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童話村
服部聽我說明來意後,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拽着我往城裏跑。我說:“你性子那麽急跟我想象中的煉金術師真的差太遠。”
“煉金也要講效率,你呆在魔法密林那麽久怎麽連人家的快節奏都沒學回來?”
“我現在又不是在魔法密林,入鄉随俗懂嗎?你看童話村哪個人跟你一樣着急了?”
“所以我不喜歡童話村啊……”服部嘟嘟囔囔地說。“是因為爸爸心裏對煉金術的崇敬達到了一個不可逾越的高度,他才執意要定居這裏,因為這裏是光之大陸煉金術師的集中營。”
“就跟勇士部落一樣咯。”
“新一……”他看着我的臉,一字一頓地說:“老實說,我現在像帶着一個暗之大陸的鄉下人暗訪敵情一樣。”
我有些窘迫,不服氣地說:“鏡世界毀滅到現在已經快二十年了。二十年能改變多少事情?何況後來我一直在暗之大陸,對那邊更熟悉很正常。”
“好,你說得對,走吧走吧。”他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
于我而言,最熟悉的地方,莫過于土生土長的鏡世界。
而一年多前我跟快鬥一起來天空之城的時候,心中還有對這個地方的莫名向往。
時間真的可以改變很多事。我不曾想到,當我真的住進了富麗堂皇的天空之城城堡後,竟對魔法密林的每一寸草木都無比懷念。
念舊的人活得都很累。
童話村毗鄰紅海,晝夜分明,是光之大陸唯一一個能看到月亮的地方。
顧名思義,阡陌縱橫間,仿佛走進了安徒生筆下的世界。
不得不佩服設計師的別出心裁,街道兩旁的路燈被裝飾成巨大的風車,周圍盛開着五彩缤紛的矢車菊。普通的築材被塗上糖果的外衣,目光所及之處,一間間七彩的糖果屋鱗次栉比,啡色的門像一塊可口的巧克力。千奇百怪的吊燈妙趣橫生,閃爍着霓虹色的夢幻燈光。空氣中彌漫着巧克力的香甜與牛奶的醇厚,溫柔得足以讓人放下心中的重重戾氣。
這種氣味似曾相識,與魔法密林那間小屋的味道很像。因為屋主嗜甜如命,所以房間裏總是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甜膩擾人心智。
Advertisement
他喜歡手捧一杯熱可可,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翻閱着放在大腿上的琴譜,偶爾用鉛筆在譜上圈圈畫畫。我走上前去看他的改編成果時,他會把手中的熱可可遞給我與我分享。我會轉身背對他,故意含住杯緣有可可漬的地方。
我知道這種行為幼稚得可笑,但在那些時候,單憑這樣的小動作我就能開心很久。
服部不知何時去買了一杯黑咖啡遞給我:“童話村最有名的咖啡,每天限量一百杯。我也是跟老板交情好,他才很勉強地留多一杯給我。”
我接過喝了一口,差點噴他一身。我忍着滿腔苦澀硬吞下去:“你放糖放奶了嗎?”
他見我一臉痛苦,疑惑地歪了一下腦袋:“加了呀。按推薦量加的。一杯奶半包糖。你覺得很苦?”
“……”
我想起之前沖咖啡的人總是喜歡把方糖和奶漿像不要錢似的往咖啡裏倒,每一次都把咖啡的澀味掩蓋得幹幹淨淨才善罷甘休。
我總說:“你浪費糧食糟蹋咖啡。”
他說:“這才是對方糖和奶漿基本的尊重。”
“難道咖啡就不用被尊重了?”
