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江山美人令(4)
在明輝的“幫助”之下, 鳳非離就這麽莫名其妙輕輕松松的坐上了皇位,年幼和性別不是問題,也不是阻礙, 明輝是一出現便壓住了所有人的意思。
——這道理她也很清楚,這就是最簡單不過的一力降十會, 明輝還是當年那個性格, 就算現在好像已經入魔許久了其實也和最初的那個和尚沒什麽區別。
還是當時那樣的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一副禁欲優雅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樣子,沒什麽特別喜歡的,也沒什麽特別讨厭的……這話說的其實還是稍稍有點不對。
——若論執念,明輝絕對是有的。
明輝執着于一個鳳非離的時間少說也有了數千年, 他若是個瘋瘋癫癫的癡狂模樣也就罷了,偏偏擺在鳳三面前的明輝依然是一個冷靜自持的和尚, 除了他的樣貌和身上的魔息, 真的是一點都看不出來是個入魔千年的妖僧, 更像是什麽德高望重的世外高人。
鳳非離不是那種看不懂形勢的固執性子, 明輝在這個世界裏擁有着可謂通天徹地的神鬼之力, 她不會選擇去挑釁他或者是激怒他,若是能安穩做完自己的任務直接離開是最好的結果,雖說眼下情況來看,似乎是有些麻煩。
——鳳非離做了五六年的閑散皇帝才隐約摸到了一點這個國家真正實權的邊,一直到她成年之際才真正意義上成為了這個國家的國君;不知道是老皇帝之前不問朝政的後遺症還是明輝成為一國國師的潛在影響, 那些大臣仿佛生怕凡間瑣事擾到當今陛下和國師大人的清修, 只要明輝一出現在宮裏, 她的書案上所有的折子都會消失。
要鳳三來說,她現在的日子除了比這一世的小時候吃喝用度好了不少以外,并沒有什麽區別。
無非是從一個小的牢籠換到了一個大的籠子裏……都是金銀玉石無上榮光鑄就的堅固牢籠,進得去,出不來。
這麽一看倒是和鬼王宮的日子沒什麽區別。
年輕的女皇斜卧在湖心亭中的美人榻上,薛泓垂着頭替她細細用檀木梳梳着她散在背後的長發。
鳳非離只是看了一眼就随手扔掉了手裏的折子,她曲起手指敲着龍椅的邊緣,嘴邊忽然勾着一點冷嘲的笑。
“這些是不是以為朕在宮裏,看不到外面?”
其中有個年輕的小宮女見狀,怯生生的說了句:“陛下莫生氣,國師大人一會便來了。”立刻被旁人神情慌張的捂着嘴拽了下去。
鳳非離單手撐着腦袋,略有些疲倦的閉着眼睛,對着那個方向揮了揮手。
“算了,下不為例。以後莫要讓她出現在朕旁邊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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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長些的宮女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中還帶着幾分劫後餘生的後怕和慶幸:“多謝陛下饒命!多謝陛下饒命!”
鳳非離似是嘆了口氣:“……這才幾年啊,薛泓,朕就落得這麽個惡劣的名聲?”
“奴才不知,但是定然不會是陛下的錯就是了,是奴才下手太重的錯。”
薛泓頭也不擡的繼續梳着她的頭發,他入宮入得晚,聲音和臉部的輪廓這些年漸漸成形,看起來非但并不似其他太監那麽陰柔,反而多了幾分雌雄莫辯的美感,那道疤痕也有種別樣的魅力,時常惹得一些新入宮的小宮女看着發呆。
這些年因為女皇的偏愛專寵,薛泓可以說是這深宮之中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許是因為他身份特殊,鳳非離這些年都沒考慮過把身邊的薛泓換掉,即使她比誰都知道薛泓在替她“處理事情”上的手段總是異常惡毒殘忍花樣百出,而這些名頭無一例外全都跟着落在了自己的頭上。
鳳非離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扯扯嘴角:“到你嘴裏,朕總是沒錯的。”
薛泓淡淡道:“奴才總是這麽想,不過國師大抵也是這麽想的。”
鳳非離聞言瞥了他一眼:“薛泓……你也要氣朕,是也不是?”
