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綠窗酒醒春如夢(四)

綠窗酒醒春如夢(四)

徐三薄唇緊抿,懷抱六禮, 眼看着婦人繞行而過, 推開門板, 入得院內, 對自己卻是不理不睬,置若罔聞。她心中一緊, 面上卻是平靜無波, 只單手撐傘, 挺直脊梁,不變亦不亂,繼續跪于羅五門前, 紋絲不動。

約莫過了一炷香後,徐三正兀自思量之時,忽地聽得吱呀一聲, 卻是那兩扇緊閉着的門扇, 複又由人推了開來。她微微擡眼,便見羅五娘立在檐下, 面容冷硬, 嘴角下撇, 人雖瞧着有些可怕, 但她的懷裏頭, 卻搭着條茜紅毯子,顯而易見,是給這徐三送過來的。

徐三一眼瞥見她手中之物, 知道這婦人已然态度松動,當即俯身叩首,額頭死死抵于雨水之中,口中則朗聲說道:“在下徐挽瀾,願奉先生為師,日後必當尊師重道,謹從教谕,事師猶事母也。若為學,則專心一志,思慮熟察;若為官,必以身許國,與民無害!”

羅五娘微微眯眼,俯視着她,沉聲說道:“如有違悖?”

徐三倏地擡起頭來,滿眼堅定,一字一頓地道:“徐某可以立下字據,畫押為證。從今以後,我若是事師不尊、為學不謹、為官不為,有違今日誓言,師父只管殺了我便是!徐三若是喪命于師父之手,必是無怨無悔,不予追究!”

羅五娘默不作聲,又垂下眼來,掃量了她半晌,方才沉沉說道:“起來罷。從今以後,喚我一聲先生便是。”

徐三聞得此言,眼中一亮,知是拜師已成,只覺胸膛內十分熾熱,連忙又伏跪在地,重重地磕了個頭。她立起身來,先雙手捧着六禮奉上,而後又自羅昀手中接過毯子,披蓋于肩,随着她步入院內。

師徒二人坐于蒲團之上,隔着一方茶案,伴着一盞孤燈,耳聽夜雨,手捧熱茶,長談起來。徐三先前的長衫已然被雨浸透,幸而那羅五娘,倒也是個面冷心熱的,非但拿了自己的舊衣,讓她換上,更還用巾子浸上熱水,讓她擦拭了一番身子。徐三見她如此,自是有了幾分感念。

她伏跪而坐,輕抿了口熱茶,垂眸看着那縷縷白煙,接着便聽得羅五娘沉聲問道:“我雖收了你為徒,但這可不是說,我就會對你傾囊相授。我教你幾分,授你幾成,全都要看你從前的底子、今日的志氣,以及日後的出息。你若是昆山之玉,可造之材,那我必會達人立人,作育人材;但你若是鬥筲之器,糞土之牆,那就對不住了,我管都不會管你。”

徐三這人,有一個能耐,便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遇上不人不鬼的,只管順着它說話。羅五娘乃是不茍言笑之人,徐三自是清楚,該要如何與她相處。眼下聽得羅昀所言,她連忙凝聲應道:“定不辜負先生所望。”

羅昀掃了她兩眼,随即嘆了口氣,緩聲說道:“李知縣先前跟我說,我的性子太方,你的性子過圓,若能湊到一塊兒,時日久了,或能有所中和,因此才從中搭橋,引薦你做我的徒弟。只是我想問你一句,你只知我姓羅為昀,可曾知曉我的來歷?”

徐三想了想,老實答道:“祥符羅氏,多出诤臣,向來是直言敢谏,風骨峭峻。我觀先生行止,頗有羅氏之風。”

那婦人瞥了她兩眼,随即扯了下唇,輕聲說道:“你猜的沒錯。我就是羅家人。”她稍稍一頓,又看了徐三一眼,故意嘆氣道:“只可惜先生我,也不過是個無名之輩罷了。”

她言罷之後,這便扶着茶案,立起身來,少頃過後,捧了十數本書冊過來。徐三把着眼兒一看,知是科舉所需書籍,就跟高考教材似的,連忙接了過來。羅昀撐着茶案,坐下身來,随即沉聲說道:

“今年立秋之日,即是州試之時,滿打滿算,只餘下三個月。而下一次州試,就要等到三年之後。我知道你這丫頭,有些本事,但這本事到底有多大,用到讀書上頭,又能否行得通,我和你都拿不準。因而今年這次考試,你也不必太過上心,試一試身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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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點了點頭,也知羅昀這話,說的确實在理。就把這科舉考試,比成高考來說,要想在州試得中,就相當于現代考生,在一個縣或市裏考到前一百名。徐三只有三個月的複習時間,且又不能完全脫産,還要打官司、寫狀書,甚至還得為晁四複仇,想要中得舉人,那也絕非易事。

