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如刀絞
其實林海洋自家事自家知,這腿何止是沒有起色?簡直每況愈下了。開頭兒還是逢陰雨天氣,腰背酸麻。沒幾天,簡直這腰得疼就要連上了。而且越疼越兇了,眼瞅着這毛病犯起來,他得緊緊抓住點兒什麽才能忍過去。
複健的時候也找大夫看過,重新拍片之後,醫生也沒看出來個子醜寅卯,說是:腰椎受傷的正常反應,給他開了一堆止疼片。這止疼片吃了讓人犯惡心,弄得林海洋茶飯不思的,吓得連憐抱了一本菜譜,天天變着花樣兒給林海洋弄點兒清淡的給他開胃。就連蘇鑫那麽混不吝的,也居然想到了給師弟買點兒零食。
林海洋十分歉然地看着連憐忙活,師哥費心,就連武亮亮吃了晚飯,也颠颠兒地給林海洋端來了一碗涼水渥了半天兒的鮮果切。武亮亮很酷,沒說是自己做的,可是手上亂七八糟裹着的創可貼是瞞不了人的。
蘇鑫說:“小少爺,您就算了吧,這素的都成肉的了。”
武亮亮撅嘴:“你別管!肉的補血!”
蘇鑫點點頭:“得。他是你男神,我說的都廢話。”
林海洋滿心感激大夥兒,無奈胃不争氣,端起飯碗依舊是小曲兒好唱口難開。
他艱難地決策着:是忍腰疼,還是忍惡心?
看了看蘇鑫給他的工作進度表,想了想自己的工資還夠付幾次水療費?
林海洋咬了咬牙,決定忍惡心!
然而慢慢兒的,就算林海洋忍着惡心吃藥,止疼片都漸漸不管用了。
長時間的、不間斷的低烈度疼痛,讓人發冷、沮喪、且沒辦法集中注意力。
盡管林海洋偷偷地延長了工作時間,他工作效率還是漸漸地降下來了,幹點兒活兒丢三落四的,這兩天沒少讓蘇鑫挨客戶數落。
一臉喪的蘇鑫回了家,是真想也數落林海洋兩句的,可是看着師弟蒼白瘦削的嘴巴子,一肚子話又咽了回去,他看得出來,林海洋最近精神很差,完全不在工作狀态。
蘇鑫長長地嘆了口氣:病人麽,你也不能要求太緊。人不可能工作感永遠在線,雇個女孩兒還有生理期呢。
于是,蘇鑫開始帶活兒回來加班兒了,他不再分派給林海洋那麽多CASE。
有所感覺的林海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是徹底沒用了……
那天,他破題頭一早兒臭不要臉地跟着連憐身邊兒轉悠着。連憐做飯他幫忙剝個蔥什麽的,可是也幫不上大忙。輪椅限制了他的身高,他甚至夠不到冰箱最上層的把手兒。連憐的步伐很輕快,在廚房忙碌的時候,裙角會微微地飛揚一下兒。林海洋能做的,好像只能給她紮上圍裙什麽的,系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連憐的腰好細,漂亮的像個娃娃。
林海洋想:如果我有這麽漂亮的一個娃娃,我一定好愛她好愛她……李歡他……一定是個瞎子……一定是……
感受到林海洋的落寞,連憐随手遞給他一個瓶子:“擰開。”
林海洋笑了笑,幫她擰開,心想:我可能就這點兒用處了吧。
晚上,林海洋跟蘇鑫談了談,他說:“師哥,要不然我回老家得了。哪怕找個傳達室的活兒呢,也省的給你耽誤事兒。以我怕現在的工作量,也對不起你給我的薪水。”他垂下了頭:“自從我受傷了,在北京也賴了你那麽久了。我總不能吃你一輩子啊。”
蘇鑫觸電一樣,立刻把師弟這想法兒給否了,他巴拉巴拉地說了一大堆:首先你林海洋是個很有靈氣的設計師,一時身體不适也屬正常;何況成熟的設計師不好找,師哥我身邊兒還真沒有合适的替代人選……
其次麽……這事兒在蘇鑫心裏轉了幾圈兒,哎……現在還不能告訴他……
總而言之,林海洋你現在不能走就對了。
蘇鑫百忙裏給在一邊兒聽呆了的連憐使了個眼色。
連憐多精啊,接了蘇鑫的眼神兒也在一邊兒勸上了:“海洋哥,你要是身體不舒服,就更不要輕易回去。你老家的康複治療科怎麽也沒有北京的條件好啊。北京都不見效,車馬勞頓的回去不是更壞了麽?前些日子,幫你找的按摩師傅也剛上了軌道,純以看病康複而論,怎麽看都是北京有利啊。”
估計是武亮亮走漏了風聲,晚上,武警官也專門上來勸道:“海洋,我給你托人挂了三零一的專家號。人家是給首長看病的,尋常人不給看。你哥我這是舍了老臉給人下跪求下來的路子。專家過些日子就給你會診。你現在走的話,不是都耽誤了嗎?”