薛泓穿着一身金線黑底的內監制服,垂眉斂目,看上去乖巧得很:“奴才沒打算氣您,只是這是事實,沒理由因為您讨厭國師,奴才就忽略這件事兒。”
全宮上下都知道當今陛下和國師有着數不清理還亂的前塵孽緣,當今陛下的上位過程本就極為離奇古怪,加上國師那呼風喚雨和白發僧袍的奇妙模樣,簡直就是現實存在的的神話話本。
明輝不善言辭,但是他從不吝啬于和旁人分享自己和三娘當年的故事,那少說也是數千年的糾葛,就算明輝嘴皮子不利索不會說故事也沒關系:無論是那大婚出逃和還是寺廟之外苦守候五百年的故事,就算用了幹巴巴的語氣描述出來也是那麽的引人遐想;宮牆之外的年輕男女們為此腦補了一個又一個愛恨糾纏的凄美故事,各類話本花樣繁多,不知道養活了多少茶館說書客和走南闖北的戲班子。鳳非離第一次知道自己在百姓眼中的形象幾乎只剩下話本之中那個癡心不改的幽冥鬼王的時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扔掉了手中的杯子,那剛剛送上來的白瓷茶盞正好碎在旁邊站着的薛泓腳邊,從那之後鳳非離的旁邊再沒人讨論一句相關的話題。
她很生氣,即使好像大多數人都無法理解她為什麽要生氣。
薛泓理解,但是他無能為力;
明輝大約也理解,可惜的是他是唯一一個不會幫她的人。
——她親政多年的威嚴卻還比不過明輝在小閣樓裏随口說的幾句話,那小子她在了解不過,即使是現在他對于凡塵俗世依然是一竅不通,不過是因為白發的美貌僧人太過獨特,宮內宮外沒有一個敢反對他的;甚至于她這個皇帝哪怕只是說一句不喜歡都會引來一堆人的反駁和争辯。
……這才是她最為深切厭惡的地方。
這是絕對的實力之下無法逆轉的局面,鳳非離自個兒清楚得很……若要扭轉也不是沒有辦法,要麽她重新撿起當年鬼修的本事,不然就要乖乖繼續做這只漂亮的籠中鳥,嘗一回處于弱勢的滋味。
……重新修煉到當年的等級是沒可能的,她的時間不夠,這具身體的資質也沒有那一次的适合修煉鬼道一途。
鳳非離忽然站了起來,順滑漆黑的長發從薛泓手中滑落出去,薛泓垂下眼睛攥緊手心,立刻跟着站起來立在一旁。
她今年還不到二十歲,而自己已經快到三十。薛泓藏在袖子裏交疊的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背。那裏的皮膚因為這些年養尊處優保養得宜,并沒有其他宮人那般粗糙幹裂的毛病,依然光滑細嫩,但是他知道自己正在老去今早梳頭甚至看到了一根明顯的白發。
他本來沒那麽大的野心,從過去開始就只想着能好好伺候自己主子,跟她安安穩穩的在那個小宮殿裏過完一輩子就成……但是一夕之間,主子成了皇帝,自己也可以輕易控制着那麽多人的生死,他殘缺的身體像是一具缺了口的器皿,無論灌進去多少虛榮的滿足感,最後都會全部流得一幹二淨。
那個缺口,似乎在鳳非離第一次不曾顧及在他面前和明輝聊起那些所謂的前世過往的時候就開始變得越來越大……最後,大到了連他自己都覺得害怕的程度。
他會死,就算穿着錦衣華服站在天子旁邊,他也和這世界上任何一個普通的人一樣沒有區別,會漸漸衰老,變得愈發醜陋,蒼老,最後死去,化作一抔塵土,在這世間徹底消失。
而明輝不會……他的主子大抵也不會。
正當薛泓發呆的功夫,明輝那輕輕淡淡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三娘,你生氣了嗎?”
白發的和尚穿着素淨的僧袍出現在了湖心亭之中,他總是這麽突然出現,而鳳非離像是習慣了他的神出鬼沒,那雙漂亮的鳳眼冷冰冰的剜了一眼,卻因為太過年輕的面容和臉頰旁垂下的柔順長發柔和了目光,顯得沒有那麽的威懾力。
“……你應當知道,因為你的關系,我這些年來總是在生氣的。”
她這幾年身高抽長長大,已經不是當年女童的嬌小,但也因為幼年長期營養不良的關系現在仍然看起來比明輝小上一個圈兒,自從白發的和尚知道自己低着頭看着他的動作都能惹得她生氣後,就聰明的不會再去詢問三娘生氣的理由。
“那我不問了,我帶了甜糕,你要不要吃?”和尚立刻乖乖改了口,從袖子裏掏出來紅木的食盒,裏面放着幾塊極為精致小巧的糕點,都是一口左右的大小,小的最矜持小心的貴女也能無所顧忌的一口吞掉。
薛泓冷不丁的插口道:“國師大人,陛下近些日子正在調養身子,不适合多吃甜食。”
明輝擡了擡眼瞥了一下躬身而立的薛泓,略有幾分茫然的看向鳳非離。“三娘,他為什麽還在?”
鳳非離幽幽道:“他為什麽不能在?”
明輝聞言,低頭看着鳳非離的眼睛,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居然帶出了幾分小動物似的濕漉漉的委屈和讨好:“……因為我不喜歡他,我想單獨和你待在一塊兒,這個理由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