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未熟黃粱晝夢紛(一)
未熟黃粱晝夢紛(一)
眼下晁四郎提起了貞哥兒說親之事,徐三娘聽着, 不由笑了笑, 清聲道:“常言說得好, 搬挑口舌媒婆嘴。阿母聽了她的話兒, 覺得兩邊很是合适,可我卻是信不過她。正所謂耳聞是虛, 眼觀為實, 我啊, 非要親自去瞧瞧不可。”
晁四郎微微蹙眉,又捧着飯碗,輕聲問道:“那你已見過這賈娘子了?她和那媒婆所說, 能對得上麽?”
徐三點頭道:“見了。我特地去了賈府,親眼瞧了瞧那小娘子,又問了她幾道科舉試題, 試試她到底有沒有真才實學。”
她稍稍停箸, 又笑道:“哪知道這小娘子,竟和媒婆所說的, 一般無二, 沒甚麽差別。論起相貌, 當得起清秀二字;論起才學, 也是實打實的, 做不得僞;祖上确實做過大官,她本人呢,也确實很知上進。”
晁四郎聞得此言, 眉頭舒展開來,溫聲笑道:“如此一來,兒也安心了。對于世間男兒來說,嫁人便如同投胎,若是貞哥兒能找對人家,以後只管享福便是,三娘你也能省心不少。”
徐三娘抿了抿唇,嘆氣搖頭道:“現如今的我啊,用四個字形容,就是驚弓之鳥。貞哥兒前幾次說的親事,乍一看起來,都挺靠譜的,事後再一回想,卻都吓得我一身冷汗。若是當初識人不清,糊裏糊塗地将貞哥兒嫁了過去,那豈不是親手将我這弟弟,送入了虎穴狼巢?這一次的事兒,瞧着好似十成九穩,但不知為何,我還是放心不下,待我得了空,還要托人去掃聽掃聽。”
晁缃點了點頭,附和道:“這婚娶之事,乃是天緣湊合。貞哥兒這親事,還是該深慮遠議,不可造次。”
二人說了會兒話兒,用罷了膳,徐三娘披衣起身,立在檐下,卻見茅草屋外,山巒之間,大雪飄揚,如鵝毛鶴羽,紛紛下落。她先前來時,草間不過鋪了一層薄雪,才不過眨眼的工夫,這積雪已然沒過靴底。
徐挽瀾見了,忙将書卷放入袖中,又将先前所寫的狀紙收好,這便轉過身來,對着那晁缃笑道:“天色漸晚,雪愈下愈大,若是待到天黑了,我怕是不好走回去了。趁着現在路還好走,我還是趕緊下山去罷。你夜裏頭守園子,可得掩好門窗,小心別凍着了。”
她心裏不放心,又笑着叮囑道:“燒這炭火盆的時候,可千萬莫要鎖門閉窗,還是用我那手爐腳爐罷。還有,你這過冬的衣裳,滿打滿算,才不過三兩身,這哪裏說得過去?待我這官司結了,再給你做幾件大襖,定要将我的四郎,扮得又美又俊。”
這小情人兒,就是愛互相操心,徐三娘怕他挨凍受寒,晁四郎則怕這雪天路濘,她下山之時,失足跌倒,摔上一跤。眼見得徐三要走,晁缃心有不舍,卻也不好挽留,這便撐起綠油紙傘,挽着她的小手,踏着松軟白雪,一步接着一步,将她送到了山腳下來。
嬌鸾雛鳳,依依話別,又定了幽期密約,只盼着幾日後再來相會。二人別過之後,晁缃因夜裏頭要守園子,這便轉身回了山上,徐三則撐傘而行,赴往城中。
待她走到帽兒巷側的夜市之時,已然是日落西山,黃昏月上。徐三娘見大雪初停,這便收起綠油紙傘,負手而行,緩緩走入人群之中。
那唐小郎此時正手忙腳亂,在攤子上做着熱氣騰騰的豆腐羹。其實徐家這攤子,說不上多火熱,也算不得多慘淡,但今日是臘月初雪,天寒地凍,這過往行人見着這熱乎乎的吃食,難免有些邁不動步子,因而徐家這豆腐攤的生意,今日格外地好,而唐小郎,自然也是格外地忙。
唐玉藻似落湯螃蟹一般,先舀出那剛出鍋的鹹蛋黃豆腐羹,挨個盛入瓷碗之中,再手捧食案,将客人所點的湯羹,一一送到桌上。這大雪初落,該是最冷的時候,可他忙裏忙外,額前竟生出了一層薄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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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娘暗中瞧着,不由覺得有些好笑。這唐玉藻受了這朝代的審美影響,平時說話辦事兒,多少有些柳嬌花媚,忸怩作态,可現如今他忙了起來,也顧不上矯揉造作,瞧起來反倒順眼多了。
她微微一笑,緩步上前,擡起一道食案,給幾位食客送了湯羹。那唐小郎急急回到鍋邊,見到桌上空無一物,心上一緊,還以為是被人趁虛而入了。他正發着急,再一回頭,便見徐三娘立在身前,眉清目明,盈盈欲笑。
唐玉藻微微一怔,竟一時忘言。徐三則含笑問道:“今兒阿母怎麽沒來看攤兒?客人這樣多,只你一個,如何忙得過來?”