羅昀暗暗觀察着她的神情,将她的種種反應,記于心間,随即又緩緩說起了科舉之事來。徐三用心聽着,也對本朝的科舉取士制度,有了更深的理解。

當年宋十三娘開國之後,并未完全承襲前朝舊制,而是依據女尊男卑的國情,對于科舉制度,也做了種種改革。

一來,先說這錄取比例。由于開國之初,識字的女子實在是少之又少,因而在前十幾年裏頭,但凡識點兒字的女人,基本都做了文臣,而稍微有點兒力氣的小娘子,則都充作了武官。後來之人,回想起來,都扼腕而嘆,直罵自己沒生在好時候,否則現如今該也是官宦人家了,福蔭子孫,興旺發達,豈不快哉。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一方面,由于缺乏女性人才,在開國之初,朝中仍有許多男子為官,但是這些男人行事之時,往往百般受制,至于擢升提拔,更是全然無望;另一方面,女人們翻身做主之後,表現出了空前的學習熱情,而宋十三娘在改革科舉時,更是大大提升了錄取比例。

由此一來,開國前十年內,女性人才不斷湧現,朝中男兒則被接連替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勉強也說得上是“和平更疊”。只是雖有不少男人,願意接受這種所謂的“和平”,但仍有許多朝中男子,卻是滿心不甘,暗中籌謀布局,及至開國第十五年時,便有了史稱“崇政殿之亂”一案。此番血洗過後,朝中再無一男子為官。

只是現如今,這女尊男卑的大宋國,早就過了最缺人的時候。而國策之中,又有所規定,但凡女子,必須識字。無論是繁華如京都,還是偏遠如壽春,只要哪家生了女兒,便會有差役登上門來,送上《千字文》一冊,并遵囑其母,務必要讓女兒識得這書冊中的每一個字。而到了這女兒十二歲時,則還要參加由地方官府主辦的所謂“會試”,若是這女郎不能将《千字文》默出八成以上,那她所面臨的,就将是重額罰金與連日勞役。

在這樣的制度下,一來,人人皆識字,無論哪個小娘子,都是能寫會讀,每逢州試之時,個個也都想着考上一回,試試運氣;二來,科舉考試的錄取比例,也已經大大縮減。這就是時人為何常常感慨,都說自己晚生了許多年,沒趕上開國之初的好時候。也恰是因此,即便是州試,徐三所面臨的競争壓力,也是着實不可小觑。

此外,每個州府的錄取人數,也是根據往年考試,以及各州府的人口數量、經濟狀況、歷年繳納稅額多少來決定的。富庶之地,所錄舉人便多,而貧瘠之州,中的舉人就少。

那秦嬌娥不在壽春讀書,轉而跑到了廬州去,也是因為廬州的錄取定額,要比壽春縣所在的壽州多上幾十人。她那大姐秦嬌蕊,已然埋頭苦讀多年,自負才學,無所畏懼,因而打定了主意,就待在這壽春考試,但秦嬌娥的狀況,卻是有些不同,她準備得很是倉促,為了多些勝率,只能轉戰別處。

二來,便說這考試科目,也是宋十三娘改革的一個重點。本朝應試科目,比之現代高考,還要多上幾門。武舉暫且不說,就說這文舉,一要考詩文,二要考算學,三則是律法,其餘還有:史論、策論、兵法、地經、歷法、孝經、常科,總共有十門之多。其中,所謂常科,便是常識知識,考的大多是其餘科目所未曾覆蓋到的領域,而這孝經一科,則是當朝官家登基之後,為了彰顯仁政,額外加上去的一門。

雖說最後的名次排行,是按照綜合科目來比較,但宋十三娘設置如此之多的科目,卻并不是為了選出一個全科通才,而是要最大可能地挖掘人才。譬如說,如果某位女郎很是偏科,舉人都考不上,但歷法一門,卻是十分突出,名列前茅,那麽地方官府便會将她列至“特奏名”的名單內,再由“司天監”另行考核。從某種角度而言,這樣的一種錄取方式,也算是不拘一格,有的放矢。

三來,在這高考教材及參考書目上,宋十三娘也做了不小的改動。從前那些經史子集,諸如《論語》《史記》等等,早都被列做了禁/書。現如今這宋朝所用的典籍書目,皆是宋十三娘令翰林院重新編著,其實說到底,大多不過是換湯不換藥,删改幾句不合時宜的,之後再将作書之人換作女人罷了。

燭花紅,焰火明,徐三坐于蒲團之上,微微蹙眉,一邊低頭翻看着手中典籍,一邊聽得羅昀将這科舉之制詳細道來。

她心裏清楚的很,僅僅三個月,十門科目,數千名競争者,要想在其中拔得頭籌,這可絕非容易之事。但是,她的時間已然不多了,萬不能再耽擱下去。

立秋州試,她成就是成,不成也得成!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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