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綠窗酒醒春如夢(一)

綠窗酒醒春如夢(一)

賈府。晁穩婆。晁缃。

徐三攥緊了拳頭,心緒不穩, 胸口不住起伏。

她稍稍一想, 便猜得了始末緣由。那賈府的賈雯雁, 雖說是個癡兒, 但卻生在富貴之家,最不缺的便是銀子, 而偏偏那晁穩婆, 最缺的就是銀子。

十二金也好, 一百金也罷,她徐三能給的,不過只有這麽多。但是賈府卻是不同, 他們非但能給晁氏更多的銀錢,甚至能将她要賠付給徐三的銀錢,都能一并墊付。晁穩婆為了錢財, 而将兒子送給賈府那傻子, 親手将他推入火坑,這确實是她能幹得出來的事兒。

趙屠婦眉頭緊蹙, 眼見着徐三額角汗下, 臉色發白, 不由憂心不已。她正斟酌言語, 欲要出言寬慰, 便聽得徐三急道:“我要去賈府!”

趙屠婦見她如此,疼憐不已,連忙一把扯住她, 蹙眉道:“你去賈府做甚麽?我今兒才知曉,前兩日夜裏頭,晁四便被送過去了,而如今木已成舟,實難挽回了。這衣裳,卻是他五六天前,塞給我的,說是你近日太忙,他見不着你,若是我去你家裏頭,又或是擺攤兒的時候,還請我捎帶給你。那姓晁的婆娘,今兒才托我過來,為的就是要瞞住你,怕你打翻她的算盤。你現在去賈府,還有甚麽用處?”

徐三一聽這已然是前兩夜的事,默然半晌,逼着自己冷靜下來,随即低低說道:“阿姐說得對,我現在去賈府,确實沒有半點兒用處。只是,就算木已成舟,我也要将舟拿回手裏!晁四是我的人,他們實在欺人太甚!”

趙屠婦沉聲勸道:“三娘,你莫怪我潑你冷水,只是晁四的身契,已然到了賈府手裏頭。他是賤籍出身,從此便任由賈府處置。你若是逼得急了,他們下起手來,定然是毫不憐惜。而賈家是何等勢力,你又如何鬥得過她家?依我來看……三娘,晁四這事,怕是沒有一分翻盤的可能了。我勸你,還是認栽罷。這樣,對你,對晁四,都是好事。”

趙屠婦不知此中始末,自是不曉得晁四這事的背後,可不止賈氏一家,潛謀密算,從中搗鬼。但她說的這番話,卻是不無道理。事已至此,她徐三娘,當真是甚麽都做不得了。

但徐三,之所以是徐三,就在于她,從不肯低頭認輸。哪怕被逼到如此絕境,她也并未灰心喪氣,萎靡不振,仍在想方設法,思索着回寰之機。

此時此刻,她的情緒,已然冷靜了不少。徐三于月下負手而立,垂眸思量,半晌過後,低低說道:“我信得過四郎,我在這裏發着愁,他定然也在想着法子。賈家是商賈出身,絕不會做賠本的買賣,他們一擲千金,買回晁四,多半為的是那一株絕無僅有的似荷蓮。現如今似荷蓮還未開花,如果四郎不去栽種,不付之以心血,那麽它會否如期開花,可就說不定了。四郎若是以此要挾,或許便有了一分翻盤的可能。”

她稍稍一頓,又輕輕嘆了口氣,緩聲道:“就如阿姐所言,若說我能做些甚麽……那确實是少之又少了。明日一大早,我就到衙門去,找知縣娘子說會兒話,看看她有沒有甚麽法子。”

趙屠婦聽得此言,蹙眉一想,又捧起手中的衣衫,疑聲道:“那晁四塞給我的這衣裳,會不會藏了甚麽玄機?”

徐三聞言,連忙捧了那衣衫在手,細細察看。這一件薄衫,乃是晁四郎平日裏,最常穿的衣裳,此時疊得齊齊整整,瞧起來并無異樣。

這一襲白衣,衲了幾個補丁,洗得有幾分發舊,普普通通,尋尋常常,徐三看了半晌,眉頭緊蹙,卻着實看不出有甚麽玄機。她抱着那薄衫,細細思量,猛然之間,憶起一件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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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餘日前,恰是初春時節,後山的花兒都開了,柳梢青淺,花萼紅嫣,當真是美不勝收。那日她恰好得閑,便和晁四一起,在園子裏賞花游逛。晁四還細細教了她,該如何種育澆灌這似荷蓮。

那時候,她還和晁四笑鬧,假作嗔怪,說他對這牡丹花,比對她還要上心,還說他才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晁四卻是蹙起了眉,對她認真說道,就算這滿園子的花草都不要了,也不能舍了她去。

那日半下午時,兩人誤打誤撞,走到了園子裏的一處荒僻角落。四下無花,唯有黃沙白草,及一方無字墓碑。徐三心中生疑,便出言尋問。晁四卻說,因此碑無字,故而也不知墓主何人,只知此墓,乃是一方衣冠冢。

——衣冠冢。

這三個字,猛然撞入徐三心間。

晁四不識字,寫不了字,因而也沒辦法留給她只言片語。他心中所有的言語,全都寄托在這白色舊衫之上。

這衣裳,是五六日以前,他交到趙氏手上的。由此看來,他約莫是早就知道後事如何。只是,他若是提早知道,又為何不跟她說呢?為何一定要瞞着她呢?