他用勺子攪拌着杯中已經微微泛白的咖啡,然後把勺子含在嘴裏嘗味道。在調出他滿意的甜味後遞給我,悠悠地說:“對于一個嗜甜如命的人來說,喝咖啡就已經是夠給面子的了。”
我皺着眉頭喝了一口甜到發膩的咖啡,沒好氣地說:“你不愛喝就別喝,咖啡又沒求着你把它喝掉。”
他手臂從側面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的面前,強迫我和他面對面。
我微微有些局促,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想推開他,但為時已晚。他輕巧地吻落我的唇瓣,舌尖靈活地掃過嘴角,把嘴邊的咖啡漬帶走。他在我耳邊,用極輕的聲音說:
“可是你愛喝啊。難道你不想把你喜歡的東西分享給我嗎?”
潛移默化之中,我都不曾發覺味蕾早已習慣了咖啡的甜膩。如今一杯正常甜度的咖啡已經讓我接受不能。心中掠過一絲不服氣,硬着頭皮繼續喝着杯裏的黑咖啡。服部見狀便說:“喝不習慣也不用勉強啊……”
我用手背擦了擦嘴道:“沒事,很好喝。入鄉随俗嘛。”
我們走到了一個分岔路口。服部說:“往東邊去是明珠港,光之大陸最重要的港口之一,往西邊去就是赫利奧斯塔,光之大陸第一高塔,登到塔頂可以看到一部分天空之城,還可以看到月光橋。月光橋是……”
“我知道月光橋。”我有些失禮地打斷了他的介紹,他卻一臉壞笑:“怎麽,你背着哪位姑娘走過那條橋?”
我兩耳透風,大步流星往高塔的方向走去。
他在身後追趕我:“現在正是登塔高峰可能會很多人。現在大家還都不認得你,你才可能這樣肆無忌憚地在這堆人中閑逛。等過一個星期大家認得你的臉了,你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估計會造成踩踏事故吧……”
随着不少觀光客,我和服部走進了塔內部的六芒星陣。失重的感覺從腳底升起,窗外所有的景色都在飛速下沉。此時夕陽正好,赫利奧斯塔沖破層層殷虹雲海,傲然挺立在光之大陸的腹地。越是往上,雲層越是潔白,待六芒星穩穩停在觀景臺中央時,三百六十度透明的觀景臺讓不少觀光客都倒吸一口氣——腳和雲只隔着一層玻璃。
我走到圍欄旁,往天空之城的方向眺望。空中不少有錢人騎着馴服的獅子在空中馳騁。我想起身形巨大的鬥鬥,似乎它也已經到了可以飛天遁地的年紀。正懊惱今天沒把他帶出來見見世面,脖子傳來一陣癢意,意外地發現是鬥鬥。
……估計這調皮貨是偷偷跑到了我的口袋裏跟了我一天。我把它捧在手心,輕輕的撫摸着。
“雪人獸?”服部湊上前來,黝黑的肌膚與鬥鬥雪白的毛發對比鮮明。“勇士部落的郊外偶爾會有精靈販賣這個。我之前也想買一只養的,但是養大的過程太久了,還不如直接抓個幼師馴化來得快。”
我嘆了口氣說道:“再說一次,入鄉随俗。年輕人,不要那麽急好嗎?”
“新一,你說話像個老頭。”
“謝謝你誇獎我的成熟與穩重。”我把鬥鬥放進口袋,指着遠處一座塔問道:“那是天空之城的書塔吧?”
服部點點頭道:“最近我爸爸經常被陛下傳到書塔去,聽他說陛下在書塔裏重新寫編年史。”
可是我不明白,艾利弗庭院裏的編年史明明就足夠詳細。書的後半部分被高級白魔法加密,加密者很可能就是他和媽媽。重新編寫編年史,就是說,他想要把艾利弗庭院裏的歷史書徹底銷毀……
“服部,在我醒來之前,艾利弗庭院有沒有動靜?”
