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拂劍當年氣吐虹(四)

拂劍當年氣吐虹(四)

瑞王說甚麽北邊正在鬧匪亂,故而派了人來, 護送崔钿赴任, 可這崔知縣, 對此卻是很不領情。這夜裏她來了徐家院內, 一邊吃着唐小郎做的下酒菜,一邊不大高興地對徐三道:

“徐老三你說, 這瑞王, 為何非要派人來護送我?從沒聽說過有這樣的規矩!我原本打算慢慢悠悠地過去, 一路上游山玩水,倚紅偎翠,詩酒風流, 好不快活,可她一派人過來,把我這小算盤, 全都給打翻了!”

徐三稍稍一思, 低聲道:“瑞王若是并無不臣之心,那她派人護送娘子, 可能當真是怕行中遇上匪亂。娘子要是有什麽閃失, 左相那邊, 恐怕也不好交代。可她若是……外順內悖, 圖謀不軌, 那這一路上,定然是要出事的。”

崔钿垂下眸來,晃了晃杯中酒, 随即扯唇一笑,嘆道:“管她如何呢,反正我不怕。你可知京中有個女道,道號栖真子,我喚她曹姑。她跟我說,我可是能活到八十歲呢,哪個能跟我過不去?”

徐三一笑,飲盡濁酒。崔钿擡起頭,瞥了兩眼院中花草,随即緩聲道:“那一隊輕騎,這兩日就要抵達壽春。你可都收拾妥當了?”

徐三點了點頭,道:“全都收拾罷了。也算不得是我收拾的,都是玉藻和貞哥兒動的手。床鋪被褥,桌椅板凳,這些自是不帶了,去了檀州再買。衣裳也就帶了三五件,反正我也不是個愛打扮的。若說有甚麽沉的,還是要數那幾箱銀子。”

崔钿挑起柳眉,又道:“書呢?你考試要用的那些個書呢?”

徐三輕笑不語,指了指自己的腦子,随即道:“除了岳小青給我的那些書畫外,甚麽書冊典籍、筆墨紙硯,都不曾帶上。”

崔钿笑了笑,又追問道:“那花兒呢?你養的那些個花兒,總不能不帶罷?”

徐三笑容稍斂,随即認真道:“人在花在,我怎能棄它們于不顧?為了這個,阿母還罵了我幾句,說我送人的那些個胭脂水粉,可比這幾盆花草值錢多了。只是這碗蓮,及那通泉草,與我形影相附,日日相對,如此故舊,我豈能棄之離之?”

崔钿默然半晌,又嘆了口氣,傾身向前,壓低聲音,對着徐三蹙眉道:“徐老三,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別人能被你騙過去,可我卻知道,這都小一年了,你心裏頭,還是不曾忘了那賣花郎。”

徐三不吭聲,只擡起筷子,夾了小菜入口,細細嚼了起來。崔钿見狀,忽地一笑,又擱下筷子,拿起絹兒,淨了淨手,口中道:“不行啊,你這樣可不行。徐老三,你不是中意個頭高的麽?等到了北邊,那北方大漢,個個都是人高馬大的,我還真不信了,你總不會哪個都瞧不上罷?”

徐三輕笑出聲,無奈搖頭。崔钿見她如此,正要說話,旁邊婢子卻忽地緩步上前,對她耳語一番。

崔钿聽罷,立起身來,扯了扯滾皺的衣裳後襟,又将最後一口酒仰頭飲盡,随即對着徐三笑道:“說到曹操,曹操就到。瑞王派來的輕騎,已然到了官衙。我估摸着再過兩三日,咱就要啓程出發。這幾日若有甚麽事,我再差人給你送消息罷。”

徐三連忙跟着起身,将知縣娘子送至門外。崔钿才走了沒多久,徐阿母便串門回來了,聽着徐三說這兩天就要走,徐家阿母立時高興起來,眉飛色舞,扯着徐三歡喜道:

“這下可好了!方才我聽人家說,北邊那些小娘子,大多都是豎着脊梁,撐門立戶的,而北邊的郎君,卻是性子粗野,沒規沒矩,不知該如何侍奉妻子,論起相貌,也比不得咱南邊人秀氣。你弟弟到了那邊兒,豈不就成了搶手貨?”