一半天之內,就連微信鄰居群裏的劉大爺、薛大媽等人紛紛卷胳膊上陣,出來給林海洋擺事實、講道理:身體要緊,看病第一。大暑熱天,先不要回去比較好吧。你就是想家了也等秋涼了再說。想吃什麽,大爺大媽給你做也是一樣的。
劉大哥也說:不行我把貓接走,別累着你。
反正群裏的街坊們都挺熱心的,紛紛表示,海洋有需要的就言聲兒什麽的,挺暖人心的。
只有十三樓的劉處長,哼了一聲,說:沒戶口的外來人口,來北京擠占首都資源呗。薛大媽,你昨天還抱怨醫院擁擠,沒這幫人,咱們北京的醫院擠得了嗎?
這話說的吧,讓人心裏挺不得勁兒的,群裏一下子就安靜了。
連憐氣得要在微信群裏罵他們兩口子,死活讓林海洋給攔住了:“他們家自己都一塌糊塗……你又何必……”
連憐一挑眉:“什麽一塌糊塗的?怎麽一塌糊塗的?”
蘇鑫趕緊打圓場:“那位處長夫人有這麽個表弟,可見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還不是一塌糊塗?我看連憐你別生氣了。他們家亂的日子在後頭,在後頭……莫道蒼天無報應!”
說到李歡,連憐不願意多提,這才恨恨作罷。
既然大夥兒都這麽說,林海洋就答應先留在北京了。不是他抽抽架架的欲走還留,主要是沒人送他,他還真自己回不去。從蘇鑫家到北京站,如果沒人幫忙,這段兒路對于林海洋來說就是萬水千山。就我國這殘疾人通道暢通的操性,別說長途汽車他上不去,坐輪椅就是高鐵進站都費勁。
林海洋不知道的是:自己老娘剛剛在河北省做了心髒搭橋手術,還在卧床不起,老爹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正趕上連憐給他剃頭呢,電話兒恰好是蘇鑫接的。
師哥和他爹通氣兒了之後,他家老頭兒知道兒子癱了幾乎急昏了過去。
蘇鑫這兩天失蹤就是去河北省探望他父母去了。
這趟回來,蘇鑫已經和林海洋的爸爸密謀完畢,先把林海洋質押在北京。且兩邊兒瞞着,有事兒怎麽也得等他媽媽下了地再說。
就這麽着,小區一級保護動物林海洋同學算是被大夥兒看管起來了,蘇鑫同志一向善于依靠群衆動員群衆,把樓裏的熱心人都發動起來看着林海洋,千萬不能讓他偷偷跑回家去。蘇鑫政委是這麽布置的:咱們就按村兒裏人盯着被拐賣來的婦女那麽盯着林海洋,我看就齊活了。
樓裏的老鄰居們是真負責任:劉大爺白天給林海洋送蘭州西瓜,薛大媽傍晚給林海洋送韭菜盒子,胖叔兒借着看貓的引子也時不時過來瞅瞅。
總之吧,那陣子他們把林海洋看得密如鐵桶一般,林海洋唯一出門兒放風的機會也就是在連憐或者蘇鑫的陪同下出門兒看病了,在家有人看着,出門兒有人陪着,非舊社會大家閨秀或阿拉伯地區婦女都不能有這個待遇。
林海洋心說,我再往身上套倆黑垃圾兜兒把臉蒙上,我就全齊了我。
哎,林海洋是真不明白那幫好端端非得往自己身上蒙黑布的小姑娘們是怎麽尋思的,你以為當個沒腳的螃蟹舒坦是怎麽着?不管是誰,只要失去了自由行動的權力,吃飯看病皆賴人手,那麽自己這條命就算交出去一半兒了。這婦女解放多不容易啊,怎麽還有人剜着心眼兒往回抽抽兒呢?抛頭露面的權力,那是就是保命的權力!