“嗯?在我把你從暗之大陸弄回來之前,艾利弗庭院就被勒令重修了。”
“所以裏面的歷史書……”
“沒了。”
我只能理解為,父親還有想隐藏的事。很想禮貌地不過問,可好奇心折磨着我的神經,後來服部在我耳邊絮絮叨叨着什麽我也沒聽進去。畢竟要聽懂就已經很不容易。
從塔下來後,童話村的天空已經挂着一輪皎潔的圓月了。溫潤的月色灑落在這座安詳的城池,說不出的微妙。
我說:“時間不早了,我直接騎雪人獸回去了。今天麻煩你了。過兩天我請你吃飯以表感激。”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希望這不是空頭支票。”
鬥鬥飛起來的速度令我詫異,但十分穩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個頭大的緣故。迎面吹來的風吹亂了它通體的長毛發,此刻看起來它甚至有點兇。
……
我輕輕撫摸着它的頭,在它的耳邊說:“我們回家。”
它聽到這句話,一個急剎車,便在空中凝滞。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它便迅速調頭,飛速往下沖。我自诩膽大包天,但也被這樣強烈的失重吓了一跳,閉上了眼睛。待身體适應了速度後,我睜開眼,才發現……
這是……要沖去魔法密林的節奏嗎?
原來它早已記得回家的路。
以前我和快鬥總愛帶着鬥鬥到處遛,每一次散步結束的時候快鬥會把它變小捧在手心說,我們要回家了。他很喜歡把那個地方稱之為“家”。他說,鬥鬥于他而言不單純是騎寵,更像是親人。我說,你真容易滿足,一個雪人獸滿足你對家的渴望。
他搖搖頭說:“滿足我對家的渴望的,永遠是……”
他說話只說一半的毛病要把我折磨死。我忍不住追問:“什麽?”
他敲了一下我的頭說,你那麽聰明,自己想。
我那時真的不知道這樣弱智的對話會在此時此刻變得彌足珍貴。
世界處處都被魔術師安放了巧妙的機關,輕而易舉地觸發,帶出關于他的,連綿不斷的細碎往事。我任由那些回憶在腦海中播放,倒帶,再播放。似乎這樣來來回回多次,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我希望我能永遠記得這些證據,證明那些荏苒時光裏的美好不單純是夢一場。
很快,我便看到了蔥蔥郁郁的參天大樹,那是再熟悉不過的魔法密林。空氣中幹淨的泥土香襲擊鼻腔。眼眶都要微微發熱。興許是一時不适應這樣的光線。
鬥鬥在那間閑置的洋房門前停下。我把它縮小,放進了口袋。
從院子到大門口一共是八步,四級臺階。輕車熟路。
輕輕把門推開,一股熱可可的香甜便席卷了鼻息。我搓了搓鼻子自嘲地笑,産生幻覺就實在太不應該了。
……或許,并不是幻覺。
我聽到了熟悉的二重奏旋律,但是卻少了小提琴的聲部。
鋼琴聲在偌大的房間裏寂寞流淌,顯得單薄無比。一聲一句傳入耳際,心率被莫名地催快。
我蹑手蹑腳地走上樓梯,在中央處我便停下了腳步。
若鋼琴的位置沒動過,我只要再走一步,演奏者就會看到我的存在。
我席地而坐,頭靠在樓梯的扶手,任憑鋼琴聲像冰冷的泉水淌過耳際,刺痛耳膜,麻痹心髒。大腦一片空白,失去思考的能力。
琴聲不再有條不紊,開始了磕磕碰碰的錯音,最後一個極其難聽的和弦被演奏者不耐煩地砸出。我清醒過來,心中懊惱不妙,準備偷偷離開的時候,耳邊傳來比琴聲更冰冷的聲音。
“殿下大駕光臨,不請自來也就罷了,還打算不告而別麽。”
一時尴尬得進退兩難。我深呼吸,轉過身,信步走上樓梯,盡量顯得大方自如。
快鬥坐在鋼琴前,我看到了熟悉的側臉。他戴着四葉草吊墜的單片眼鏡,高挺的鼻梁越發的英氣。他輕輕抿着唇,視線沒有離開面前的琴譜。房間裏只有昏黃羸弱的壁燈,習習涼風拂動海藍色的窗簾,暗影浮動,越顯寂寥。他手中握着一杯熱可可,青煙帶出一片如夢的香甜在我們之間彌漫,蠱惑了心智。
我走到窗前,打開窗簾,月色歡脫地闖入房間,灑落遍地銀色的潮汐。我本想辯駁今晚來到這兒并不是我的本意,只是一場陰差陽錯。話到嘴邊又被我咽了回去。畢竟既沒有說服力,也沒有任何意義。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陛下怎麽會在這裏”
他答:“來拿東西。”
身後傳來杯子與桌子輕輕碰撞的聲音,他站起身,走到我身邊,跟我一樣眺望着遠處,月色為他鍍上一層銀紗,反光的單片眼鏡徹底擋住了他眼中的情緒。
“我為上次對你的無理道歉。”他說道。“那時我的情緒不好,所以在你面前出言不遜,還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所以,連你也有情緒失控的時候嗎。
我疲憊地點點頭:“嗯,我本來也沒在意,你無需多心。”我看到他腰間別着的雕花木煙杆,忍不住問:“為什麽開始抽煙了?”