眼下已是臘月,等再一過完年,徐守貞便要滿十七歲,若是年紀再大些,在這女尊男卑的國度裏,實難再嫁出去了。因而貞哥兒的親事,如今已然成了徐阿母最大的心事。

徐三聽過之後,卻是不以為然,嗤笑一聲,搖了搖頭。徐阿母跟她說過了,轉身又去了貞哥兒屋裏頭,對着那小郎君翻來覆去,絮叨起來。徐三在院子裏頭坐着,都能将她那車轱辘話,聽的是一清二楚,耳朵都要起繭。

她聽了沒一會兒,便實在聽不下去,眉眼之間,生出了些許煩躁來。唐小郎一邊在旁收拾着碗筷,一邊悄沒聲兒地,眨巴了兩下桃花眼,輕輕碰了碰徐三娘的胳膊,對着她小聲道:“娘子,求你站起身來,跟奴比比個頭兒。”

徐三一怔,不由失笑。她坐于桌邊,一手撐腮,打量了唐玉藻一會兒,接着便站起身來,對着唐玉藻勾了勾手,無奈道:“過來罷。”

唐小郎聞言,心下一喜,急急擱了抹布,這便湊上前來。他挨着徐三,先故作嫌棄,捂住口鼻,非說她身上酒氣太重,待到徐三橫他一眼,擡步要走,唐玉藻方才抿唇一笑,一把将她拉住,伸出手兒,到頭頂一比,接着狐貍眼兒一亮,嬌聲笑道:“娘子你說,奴算不算是後發制人?你瞧,奴比你倒高上一丢丢了。”

早些時候,徐三拉着他跟自己比過個子。唐玉藻雖比她矮,但對此卻是不以為意,只因他心裏頭覺得,男子就該比女兒家矮才對,若是長的太高太壯,那就算不得是美人了。

可方才崔钿與徐三說話之時,唐小郎躲在屋裏,側耳細聽,聽見那知縣娘子說,娘子就喜歡長的個兒高的。唐玉藻聞言一驚,再細一思量,想起那晁四郎是個大高個兒,而那韓小犬,雖不如晁四郎高,可也是結實得不行。

唐小郎這下子,可算是明白過來了。他絞着小手絹兒,心裏兀自尋思道:為何徐三娘收了他之後,總是不願與他同房?卻原來是因為,娘子喜歡那人高馬大的,偏不愛他這小巧玲珑!

唐玉藻思及此處,自是着起急來。他來回踱步,左思右想,接着便趁着空子,回了房中,從那繡匣裏頭,掏了四五個鞋墊出來,一股腦兒,全擠在了繡鞋裏頭。墊完之後,這小郎君忍着不适,趕緊來跟徐三比個兒,好讓徐三娘對他刮目相看,當他是個男人,而非仆侍。

徐三雖飲了些酒,但也還沒醉糊塗。她坐下身來,似笑非笑,直勾勾地盯着唐小郎看,一句話兒也不說。唐玉藻被她看得心裏發毛,且因為腳上不舒服,站也站不穩當,愣是在這數九寒天裏,憋得額角生出細汗來。

徐三故意逗他,又含笑看了他一會兒,那唐小郎便再也站不穩了。這小狐貍,滿腹心機,嘴裏頭嘤咛一聲,索性也不站了,假作跌倒,直直往徐三懷裏撲去。徐三輕笑出聲,利落閃身,倏忽之間便避了開來。

唐玉藻撲了個空,冷哼一聲,只得撐着桌子,癟着小嘴兒,似嗔還怨地瞥了徐三一眼,接着又不情不願地抓起抹布,擦拭起桌子來。徐三眼瞧着他,正想出言調侃,戲弄他幾句,哪知恰在此時,忽地聽得外頭有人高聲叫起門來。

唐小郎聞聲,連忙擡手,帶上鬓邊面紗。徐三快步上前,開門一瞧,卻見檐下站着個面生的娘子,年約三十上下,體格結實魁梧,長的是方臉寬額,濃眉大眼,高額頭高顴骨,再加上她身上穿的是寒光凜凜的鐵劄甲,徐三這猛一看,還以為是個兵馬俑找上門來,連忙眯眼細看。

徐三娘眼上眼下,将來人掃量一番,随即稍稍一想,這便明白過來。她笑了笑,對着面前娘子拱拳一拜,道:“在下徐挽瀾,娘子可是打從北邊來的?”