無論男女,都值得誓死捍衛啊!
他就這麽胡思亂想着,會診的日子就到了。要說在家不行善,出門風雨灌。
武警官給介紹的三零一專家會診這天,那天氣……真是黑雲壓城城欲摧……
出門兒的時候還是和風暖日,回家的時候瓢潑大雨。
蘇鑫那天忙,陪林姑娘出門兒的是大丫頭連憐。
這些日子,連憐陪着林海洋去複健也有些經驗了,所以也算駕輕就熟,蘇鑫用人不疑,很是放心地當了甩手大掌櫃的。
他嘴欠地說:“我看你叫什麽連憐啊,改名兒紫鵑算了。”
連憐頭也不擡地怼回去:“你才鹦哥兒呢。你們一家子都鹦哥兒。”
蘇鑫站在架子上看看占不上便宜,于是臊眉耷眼地拍拍翅膀飛走了。
也許劉主任說的有道理,三零一醫院一大早就烏央烏央的人,看着人眼暈,連憐是深吸一口氣,才推着林海洋紮進人堆兒的。其實哪兒的專家看病都是一個路數,少不得重新拍了一套各種片子拿去給白胡子老頭兒過目。
醫院人真多,還好去得早,挨着擠着才把所有的檢查都做完了。
至于結果麽,今天還出不完,明天接着拿,這就夠念佛兒的了。得虧是武警官托了熟人,專家老爺爺也是個心慈面軟的,留下了連憐的電話,說如果可以,我讓學生明天拿片子,咱們電話聯絡病情就好。
連憐千恩萬謝,就差跪地磕頭了。
林海洋自己都嘆了口氣:“我還真是擠占首都的醫療資源。”
連憐說:“別胡扯,既然全國的資源集中在北京,那就別賴全國的病人往這兒奔。那長個包子樣兒,還賴狗跟着了?”
