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三世冤韓邦文
南京大理寺
一大早韓邦文就把自己鎖在了辦公室內,任誰都不許去打擾,如今已經接近了黃昏。
至于所愁何者?不過是江寧縣徐秀差人送來的卷宗罷了,江寧縣的這位爺曉得應天府不太好計較,只得送來大理寺,以期望韓正卿能夠秉公而斷。
韓邦文走走停停,屢次提筆想要寫回文,然而反複思索之下也只能繼續放下,皺眉悶坐。
許久,搖頭自語,“小娃娃,你愁煞老夫了。”
摞得老高的卷宗放在案頭,上面明明白白的将郭竣的案子交代了清楚,物證,人證,多方證詞。郭竣不認罪就不代表這事兒就不能判。
徐秀整理過的卷宗一目了然,環環相扣,證據鏈犯罪事實與經過緊密相連,讓人挑不出毛病,但若是個尋常案件,韓邦文就是批下來又有何妨,然而礙于南京刑部,包括那位多有業務往來并且十分有力量的應天府尹陸珩的關系,甚是苦惱。
常人都道天子腳下難當官,兩京的府尹更是難上加難,這卻是個十分無知的誤解,若兩京府尹這樣的三品高官都當的窩囊,那沒有什麽官是不窩囊的,至于勳貴高官多如狗,府尹當的艱難,那也是太小瞧兩京的府尹了,府尹的實權比之六部同級的侍郎都強的多,就是有些方面比尚書都還要有能量。
或許存在有政治上面的考量,官場傾軋的顧慮,但若真有人敢打府尹的臉,府尹大人不會管你是哪家王公貴族,哪位大學士的子弟,照樣有能力讓你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南京最大的兩位國公只能說他們是地頭蛇,真正牛的可是府尹,那可是霸王龍的級別,南京六部都不見得比得上應天府尹對本地的掌控,更別提大理寺了。
這也是韓邦文顧忌陸珩的一點,不得不将他考慮進來。
同理,北京也是如此,北京那位或許更多的有政治考量,但若說首善之地的府尹怕事怕得罪人,那就是對這個職位構成,和這麽一個三品品級的府尹嘲弄了,純屬笑話。
這邊是多年好友楊廷和拜托下的照料看顧,那邊是有切實利益的潘蕃陸珩,若不能居中調停,想來此事也是難以周全。
門外老幕僚低聲道:“東家,刑部潘大人來了。”
韓邦文摸了摸胡子道:“先接待一下,我随後就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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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了一下卷宗,便将涉及傅海與吳鴻的案子抽出一旁,來到外廂。
潘蕃見他過來起身打招呼,若是真論品級,那是潘尚書大,不應當如此,然而兩人都是成化五年的進士,同年關系,現在又在南京一起當了緋袍大官,私下關系又不錯,那也就不用很見外。
潘蕃笑道:“大經兄,別來無恙。”
都是老于世故的高級官僚,若将來翻臉因為政見不合相互攻殲,這裏韓邦文若是認為他的客氣自己就可以随便了,那就可以做一筆失禮的文章,寫一篇斷絕關系的文書,吃消不起的。
韓邦文連忙回禮,心思一轉聽他喚自己的字,便知道不一定是為了公事而來,順水推舟道:“廷芳兄久違了。”
刑部、大理寺這兩個衙門若說能夠客客氣氣友好往來那純粹是扯淡,大理寺的一個重要的職能就是複審刑部案件,理論上刑部所經手的所有大小案件都需要大理寺來一個駁正,看看有無冤屈,看看用律是否合規等等,若是兩位主官關系可以那還罷了,若是政敵,那絕對能夠惡心的刑部尚書罵娘跳腳,這倆部門要能合得來,才是見鬼。
然而同年和私下關系,使得這兩位自然不同于前任,更何況韓邦文如今也是知曉六扇門事物的一員高官了。
韓邦文替他倒了一杯茶,笑道:“廷芳兄今日來我這個大理寺所為何事?”
潘蕃點了點茶杯示意他停下,聞了一下這上好的金陵本地茶,才道:“不過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主要還是來看看大經兄,聽聞你近日偶感風寒,特來看望。”
“哎不妨事,那位老太醫幾帖藥下去就藥到病除,沒事。”
“如此就好。”
不過是三五個機鋒,品了幾杯香茗,對兩人來說,都是習慣性的對話方式,繞圈子而已。
覺得時機差不太多,潘蕃随意的引導了話語,道:“聽聞江寧縣将郭竣收監了,案子未呈到我刑部,陸大人那裏也未接到,想必就是入了大理寺。”
韓邦文點點頭,這個東西沒什麽好隐瞞的,整個應天府想知道的人,都能知道。
道:“是,江寧縣把郭竣的卷宗送到我這裏了。”
潘蕃好奇的道:“不知道江寧縣小娃娃判的是什麽刑?”