那兵士擡起手臂,遞了塊腰牌過來。徐三借着月色,一邊細瞧着那腰牌,一邊聽得那兵士沉聲道:“我姓鄭,名喚素鳴,三娘管我叫鄭七便是。崔監軍命我前來,在這幾日裏,幫着三娘做些事情。三娘有甚麽要搬的、要扔的、要收拾的,但凡是力氣活兒,只管吩咐我便是。兩日過後,一大清早,我領着三娘一家,前去城門之下,與崔監軍彙合。”

徐三連忙将她請進門內,先将門扇掩上,随即回過頭來,将腰牌遞到她手裏頭,口中含笑問道:“鄭七姐,那你這幾日,可就住在我院子裏了?”

鄭素鳴點頭道:“崔監軍是如此吩咐的,不知三娘此處,是否方便。”

徐三一笑,連道了兩聲方便,又親自端來砂瓶,給她倒了碗茶湯,口中則道:“我那炕席,寬敞得很,你若不嫌,就跟我睡一塊兒罷。”

鄭素鳴雖是兵士,可到底是個外人。徐家有個貞哥兒,尚還待字閨中,徐三娘實在放不下心,這才請鄭素鳴與自己同住,也省得再惹出甚麽麻煩事兒來,平白污了貞哥兒的名聲。

鄭七聽過之後,也不啰嗦,直接答應下來。徐三跟她閑談之際,再一細問,卻原來這鄭素鳴,乃是個從九品的陪戎校尉,朔州人氏,年已二十八歲,無兒無女,無父無母。三年之前,鄭素鳴的夫君病死,家中錢財又被親戚使計騙去,鄭七走投無路,便幹脆參軍入伍,也算是謀條生路。

從九品聽起來,好似是個芝麻小官,但是在現代,好多人幹一輩子,連科長都未必能當上,放到古代,就是完全不入流,幾品都不是。

鄭七在軍中毫無門路,又是半路出家,參軍之前,只學過拳腳皮毛。她在一個沒有戰争的年代,只用了三年時間,便能成為有品階的武官,已然是十分不易。

只是這個鄭素鳴,整個人是不茍言笑,風儀嚴峻,饒是徐三這般能說會道的,跟她說了會兒話後,都覺得這場面愈發尴尬起來,連忙叫唐小郎端了盥洗之物過來。無話可說,倒不若早早歇下。

現如今有個如此嚴肅的鄭七在側,臉皮厚如徐三者,也不好意思讓唐小郎伺候自己梳洗了。唐小郎才一挽起袖子,徐三便尋了個由頭,将他攆了出去,害得這唐玉藻委屈得不行,左思右想,輾轉反側了大半宿,也想不明白,今兒夜裏頭,到底哪裏招惹着了徐三娘。

而鄭七洗漱起來,全然是軍人作風,徐三還慢悠悠地泡着腳呢,鄭素鳴已然掀了被子,躺到了炕席之上。待到徐三上了床榻,鄭七原本已經睡熟,起了鼾聲,眼下聽着動靜,複又緩緩睜開眼來。

徐三不經意地低頭一看,正對上一雙清冷冷的眼。她心上一跳,連忙笑道:“驚擾着你了,實在過意不去。”

鄭七複又合上眼來,口中低低說道:“無礙。我當兵三年,養成了習慣,說睡就要睡,聽着響動就要醒,與你并無幹系。”

徐三心上稍安,想着這當兵之人,晝警夕惕,枕戈待旦,時刻都要準備投入戰鬥,實在太不容易。她側身而卧,眼望着鄭七的結實後背,心中暗想道:一來,鄭七果然是一名合格的将士,度己以繩,自律尤甚,不能小觑,二來,從中也能看出,那位未曾謀面的瑞王,治軍馭下,果然是很有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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