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鄧特風忽然回頭,手上還捏着調味粉袋。他将調味落下已經變軟的面和湯裏,斷斷續續告知陳一平。
我要走,很快,就在這兩日,要離開多久我不知道。去紐約,RISD,我外祖父留了我遺産在律師處,前提是只可動用為高等教育的學費及生活費,不花我媽咪錢一兩年她再管不到我……從這些說到我不想走可我更不想拖累你,我想留在這裏哪也不去與你度萬聖、感恩、聖誕、複活節。情急到最後已不知如何交代,然後陳一平從他手中取過長筷,撩着鍋裏的面說:“吃得了。先吃東西。”
一人一碗,公仔面配冰酒。鄧特風感覺到他不開心,食不下咽。
他最不想面對的情景終于發生。鄧特風覺得自己做錯了,卻沒有別的選擇。面被湯泡爛,滋味太鹹。口感在鹹的熱湯與甜的冷酒間轉換,鄧特風咽喉幹啞,情急也無聲。他想,他想過,是否該不告而別,躲到紐約再與他聯系,這樣就不必在此時面對他,親口說:我下了那個必須暫時分開的決定。
人人都想談一份這樣戀愛,彼此好友知曉關系會善意取笑,每天工作不見但三餐吃即食面都一定傻傻相對着吃。晚餐過後天黑回家,手拖手散步走過大街,送你回家,同時打包好糖水給你家人做宵夜。
想這樣輕輕松松被包裹在愛裏,卻不知前路迢迢将遭遇什麽。
鄧特風的視線聚焦在自己拿叉的手上,到陳一平很快吃完,他才說:“你好不好,等我?”
不自覺帶上祈求口吻。
不是誰都能承受一段遠距離戀愛,科技再發達,模拟不了戀人在身邊,模拟不出戀人的體溫。一旦分開,他們都要經歷很多誘惑。大都會中有那樣多漂亮聰慧又寂寞的男男女女,愛情常比光影變幻脆弱。
他們都還年輕。陳一平知道一段愛情可以怎樣消逝,鄧特風沒有,可他知道第一次愛的人鮮少有能自始至終的。他在幻想中厭惡自己抽身離開後出現在陳一平面前的人,更厭惡的卻是自己。——若是真因這樣那樣的緣故松開陳一平的手,鄧特風連記挂着初次愛上,即為他屢屢聯想到死亡的人的姓名,以獨自度過餘生緬懷這段情都做不到。他才二十歲,他勢必會愛上別人。
可那決定後才一陣陣後怕。他能接受分開後陳一平愛上別人,卻無法忍受自己愛上別人。他怕多少年後初春、盛夏,下雨、下雪或是日光裏長街相遇,他抱着自己的兒女,陳一平仍單身一人,無話只擦肩過。雙方皆忘記“我曾與這人一起”,雙唇相貼,雙手相牽的熟悉也像舊恤衫有一日要被洗衣機絞壞。他以前懵懵懂懂,真的不知道上天不準人容易做到一生只愛一個人。一旦想到“未來的我或許就不再愛他了”,都能讓此時的鄧特風痛徹心扉。
陳一平卻在笑,他說:“喂。”
有夠奇怪,他不叫他Alex,不叫他阿風,就這樣随便。可鄧特風知道,他一定是叫他。
陳一平從後拎他衣領,像拎一只怕水的貓咪。“你知不知道,叫一個男人‘等’呢,是件很蠢、同沒可能的事?”
