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星若連珠繞禦前(二)
星若連珠繞禦前(二)
先前徐三娘已然讨了兩個公道,第一條, 死死咬住了晁穩婆, 第二條, 牽連的則是賈、袁兩家。
現如今無論是賈府, 還是袁氏,都已經是泥菩薩過江, 自身難保, 哪裏還會顧得上履行承諾, 替那晁氏墊付百兩黃金?這一份錢,晁氏是絕對拿不出來的。
而賈氏及袁氏,雖說在壽春縣裏, 算是權豪勢要,大戶人家,然而若是将其放到開封府, 甚至于整個大宋國來說, 着實算不得甚麽,不過是鮮規之獸, 滄海一粟罷了。這也是為何在徐三與賈袁之間, 崔钿選擇了偏幫前者的緣故——她喜歡前者, 而後者, 她完全得罪得起。
在這樣一個封建社會裏, 即如徐三所說,君者,天下至尊, 集權在手,誰人得罪了她,那就幾乎再無翻身之可能。賈袁二府的政治前途,就在這一日,土崩瓦解,徹底終結了。
如此一來,徐三的仇人裏,只剩下蔡大善人和秦嬌蕊了。
徐三原本的打算,就是由這第二個公道,将那秦家大姐兒也牽扯進去,一并追究。但是到底能不能咬上她,徐三也是拿不太準。那秦家大姐兒早年間做訟師時,幾乎是橫掃壽春,從無敵手,而此一案中,她不過占得慫恿二字,若說脫罪,也着實容易得很。若要壓她一頭,只能先靜觀後事。
至于蔡大善人,徐三卻是絕不肯繞過。一來,賈府不過是馬屁精,袁氏雖惱恨徐三,但起初也沒想着太過深究。從頭到尾,近一年來,死咬着徐家不放的,若說罪魁禍首,還要數蔡大善人。
其二,先前徐三為了給晁四立墓,特地去找了那蔡老兒,言談之時,見那小老頭兒不但面黃肌瘦,身上更還有些新傷舊瘡。徐三出言一問,才知自那官司之後,蔡大善人可是從未善罷甘休。這蔡老兒從城裏一直搬到了後山腳下,為的也是避她風頭,哪知這蔡婦人卻是不依不饒,直将這蔡老兒逼得苦不堪言。
如此賊人,虛仁假義,欺世盜名,驕橫不法,睚眦殺人,名呼大善人,實乃城狐社鼠,連歲以來作奸犯科,手裏不知握了幾條人命!徐三現如今明白了,古人有言,“為虺弗摧,為蛇若何”,若是不趁着敵人奄奄一息,乘勝追擊,那麽待到敵人休養過來,必将是後患無窮!
徐三深深呼了口氣,随即輕輕一笑,對着官家拱拳道:“草民這最後一個公道,乃是為國所讨。我先前聽知縣娘子所言,後山有一處風水寶地,乃是龍蟠之穴,萬年吉壤,已然與似荷蓮等寶物,一同敬奉于官家。此穴原為蔡老兒所有,蔡氏又轉賣于官府,只是在官府之前,便有一人,明知此乃帝王之穴,卻是屢勸不聽,非要強買不可。依草民之見,此乃謀圖不軌,大逆不道之所為!”
這個女尊男卑的大宋國,雖說開國亦有五十餘年之久,然而這五十餘年,卻也并非是一派坦途。
外有金國,看似低首俯心,仿佛當真被打怕了,實則卻在蟄伏待機,暗中籌謀;又有西域諸國,時不時便鬧些幺蛾子出來,着實讓人放心不下。此乃外患,絕不可掉以輕心。
而大宋境內,更是艱險重重。一來,前幾任女帝,皆是昏庸無能,暴虐無道,在位之時,弄得天怒人怨,衆心不安,直至這一任官家登基之後,方才有所好轉;二來,南北偏遠之地,皆有匪徒,群聚為患,朝廷屢次出兵剿匪,仍不能斬盡殺絕;三來,雖說大部分男子,都已自知天命,誠心歸順,但仍有前朝餘孽,圖謀不軌,屢生事端,更是官家一大心病。
官家雖說以仁治世,倡導孝悌忠信,敬老慈幼,但她的本性,卻絕非如此。此時聽得徐三之言,官家垂下眸來,強壓怒氣,聲音低沉,淡淡說道:
“此案的要緊之處,是要查清,這個人,是不是明知而故犯。若是,以謀逆罪,嚴懲不貸。而且,還要查她,和其他匪徒,有沒有甚麽勾連。若有牽三扯四的,就連根拔起,一個不饒。若她乃是無心之過,又或是,為人誣陷,那就要平心持正,秉公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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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說話的腔調,很是特別,但有十分濃厚的上位者的氣息。她的語速很慢,其間有不少停頓,但每字每句,說起來都是铿锵有力,擲地有聲,威嚴至極。
崔钿聞言,又朝向官家,輕聲說道:“蔡老兒、蔡大善人,及先前一衆鄰人,皆已在堂前聽候宣召。卻不知官家可要聽審?”
