設計師設計的新款,你亂穿着這衣服跑,出事了能負得起責任嗎!!!”

的确,可能在某些人眼裏,就是穿設計特別的衣服拍幾張照片而已。

他們沒有罵小孩,沒有打小孩,也沒有做其他奇怪的事,還把你家小孩打扮得漂漂亮亮,又給照片又給錢。

有什麽問題呢?

有什麽問題呢?很多人都會問。

什麽問題呢?警察會問,法律也會這麽問。

他們這麽問不是因為确定沒問題,而是因為無法證明有問題。

在沒有一點其他證據,甚至在無法訴說傷害的時候,就這麽大吵大叫地鬧起來,實在是有些奇怪、有些丢人、有些蠻不講理。

但陳念必須這樣做。

哪怕命運再來一次還是永遠不可控,那她也要拼盡全力,阻止方芝所有未來的悲劇和傷害。

而且,她信任自己的媽媽。

她信任媽媽同為女人的敏感,和從來都不曾跨越底線的正直。她信任爸爸不管發生什麽,都會保護家人。

所以她直白地說出口,讓媽媽預判這沒有流血的傷害。

劉春花擡手,扣緊了方芝的外套。

她起身轉身,沒有理叫喊着的張總監,直接看向一旁的蘇麗。

“蘇院長,”她道,“我們決定領養方芝,成為她的監護人。”

“現在,我們可以要求你帶她離開這裏,再也不賺這份錢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嗚嗚嗚嗚媽媽真好,爸爸真好,念念真好,芝芝真好,二二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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