鄧特風臉色通紅。陳一平繼續說的卻是:“但是我會。”
那一瞬間,鄧特風鼻酸,不由低頭慢慢吸氣。陳一平在他對面望着他,早已松開手,又哄勸地輕輕拍他臉頰。鄧特風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在他手指碰到自己嘴唇時狠狠咬他,陳一平沒拿開,他反倒放開牙齒,抓着他的手用嘴唇在手指和掌心印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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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一平擡起他下巴,眼對眼對他說:“不要哭。”
鄧特風就攬住他頸脖,用嘴唇堵住他的嘴。
自己也不知道在沒頭沒尾地發洩什麽。
他現在什麽也不擔心,不害怕。愛上陳一平才變得莫名其妙,怕每次情緒發洩都是一個減分項。其實他根本無法在陳一平面前保持情感穩定,他就是那麽任性軟弱像溫室裏的植物一樣依賴着他。這愛情的濃度會否太高他也不知道。若有一日陳一平因此對他生厭那麽他就可以去死了。
他認為去愛是比自由和生命更有意義的事,獨不知這一秒陳一平心裏充斥種怪異的溫柔。
陳一平不覺得自己比鄧特風成熟,他甚至不覺自己比鄧特風大多少。他看他不是大人看小孩,或許只是個大孩子帶小孩子玩。陳一平不想用一個成年人的眼光去看待鄧特風,好像十二年級生物課的學生用顯微鏡看細菌。這樣對鄧特風太殘酷。
如果不成熟就不完美,那麽陳一平不完美,鄧特風也不完美。婕敏或許是完美的。可是完美從來與愛無關。陳一平大概在二十七、八歲才驟然醒悟,原來“愛”不是因你完美我便全心愛你;也不僅是因為我愛你,所以我能接受你不完美;更多的是,因為我愛你,我願學習接受面對自己的所有的缺陷舊患。
他對鄧特風說:“我愛你。”說這句話的心境,與上一次,二十歲時,已經很不一樣。
陳一平并不知他愛鄧特風什麽,或者真貪圖對方年輕貌美亦不無可能。但他絕不會讓鄧特風猜測。他是一個男人,一個男人愛誰,一定不會讓人心思惴惴整日漂浮半空。一個男人愛你,定能讓你無時無刻不明确知曉。
陳一平伸手撫他面頰,搭在他頸側。“不要太逼自己,受不了就回來。”
鄧特風望着他,又擡起下巴,主動地執拗地去親吻。
外面的雨停了,或是沒停,都不要緊,他們已不再奔逃。直到天明以前,這棟房都将被世界遺忘。這是個世界的舞臺以外的角落,六十億人中的二人,何其有幸,這一生這一世這一國度這一夜晚,微乎及微的概率,他們真心地遇見過,相處過。
好像為這一刻,彼此從前到以後生命中所有的痛苦疲憊不幸都是值得的了。鄧特風忽然貪心不足地想抓住更多,一生還是太短。扣除所有離別不見,朝夕相對、軀體能夠碰觸的分分秒秒加起來可有四十年?他要怎樣用相聚回放,用那些記住的陳一平的細微眼神情感語氣動作翻翻覆覆取暖,一次次在分別中安慰自己。
愛情多辛苦,可它畢竟值得。若世上無愛情,什麽能把我帶來你身邊?
喝過的酒都變成情濃不舍,鄧特風這時覺得頭腦一段段發熱,忍不住用下颌去蹭陳一平的頸窩。陳一平問他:“抱夠沒有?”
他便喃喃:“讓我再攬一陣……”
燈光下,他嘴唇開啓閉合。鄧特風低聲訴道:“我頭好痛。”睫毛濃密纖長垂落,撒嬌一般。
“那就去睡。”
陳一平半拖半抱,把他放上床,鄧特風卻一直雙眼睜得很大望着他。躺上床也抓牢他不放手。陳一平靠在他身邊,從地上撿起雜志看。時間才十一點,他翻了幾回,都是上個世紀末的文章,看得眼酸,就合上書,轉去看一旁鄧特風的側臉。
陳一平以往和江紹讨論,其中有一個議題:如何得知你愛不愛躺在你身邊睡覺的女人?江紹苦惱,因為他對睡在身邊的不同女伴有過這種錯覺。陳一平直接告訴他:你看她。望住她看,再美麗的女人,盯住她臉看十分鐘,你便感受不到她美得出衆。男人看女人不可能不看胸和腿,控制住自己本能,再看她臉三十分鐘,幻想要對着這張臉三十年,若心中還沒油然升起一片生無可戀,那麽你愛她。
他看過幾次鄧特風睡着的情态。在泰國街燈下,在香港航班上,他靠着他肩頭疲憊睡去,睫毛不曾顫動,像被所有人抛棄後的平靜。如同在世界末日前找到地球上最後一件寶藏,就此放心沉睡,人間毀滅、十萬個世紀的動蕩都與他無幹。陳一平當時在想:他熟睡的景象應該不曾有幾人看過,為何偏是我?只經歷一次,就熟悉到可分辨他的真睡和作僞。
陳一平低頭吻他額,将這裝睡的睡美人吻醒。鄧特風被他頭發碰觸臉與頸,追逐他嘴唇去回應。直至氣喘不及,大腦燒空,後知後覺發現兩人都已勃.起。
他無數次想過在陳一平面前勃.起該怎麽辦。扯過薄毯遮住臉不要再被陳一平看到,卻被按住雙臂在身體兩側。合緊雙腿等性欲平複,卻被陳一平強迫膝蓋壓開。
陳一平問:“做不做?