他的嘴角莫名浮現了一絲笑意,卻不同于以往的自信與桀骜,甚至有些支離破碎。他說:“因為抽煙會讓我覺得快樂。”
“快樂有很多種方式,而吸煙有害健康。”
“快樂活到一百歲和痛苦活到世界末日你總要有選擇,我選擇前者。”
“不吸煙也不一定就不快樂。”
“子非魚,焉知魚之不樂。”
“你居然豁達到自比為魚,想必你已看破紅塵。”
心中的防備在這樣的談話氣氛中緩緩地瓦解。
他收斂起所有得笑容道:“看破紅塵不至于,只是現在心裏更多的是理想。”
“多好,那是你從小到大的執念。”
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風吹過耳際都像是嘲笑。
半晌,我鼓足的勇氣,問:“所以陛下心裏已經沒有牽挂的人了。”
他的情緒毫無起伏,反問我:“你想我怎麽回答?”
“什麽也沒想。”
“有些話可能還是需要點破吧,不然按你的情商,估計永遠都不會懂。”
心中有根弦倏地被拉長,一圈一圈地纏繞心髒。
“關于過去的一切,如果可以,就當作是夢一場……”
我剛還想着不想承認那只是夢呢,那麽快就被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他的聲音像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把纏繞心髒的弦用力拉緊,細線冰冷嵌入心房,痛得無以複加。
“我們各自背負的不僅僅是自己心中的理想,還有千千萬萬人的期待,還有抹殺不去的仇恨……”
我打斷他:“千影的死我會追查。”
“謝謝你的好意,我父親也會。只是連我父親追查了近二十年都毫無頭緒的事情,你又要從何查起。”
莫名被藐視,心中一股怒火騰生卻找不到宣洩的出口。我只能機械的重複:“總之我會查。”
他并未鑽牛角尖,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從我開始記事開始,你就一直陪着我……而且,你是我的初戀,所以我會一直對過往的一切都心存感激。”
“也僅僅只是過往了。”我嘆了口氣,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你于我而言也一樣。”
他轉過身來,手輕撫過我額前的發,他指間不再是熟悉的可可香,而是微微刺激的煙草味,甚至像是阿芙蓉膏的般地嗆人。
他收回了手,垂首,我依舊無法看到他的雙眸。
“我還是會偶爾想念你。”他的聲音一如缺失了小提琴的單薄琴聲,轉瞬即逝。
“我也一樣。”
他并未再作停留,也沒有再贅言告別,飛速轉身走掉,房間只剩欲哭無淚的我以及一杯冷掉的可可。
我揉了揉微微發酸的鼻子,手指輕輕撫過鋼琴黑白交錯的鍵盤,試圖捕捉一絲他的溫度。
徒勞。
心裏的一根弦,輕輕“啪”地一聲,斷裂。鋒利的缺口在形變的一瞬間紮進心髒,疼痛卻不至死。
情緒上的傷痛,再痛都不至死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