官家扯了下唇角,掃了徐三兩眼,又瞥向崔钿,緩聲說道:“你是朕,從小看到大的,你母親信不過你,但朕,信得過你。聽審就不必了,夜裏頭,将諸方供證,呈上來給朕瞧瞧便是。”
官家言及此處,稍稍一頓,又緩聲說道:“似荷蓮,乃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舉世無雙的名花。晁四雖死,但功績猶在。朕,準他擡為平籍,可以立墓,至于喪儀,則要按着官籍來。徐三,護花有功,另賜黃金百兩。”
她緩緩擡眼,看向崔钿,沉聲說道:“名花出世,乃是美事,如今牽三扯四,實在掃興!貪功冒進的,要罰,圖謀不軌的,要治。你務必要,全部查清。”
崔钿連忙起身,一掀衣擺,神情嚴肅,跪地低頭道:“臣治理少方,未能發隐摘伏,厘奸剔弊,反令官家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實乃大過。似荷蓮一案,龍穴一案,臣必将求端訊末,查清事實,彌補先前之過,既還壽春百姓一個公道,亦給明君聖主一個交待!”
官家撥動着手串上的珠子,默然半晌,随後一笑,沉沉說道:“你這丫頭,大驚小怪,說跪就跪。這事兒若是進了左相的耳朵,不知要有多心疼。趕緊起來罷,朕不曾怪你。”
崔钿磕了個頭,這才直起身來,坐于堂中。而徐三這案子,說白了乃是橫生枝葉,并不在原本的安排之中,官家為了這事,已經在衙門待了大半日,若是再耽擱下去,只怕要誤了其餘事宜。因而沒過多久,官家便起駕離去,只留下崔钿繼續審案。
官家一走,崔钿心上一松,連忙拍下驚堂木,說是稍事休息,過後再審。徐三跟在崔钿身後,二人急急走入縣衙後堂。崔钿眼見得四下無人,方才徹底放松下來,一把摘下三梁冠,又拿起一把蒲扇,大力狂扇,口中則重重嘆了口氣,半眯着眼道:
“好家夥,瞧我這一身的汗,官服一擠,能擠出半斤湯水來。早先在京中之時,我是無官一身輕,見着官家,倒也不怕。現如今我做了這七品縣令,再見着官家……這滋味可是大不相同。我娘有多厲害,又有多不容易,我現在才算明白過來。”
徐三見狀,連忙持了蒲扇在手,一面給她扇風,讓她涼快,一面緩聲說道:“今日堂上,多虧知縣娘子舍身相助。”
崔钿挑眉一笑,出言打斷道:“舍身相助談不上,本官這可是在做買賣呢。順手幫點兒小忙,就能換得你當我的幕僚,不知把多少年都賣給了我,我覺得我還占便宜了呢。”
她稍稍一頓,又低聲說道:“有蔡老兒及一衆鄰人,從旁作證,蔡大善人這案子,定然是翻不了案了。”
徐三默不作聲,只給她又端來茶水,奉于桌上。崔钿掃了她兩眼,随即壓低聲音,緩緩笑道:“徐老三,你跟從前,可是不一樣了。原來你是嘴硬心軟,刀子嘴,豆腐心,現如今呢,卻是笑處藏刀,心狠又手辣。只是這樣也好,我家阿母說過,人若是心太軟,那就成不了大事。”
袁賈二府,犯的是欺君大罪,而蔡大善人,得的更是謀逆的名頭。這兩個罪名,都是重中之重。
徐三聞言,微微一怔,随即嘆了口氣,垂眸笑道:“古人有言,招禍取咎,無不自己也。袁賈二府如此境地,乃是他們咎由自取,罪有應得,與我又有何幹?至于蔡大善人之罪,也并非是我血口噴人。不過……”
崔钿擡起眼來,只見她皺眉說道:“世間有罪,随之有罰。罪與罰相稱,才說的是上公道大明。蔡氏這案子,忤逆的罪名,是必須要定的,其人也是必須要死的,但我也想了個法子,讓官家治罪,只治蔡氏本人,不至于朋坐族誅,禍及滿門。到時候這文書,就讓我為娘子代筆罷。”
崔钿聞得此言,盯了她半晌,随即勾唇一笑,而這笑,卻比先前顯得真了不少。她抿了口熱茶,又按下徐三手中的蒲扇,令她不必再扇,接着站起身來,戴上高冠,邊整理官服,邊清聲笑道:
“文書當然要由你來寫了,怎麽,你還想逃過去不成?行了,咱趕緊出去罷,堂上那老幾位,估計早就是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打轉了。今兒先辦姓蔡的,後兩日查那兩家。蔡大善人這案子一了結,你就到後院寫文書去,我呢,等你寫完,就拿過去給官家看。今兒這堆麻煩事兒一完,夜裏你來我這兒,跟我吃兩盅小酒,我還有些話兒,要交代給你聽。”
作者有話要說: 徐三的道是不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