他壓在鄧特風身上,周身男性氣息。鄧特風并不覺自己喜歡同性味道,可只要是他,聞那味道都有沖動高潮。他望着陳一平,竭力忍耐,眼中有水光閃動。鄧特風矛盾地想,我想和你肌膚相貼緊緊抱住你什麽都不做的欲望和想你做.愛的欲望是一樣強烈的。但是我現在……好熱好難受,想被他的手摸到釋放,抵蹭他小腹都可以射精。更不知怎麽啓齒來說。
陳一平裸露的皮膚,手臂上流暢的肌肉,肌膚貼肌膚的熱度好像混合酥油的蜂蜜在海灘上烤融,粘稠地塗抹上身體,汗水從每個毛孔蒸發,思維從每個毛孔蒸發。
鄧特風含糊地掙出。陳一平當自己唐突,他的戀人尚未準備好和同是男人的對象做.愛。他不會勉強他,再抱下去唯恐控制不住,陳一平深呼吸坐起,想去衛生間用手解決。竟聽見鄧特風抱着毛毯,在背後說:“第一次……我想要,我來……”
曼谷一夜,明明說過“你可以把我當女人”的傻話,這時卻對陳一平提要求。鄧特風怕他以為他是不夠愛他,所以不願和他那樣做.愛,又看着他補充道:“只是這一次,我想要我來。”
不确信床上的角色代表着什麽,但是他想,床上的角色至少是具備一些意義的。能和陳一平在一起,怎樣都好,但是第一次,第一次絕不一樣。他想以自己最想要的方式得到最重要的人,天真地想要告訴他:我會成長,我想為你遮蔽風雨;一直被你照顧很好,但你偶爾,某些時刻,可否也學着依靠我。
他此時不合時宜地嫉妒周婕敏,不是恨,只是嫉妒。一個男人嫉妒一個女人,說出去可能引人發笑,但他很想求教她,很想問她你是怎樣做到,令陳一平覺得依賴你的開解或被你板起面孔是尋常事。
陳一平說:“可以。”既然答應,就靠在床邊問:“要我脫衣?”從頭頂脫下恤衫。
他真的願意。鄧特風沿他胸膛一路向下吻,心潮起伏,陳一平感到除他柔軟雙唇之外,有滾燙淚滴沾濕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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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未問鄧特風是否哭了,離別在際,末日狂歡的氣氛逼迫他。鄧特風一路下吻,竟用嘴唇碰他的陰莖,不帶遲疑地含入勃.起部位。他沒做過這樣的事,不會避開牙齒,用鼻腔呼吸。陳一平被快感占據,搭他雙肩:“不需要……含這麽深……”他卻不理會地盡力吞咽,直到頂到喉道作嘔才吐出。那嘴唇已經殷紅。
陳一平托着他下颌用拇指碰他嘴角,那裏被展開得極薄,他退後一些,又輕輕含着頂端仰起頭看被他含着的人。臉上并沒有明顯情動表情,光潔額頭上沒有大粒汗滴,僅僅是雙目如泛着一圈淺淺的紅。陳一平被聲色逼到感官極限,他舌尖掃過頂端溝縫,生澀又滑膩。好像親吻一樣吮.吸,陳一平感覺高潮到來即将滅頂,猛推開他,不想射在他口中。陰莖剛滑出他嘴唇又被他固執地張嘴含住,精液噴射在他喉道裏,他要咽下就猝不及防被嗆到,這回是真嗆出淚水。