他定然是有甚麽難言之隐,不能說與她聽,又或者,就是說給她聽了,多半也沒甚麽用處。

——衣冠冢。

——“就算不要這滿園子的花草,也不能舍了你去。”

——“生是小碗蓮的人,死是小碗蓮的鬼。”

電光閃石之間,徐三娘醍醐灌頂,明白過來。正月初時,晁四對她主動獻身之際,多半已然打定主意,做出了生死取舍。那一夜巫山雲雨,情意歡喜,原是他去意已決,赴死如歸。

定是那秦嬌蕊,給袁蔡兩家,出了甚麽主意,這主意面面俱到,比從前計策,都要高明許多。賈府之人,有心向袁家獻殷勤,又想着若是能人花兩得,正可謂兩全其美,因此便主動攬下了這差事,不惜重金,買得晁四。

晁四早知如此,無計可奈,只得主動留她,與她歡好,又遺之以舊日衣衫,想讓她給自己造一方衣冠冢。

徐三思及此處,只覺昏昏沉沉,便連自己張口說了甚麽,都反應不過來,記也記不起。待到那趙屠婦滿面憂色,強拉住她,徐三回過神來,才知自己說的是——

“去賈府。”

她滿腦子裏,只一個念頭。去賈府。去見晁四。去看看他,到底是生是死。

月碎苔陰,驚竹墜花。地黑天昏之中,凄風冷雨之下,徐三娘只覺得自己沉溺于無窮無盡的苦水之中,她欲要掙紮,欲要呼救,可是卻有一只瞧不見、看不穿的大手,死死地抓着她的腳踝,拉着她不住沉墜……

她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徐三娘猛地咳嗽了兩下,自夢魇中驚醒過來。她迷茫間睜開雙眼,望着那菱花窗外,灰污污、暗沉沉的天空,又聽得春雨淅瀝,聲聲入耳,半晌過後,方才慢慢回過神來。

那唐小郎恰在此時,捧着藥碗,跨入屋內。他低頭吹着那熱氣,擡眼忽見徐三撐床坐起,忙不疊地擱下藥碗,提步走到炕席一側,眉頭緊蹙,輕聲說道:“娘子醒了,先別急着起來,且再歇一會兒罷。”

徐三垂下眼來,倚在床榻,而昨夜的記憶,随着她的清醒,一點一點,又漫上心頭。

昨日夜裏,她猜得始末緣由之後,便直接轉頭,去了賈府。秦嬌蕊和那姓蔡的婦人,恰在府上吃酒,見她過來,又奚落于她。她對此渾不在意,只開門見山,要見晁四一面。

賈府之人,推三阻四,偏不讓她見。而那蔡大善人與秦家大姐兒,将她奚落譏諷罷了,又将她趕出門外。徐三無路可投之際,幸而那趙屠婦,和這賈府的守門婦人,從前也算有些交情,便又向她打聽事情。那守門婦人,見她喪魂失魄,情急如許,嘆了口氣,之後勸她道……

她說了甚麽來着?

是了,她說,今夜有雨,是今春的頭一場雨,徐三娘子,你還是早些回去罷。你要找的人,性子太烈,當夜來時,就一頭撞上柱子,塵歸塵,土歸土,無處可覓了。他是末等賤籍,又是男子之身,依照國策,不能入土立墓,只能引火焚屍,挫骨揚灰。你來晚了,甚麽都找不着了。

徐三憶及此處,合了合眼。她伸出手來,揉了兩下眉心,接着便掀被起身,走到桌邊,搬了凳子坐下,拾起那熱氣騰騰的藥湯,眉頭輕蹙,喝了起來。

唐玉藻在旁瞧着,見她面色如常,行止無異,反倒更令他驚疑不定,憂心不已。這唐小郎猶疑半晌,幾番欲言,卻又堪堪止住,着實不知該說些甚麽話兒才好。他只見那徐三十分利落,擡手将藥喝罷,接着一言不發,徑直穿起了衣裳來。

唐小郎見狀,連忙上前幫忙。他一邊給徐三系着衣帶,一邊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子今兒出門,是要忙甚麽去?”

徐三娘笑了一下,并不直接應答,只啞着嗓子說道:“自然是有事要忙,不然何需出門。”

唐玉藻不敢多問,連忙捧過妝匣,要給她收拾打扮,不曾想那徐三掃了兩眼那妝匣,卻是眉頭一蹙,壓低聲音,緩緩說道:“這匣子,以後便收起來罷。”

唐小郎一驚,不解其意,挑眉問道:“娘子這是何意?日後便不再梳妝了麽?”

徐三點了點頭,有些倦怠地笑道:“以後用不着了。收起來罷。”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就是顯露身手,一個接一個複仇了……

話說這周被輪空了,沒有榜單……寫文以來第一次沒有榜,值得紀念一下哈哈_(:з」∠)_

讀者“萌萌秀~”,灌溉營養液+102017-06-22 22:28:02

謝謝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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