林海洋“嘿”了一聲:“我就屬狗。”
那天,從醫院出來,外面下着漫天大雨,連憐和林海洋坐在車裏一起吃漢堡,喝咖啡,嗯,還有薯條。他們慢慢地吃,慢慢地聊,等個雨停。
坐等天時。
他們很閑适地看着窗外水世界,瓢潑的雨傾瀉進這個城市,帶着重力加速度的水滴落地之後彙成髒污的小溪,泛着泡沫,翻騰散去。
雨水砸得車頂噼啪直響,偶爾有紫色的閃電劃破遠方天際,随之而來的是轟轟的雷聲。
雖然沒有啓動,但是車裏暖乎乎地,窗上很快結了一層白茫茫的水蒸氣,玻璃和鐵皮很好地讓他們與世隔絕了,竟然有點兒末日餘生,他們是這世上最後一對男女的錯覺。
那是一種奇怪的安全感:有食物、有水、還有身邊熟悉的人。
在密閉的空間裏待的時間長了,呼吸好像都會調整到一個頻率,莫名地親昵。
曾記得小時候,看過一場電影,即将沉沒的巨輪上,有一對年輕的愛人在一輛吉普車上,抵死纏綿。
如果知道即将死去,那麽和愛人抵死纏綿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情。如果我有足夠的快樂,我是否……就能忘記死亡……
我們都知道,自己早晚會死去。
但是,我并沒有愛人可以抵死纏綿。
呵……好難過啊……
空氣忽然熱了起來,連憐有點兒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企圖打破沉默,說點兒什麽。
林海洋扭過頭,一臉莫名所以地看着她。
吉普車應該是很寬敞的,但是他們的距離好像突然縮短了,短到她的嘴唇仿佛可以刷到他的鬓邊……
連憐的臉驀然紅了。
林海洋抿了抿嘴角,把臉扭了過去。
他用袖子擦了擦車窗,薄霧散去,有光透入,整個世界瞬間清明了起來。
原來,怎樣的氤氲暧昧都是見光即死啊……
連憐突然賭氣似地啓動了車子。
引擎轟隆聲中,吉普車劃破了一天一地的水,絕塵而去。
林海洋一路也沒有說話,他繼續抿着嘴,看窗外,他苦澀地想:我總不能讓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和一個癱子在一起過一輩子吧……
帝都雖然大,但是只要你有心走,多遠的路也終究會到的。
回家的時候,天還沒黑透呢。
停好了車子,連憐把林海洋推了出來,剛走出停車場,連憐就蒙圈了:雨倒是停了,可是地上汪着的都是水啊……
她不想淌水,尤其這兩天。
林海洋低頭看了看連憐腳上好看的布鞋,她是為了陪他看病方便才這麽穿的,鞋面兒是極淺的淡黃色,上面兒還繡了幾朵可愛的花,幹淨透亮得可憐兮兮的,這樣一雙鞋如果踏進污水裏……不免明珠暗投,大概也和美人錯嫁差不多的委屈吧?
猶豫了一下兒,他說:“不如,你坐我輪椅上好了。我帶你過去吧……”
三秒鐘的沉默,林海洋追了一句:“反正輪椅也是你買的。”
看連憐猶豫地眨眨眼,林海洋苦笑:“難道你還要把我轟下去嗎?”
于是連憐就坐上去了。
林海洋有一剎那屏住了呼吸,他直覺地想: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和她最接近的一小會兒了吧……這麽琢磨着,他的眼眶酸澀了一下兒。
定了定神,林海洋啓動了輪椅,在連憐耳邊輕輕地喊了一句:“坐好了嗎?我們走喽!”
輪椅啓動得很穩當,林海洋把時速設定到6KM的低速,他不想這一段路走得太快,畢竟他的路就這麽短。
輪椅穿過積水的時候,積水飛濺了起來,連憐下意識地把腳擡高了一些,林海洋伸手虛虛地攏着她的腰,連憐新奇地左右看,她瞎指揮着林海洋,企圖繞開積水:“向左向左,啊,拐到右邊兒吧!”
林海洋一言不發地順着她,我這麽喜歡你,你說怎樣,就怎樣。
連憐小女孩似地咯咯笑了起來:“這個,真好玩兒……”
林海洋微微垂下頭,放任自己的嘴唇輕輕地摩擦着連憐烏黑的頭發絲,他離她這麽近,近到呼吸能拂起她的發絲,他甚至能看到她雪白耳朵上細細的絨毛……
林海洋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飽含着連憐味道的空氣,想:她真是一個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啊……
雨後的夏日,十分涼爽,飽含了花朵味道的風,從他們身上輕輕地略過去,溫柔得好像一個祝福。
明明歲月靜好,卻有一點點心如刀絞。
他笑了笑,伸手更努力地護着她一點兒,只是很溫柔地在她耳邊說:“小心啊,不要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