他唇邊挂着精液,陳一平仰躺,将鄧特風扯到身上,吻他的咽喉,尤其是凸起的喉結。鄧特風先前為他口.交都不曾面紅,現在被他碰到咽喉,反而雙頰發熱。陳一平擁住他吻他嘴唇,舔食自己的精液,鄧特風就抓着他的手,到自己胯下,全部交給他,一下下弄着最後射在他手中。陳一平想笑,鄧特風先堵住他的話語,只是唇在唇上碰一下,貼在他頸邊說:“我不想做。”他知道自己反複無常,不知是不是代自己辯解,說:“可不可以,給我少一點,但是久一點。”
我不想現在預支那份快樂。所有愛他的人,對他的愛都有限度。限度用盡她們紛紛離開。小時候的保姆,媽咪公司的前臺小姐,在媽咪辦公室等人時給他可樂的女秘書,那些善意用盡,她們再未回來過。都像海水一樣奔到遠方抓不住回不了頭。
鄧特風害怕陳一平也會如此,愛是否是有限額的事物,像信用卡透支了也要還。他寧願陳一平每天愛他少一點,但久一點。因陳一平愛他少一點,他只不過如坐針氈,但他若不愛他,他像跌落人間地獄。
他們做完都很困倦,那晚陳一平擦掉手上體液,鄧特風沒有沖涼就睡着了。他想了想,扯床單給他蓋上,擁着他睡。懷裏抱擁他,仍夢到他,夢見自己大學時做人tutor幫補習時遇到還是小少年的鄧特風。他不認識那時的他,但是看見那小少年坐在高腳椅上審視他,眉睫娟秀濃密得一如女孩,便知是鄧特風。
那個小小的鄧特風面無表情地在高腳椅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故作老成地:“你會不會離開我?”
陳一平在他面前彎腰,伸出手,說:“抓住。”
小鄧特風抓住他的手掌,抓不住,只抓到一半。
我不喜歡小孩,陳一平想。回到彼此的十年前,正如在這個夢中,青年時的他不會是這小鄧特風的好玩伴。他亦從來不曾恨過沒有與鄧特風早早相遇,太早相遇,怎麽能懂得珍惜。
他們身處的一片陰影外,終于有陽光照入,陳一平和他勾一勾手,約定。“等你長大,那時的我不會放開你的手。”
而在夢以外,有人喚他。陳一平很困,醒不來。這時天還未光,淩晨四點。
陳一平不知道,鄧特風正趴在床上,望着他看。已經短消息阿祖來接,四次決定要爬起來不擾到陳一平的下床離開,又四次都控制不住,不想挪動只想趴在他身邊看他側面,一萬年不夠,手肘都撐到發紅。
半睡半醒之間,現實照進夢境,陳一平聽見鄧特風,非常清晰地,不像是夢地站在他床前,最後回頭一次,請求說:“不要因為醒來我不在,就以為之前不是真的,好不好?”
他想回答,醒來時鄧特風已經不在。這房屋空空蕩蕩,客廳裏,雨後黎明的風鼓漲起四面白窗簾。陳一平驀地有種悵然若失,仿佛生命裏有些東西注定是空的。
直到他看見餐桌上,鄧特風留下的字跡。
他用一支舊鋼筆,筆囊裏的墨水已幹涸。再吸入水,竟還能寫淡淡藍色的字。鄧特風臨走才匆匆寫,一種花的名字:et-me-not. ——勿忘我。
騎士落入河流被水卷走,在水中對懸崖上的戀人高呼:不要忘記我!此後他的戀人永遠在鬥篷胸前別着藍色小花。花名是那一句“勿忘我”。
大概被陳一平忘記是他最不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