她此言一出,唐玉藻猛地回過神來,急急說道:“阿母回家找娘子去了。方才有兩個小娘子來了咱家攤子,說是找你找不着,便來阿母這裏尋問。那小娘子自稱乃是岳家婢子,似有急事在身,奴和阿母不好多問,可也不知三娘去了哪兒……”
他稍稍一頓,又放低聲音,輕聲說道:“奴自然曉得娘子去找了何人,身在何地,只是奴早就打定了主意,絕不跟阿母走漏風聲,因而也不好直說。”
徐三娘聞言,不由蹙起眉來,心裏也有些猜疑不定,不知這岳家到底是出了甚麽要緊事兒,非要找她上門不可。難不成那岳小青,又惹出了甚麽官司?
那岳氏與太常卿一案了結之後,這徐三娘,也沒再聽過岳楊二人的消息。她沒甚麽機會見到岳大娘,只得趁着去魏府吃酒之時,和那魏大娘探問幾句。只是這到底是岳府家事,饒是魏大娘長目飛耳,消息靈通,她也打聽不來這岳小青後續如何。
徐挽瀾嘆了口氣,好生交待了唐小郎一番,又說今日風雪大作,天寒水冷,叫他莫要多待,早早回家歇息。言罷之後,這徐三便步履如風,朝着那三災八難的岳家門首尋去。
待到她行至岳府,才跨過門檻,便隐隐聽得一陣凄楚哭號,由遠而近。婢子低頭耷腦,噤然不語,但将徐三娘引入堂中。徐三甫一入門,稍稍擡眼,便見岳大娘手按心口,倚坐案邊,面色青灰,形容憔悴,顯然是受了不小的打擊。
徐三見狀,心生憂慮。饒是她花言巧語慣了,此時也不敢胡亂開口,只得默然上前,垂手而立。半晌過後,那岳大娘嘆了口氣,屏退下人,拉了徐三近身,撫着她的手兒,低低說道:“早先差人去叫你,是因小青說了,臨走之前,想見你一回。她向來念你的恩,便想将那些字畫,送與你去。”
一聽岳大娘此言,徐三娘睜大眼睛,心上一震。方才她是不敢開口,時至此時,卻成了無言以對。
岳大娘卻是一笑,又喚了外間婢子,叫她将那壇女兒酒搬來。色濃味醇的女兒紅上了桌,二人各自斟滿,那徐三娘緊緊握着酒盞,便聽得岳大娘緩聲說道:“先前是我對不住你了,你每次來我府上,我也不曾好生招待過你,今日就用這釀了十八年的女兒酒,飨客謝過。”
徐挽瀾見她情緒尚還算平靜,便低聲說道:“大娘言重了。咱岳府的清粥小菜,瞧着好似寒酸,但若細細品之,皆是有滋有味,足以見得府上廚娘,手藝極好,功底極深。我這可不是客氣話兒,我是真這麽想的。”
岳大娘稍稍一頓,又重重嘆了口氣,道:“這女兒酒,乃是生下小青之時,在那桂花樹底埋下的。原本打算,在小青娶夫之時,把酒挖出來,和她一塊兒喝了。但那親事,前前後後,惹出了不少事端。這飲酒之事,便只能暫且擱下。現如今她也不在了,倒不若把這酒也喝了罷。”
二人話及此處,岳大娘便舉起酒盅,一飲而盡。徐挽瀾也跟着擡袖飲酒,可待到黃湯入口之時,她的眉頭,卻微不可見地輕輕一皺——按理說來,這釀了十八年的美酒,該很是好喝才對,哪知這女兒酒,卻竟帶着些許苦頭兒,着實有些難以入口。
這酒中澀意,岳大娘自然也品出來了。她原本情緒尚還穩定,可這酒一下肚,苦意翻湧,這婦人不由得手上微抖,兩行淚下,口中顫聲道:“這是小青在怨我呢。”
千愁萬緒,齊齊上湧。岳大娘連連舉盞,自飲苦酒,斷續間将這岳小青的後事,一一交待了出來。
那官司打勝之後,楊氏病情漸重。岳大娘原本有心對她下手,可眼見着這小娘子煙黃潦倒,氣息奄奄,再有那岳小青苦苦哀求,岳大娘便幹脆放了楊氏一馬,只等她自行滅亡。
七月末時,楊氏病逝。岳小青為此消沉不已,便連往日從不離手的筆墨紙硯,都就此擱置,任其落灰。她自己則每日卧于榻上,或是愣愣瞌瞌,好似游魂在外,或是時哭時笑,好若瘋癫。
岳大娘要強一世,哪看得上女兒這副模樣?某日她歸于家中,進了岳小青房中,見這屋子如雪洞一般,空空蕩蕩,死氣沉沉,又見岳家女手持剪刀,不住裁着紙錢,這岳大娘心裏憋火,這便喚婢子拿來長鞭,對這岳小青笞打叱罵起來。
岳小青受過鞭笞之後,不哭反笑,只道是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之後的接連數月,她都好似換了個人,每日裏捧卷而讀,讀的是經史子集,執筆而書,書的是策論文章。岳大娘本以為她當真回心轉意,走上了正道,不曾想今日回來,卻見這不孝女竟尋了短見。
岳小青先前聽岳大娘說過,說那徐三娘誇她文采好,詩書畫印,俱是一絕。她心裏也清楚,她這些心血,待她身死之後,要麽是被阿母留着,要麽便是被放入棺中。只是人生在世,唯求知己,便是死前,她也殷殷惦記着,要将這些書畫,托付于徐三之手。
作者有話要說: 讀者“Irisviel”,灌溉營養液+32017-06-15 15:33:54
讀者“Irisviel”,灌溉營養液+12017-06-15 15:33:41
讀者“19844865”,灌溉營養液+12017-06-14 10:10:43
讀者“19844865”,灌溉營養液+22017-06-12 01: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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