“斬。”
潘蕃挑了挑眉頭道:“這江寧縣的小娃娃倒是個激進的主,如果沒記錯,自老夫上任南京刑部以來,江寧縣所批核的斬刑一起都沒有呢。”
東南省份若有死刑,基本是報備于南京刑部,而不必報備北京,故潘蕃有此一說,只有刑部點頭,才能殺罪犯,如果其中有翻供,那麽大理寺又能出場了,反正若想惡心刑部,死刑犯臨死前翻個供勞駕大理寺出馬,或許兩邊不對付,自己還能落一個減刑,得到一個傳說中的一線生機。
當然這前提就是本身這案子并未做成鐵案,還有餘味可以操作才行。
韓邦文知道自己該表态了,若讓潘蕃說在前面,那麽更難操作。
适時的道:“愚弟看下來,這郭竣斷個斬刑,一點兒不為過。”
潘蕃沒有吃驚,繼續平穩的喝着香茶,不過是微微打量了一下韓邦文,見他平靜的回視自己,也不由笑道:“老韓,我們都是快七十的人了,常言說人到七十古來稀,又有什麽東西是看不開的?”
繼而摸了摸自己黪白的胡須感慨道:“一晃眼從成華五年到現在,我們老哥倆起起伏伏,到了晚年才步入了六部堂官九卿的行列,雖說不是北京那般,但這一輩子,也算是沒有白過咯。”
韓邦文聽他這麽說也不由心思低落,人說少年子弟江湖老,人說紅粉佳人兩鬓斑。一把大歲數了,昔年意氣風發的書生意氣到如今不見分毫。如今不過是在南京養老,等到哪一天北京那邊需要自己騰位置了,攻擊幾下,不就是致仕的結果?
看着這個老頭滿臉褶子一頭白發,但一雙招子透着的精明強幹的味道一點都不減少,韓邦文笑道:“老兄的精神頭勝似當年。正是大用的,姜子牙八十才釣出周朝八百年,你這個老漢六十九可是比黃漢升還小了。”
潘蕃被他這麽一說,呵呵一樂道:“不至于,不至于。”
韓邦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自嘲道:“愚弟不過是落個清淨逍遙罷了,有廷芳兄主政刑部,有陸大人執掌金陵,我這個大理寺卿,少不得能夠空閑一些。”
“這是你的福氣。”
彎彎繞繞總歸有圖窮匕見的時候,潘蕃道:“你我都一把年紀了,何苦再惹是非?陸珩正直壯年,你又何必攙和一腳,看開些就是了,江寧縣娃娃不過是年輕氣盛,吃些苦頭,有他好處。”
說道年邁,不就是為了讓韓邦文起一個倦态的心理嗎,這種小九九打的真是妙,韓邦文自然曉得此間的說法,聽他這麽說,也不過是笑笑,不做言語。
幾十年下來早就養成默契的幕僚接口道:“潘大人有所不知,我們東家也是有苦難言,這事兒若就這麽發回江寧,或是移交刑部應天府,舉失信于他人了。”
潘蕃瞄了一眼低頭品茶的韓邦文,道:“不知是哪路神仙?”
老幕僚手指了指上面,表情嚴肅。
自然就是指的那位入了內閣的楊廷和了,一來你以年邁人的心理說事,我就拿內閣的旗幟來扯,言說自己的困難,保全自身,明哲之道罷了。
二來這失信于人不是君子之道,任誰都不能說個錯來。
潘蕃見他這麽一指,也是聯想到了楊廷和,這位大神走之前,便将吳鴻的官告消了,算是給徐秀最後的幫助,這一筆消名着實是狠毒,後繼之人很難推翻前任的決定,也不是說不行,但誰也不想就這麽多一個內閣大學士當敵人。就算內閣如今是劉瑾的傳聲筒,但也還是內閣。
韓邦文難為的道:“既然有事實依據,郭竣舍了就舍了,你們保個什麽勁呀。”
潘蕃啧了一下嘴唇道:“大經你确實不知,這郭竣給了六扇門一大筆孝敬,總督看中他了。傅海是陸珩的心腹人,怎麽能被打倒?牽一發而動全身,小娃娃思慮不周,更不說裏面還有成國公的說法呢。”
韓邦文有些倦了,這壓力的确很大,但老頭就得毫無激情的度過餘生嗎,開什麽玩笑,端起茶盞道:“江寧縣無過,郭竣有罪,這是大理寺的結論,至于傅海與吳鴻,本官自會了解過後同許進許尚書相商後再論。”
一聽這位許進,潘蕃頭皮就是一麻,這位可以說是鬥士,鬥汪直,鬥成化帝,如今也鬥劉瑾,被趕出了北京來到南京,若讓他在裏面攙和一腳,事情就難辦了。
也顧不得韓邦文轉換了語氣,變成公事公辦舉杯送客的節奏。
故作輕松的指了指他道:“你個老漢,糊塗。”
送了潘蕃,韓邦文看着夕陽的落下,耳聽幕僚的話,“東家,你真要趟這趟渾水嗎。”
平靜的道:“落日餘晖,最美不過夕陽。”
一切盡在不言中。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是受《水浒傳》對人物描寫達到天人的境界影響,山石總是想将文中的人物寫的鮮活,寫的立體,但礙于學識有限,文筆欠佳,幾乎不可能達到水浒傳的境界,所以只能以我自己的方式力求将每個人物寫好。山石一直認為小說的靈魂在于人物,所以人物的寫作我都會很重視,讓大家能夠記住太平春裏每一個出場的人物,而不是一個簡單的符號是我的目标。雖然很難,但我會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