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霍卿雲在倒下去的時候,用最後的力氣按動了手套上的機關,寸把長的蓮刺開花兒一樣鑽出了指虎,勢如破竹地劃破了面前忽然出現的男人的胸膛。

克辛波搖搖晃晃地向後退了幾步,立刻被沖過來的漆決扶住了。

“快走。”他咬着牙道,這一路來身邊影衛已被人全部解決掉了,只剩下這個義女。自己也受了重傷,看來這回的中原之行注定是走不成了,“為什麽不把你的刀拔出來?”

漆決扶着他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忽然道:“我去确認他死沒死。”

霍卿雲臉頰緊貼着亘古不化的寒冰,剛開始,他還能感覺到一點冷意,漸漸地,竟然覺得從胸口開始熱起來,很像小時候被娘親抱在懷裏的感覺,柔柔軟軟的。

他隐約聽到不遠處那一男一女用波斯語交談了幾句,然後貓一般的腳步聲接近了自己。

這是要來給自己補一刀才算完麽?

倒也是他們的風格。

霍卿雲感覺自己的下巴被一只冰涼纖細的手捏住了,他被迫擡起頭來,随即一顆圓圓的糖球一般的東西被塞進了嘴裏。

還容不得他思考要不要吐出去,這東西在嘴裏立時便化了,味道也很像糖球,甜絲絲的——這是葉展眉最喜歡的味道。

于是霍卿雲便忽然想起來,跟那人的約定已經要到了。

他得……回去才行。

女子蹲在他面前,用他聽不懂的波斯語低低說了句什麽,然後轉成了不大流暢的漢話:“為了聖教,我應該殺了你……但是要我自己來說,我不想你死。”

霍卿雲奇異地聽清了這句話,然後,他的眼前忽然清明起來,仿佛他背上并沒有插入那一把鋒利無比的彎刀一樣。

漆決始終用身體擋着遙遙看過來的克辛波的視線,她并沒有多做停留,很快站起身來,向着遠處去了。

霍卿雲半睜着眼看着兩人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夜色中,試着撐了一下地,竟然站起了身。

他輕吹了聲口哨,馬蹄聲踏風而至。穿月竟然無比順從他的意思,即使在他傷重倒地的時刻,也半分沒挪動一下藏在冰坑裏的身軀。

“好孩子。”霍卿雲摸了摸它的頭,感覺他的馬渾身都在止不住地戰栗,溫馴的眼中不斷向外湧着清淚,卻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他極有耐心地用手掌一寸寸撫過了它的身體,“哭什麽,像個男子漢一樣,站直了,我們回去。”

霍卿雲踉跄了一下,抓着馬缰想要跳上去,卻牽扯了背上的刀,立時嘔了口血出來。

穿月已經停止了顫抖,腿一彎,跪在了地上。

霍卿雲跨坐了上去,穿月随即站起身來,邁開四蹄朝營地的方向奔去。

霍卿雲能清晰地感覺到體內的鮮血汩汩地從背後流出去,染紅了穿月潔白的皮毛,他已經不再覺得熱,反而渾身發冷起來。但他此刻卻格外清醒,身體的每一處感官都比往常還要靈敏幾分,連細小的雪花碎裂在盔甲上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昆侖下雪了。

玉傾城很不耐煩地翹着腿在前廳喝茶,周身萦繞着生人勿近的強大氣場,幾個端茶倒水的小厮都自覺地站遠了幾尺,顯然是沒忘了這位爺在藏劍山莊那些光輝事跡。

葉安然掀開簾走了進來:“傾城?”

玉傾城一躍而起:“葉夫人!”

葉安然沖他點點頭:“聽說你來找展眉?我方才滿山莊尋他不着,又去馬廄看了看,他的那匹馬也不見了。想來是又跑出去玩了。”

怎麽一個兩個都不在!玉傾城在心裏摔碎了一百個茶杯。

“這也是奇怪……昨天晚飯時還在呢。”葉安然面露惑色,“我還以為是他又同哪個朋友出去了,可山莊裏卻也沒人說見過他。卿雲又率隊出征了,這還能是去哪了呢?”

玉傾城心中思忖了一番,道:“興許是去找別處的朋友玩了,您不用擔心。”

葉安然道:“哎,這孩子真是不讓人省心。說來,你尋他什麽事?看看我能不能幫上忙。”

“啊,沒有沒有。”玉傾城忙否認,“只是路過這裏,順道看看,既然他不在,那我就走了。”

葉安然道:“那怎麽行,留下來吃飯罷,我下廚去做點你愛吃的。說不定展眉那孩子下午就回來了呢,你快進來!”

玉傾城推辭不成,只得留下來陪着葉安然吃飯。

算了,小爺一個人去又不是不成。他叼着筷子琢磨了一番,當天便拜別了葉安然,徑直取道一路向西了。

霍卿雲睜開眼,窗外正值深夜,床前燭火搖搖曳曳,漾着一室馨香。

這味道好熟悉,他吸了吸鼻子,慢慢坐起身來。

這個動作立刻驚動了趴在床前昏昏欲睡的人,那人愣了一下,立刻跳起來撲了他一個滿懷。

霍卿雲呲牙咧嘴了半晌,才虛弱道:“你壓到我傷口了。”

“啊?對不起。”葉展眉馬上松手,慢騰騰地從他身上爬下來。

霍卿雲趁着他消停的當兒整理了下混亂的記憶,他記得自己回到營地以後被許多雙手扶着,花寒在旁邊跳腳讓大家散開。自己跟他說了一長串有的沒的,包括漆決和那個男人離開的方向和他的種種推斷,最後幾乎是在胡言亂語了,被花寒忍無可忍地打斷。常駐昆侖的醫師用燒紅的刀片挑開他後背的衣服,然後閃電般地拔出了那把一直插在後背的刀。

咔嚓一聲,記憶就到此為止了。

葉展眉也在這個時候徹底回過神來了,兇神惡煞地掐着他的臉:“混蛋!霍卿雲你這混蛋,你知道你……你,”他結巴了半天沒說出來,末了道,“你違約了!”

“嗯,我知道。”霍卿雲拉下他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頭,“擔心了很多天吧?”

葉展眉渾身都要炸起來的氣勢立刻縮了回去,帶着濃重的鼻音用力“嗯”了一聲。

“我沒事。”霍卿雲寬大的手掌停在他頭上,眼含笑意地低頭看他。

這是霍卿雲第二次,意外地,沒有遵守歸期。

葉展眉一時間冒出來種分外感動的心情,他還以為這人醒過來的第一句話會是“那兩個人有沒有抓到”之類的呢。

竟然還知道安慰別人,看來自己實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接着,他就聽霍卿雲道:“那兩個人有沒有抓到?”

葉展眉立刻有種想用重劍拍扁他的沖動。

戰火紛争的年代,霍郁的生意也愈發地不好做了,幹脆在西湖邊常住下來,終于可以每日陪伴在妻子左右,享一享清福。

這一年冬天的時候,兒子也因傷從前線撤了回來,搬到南方靜養,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有了一段團圓時光。

可惜,好景不長,還沒安穩上個把月,他這閑不住的兒子便執意要出門。

霍郁心塞道:“你這小子可千萬要知輕重一點啊。”

“事出有因,您不覺得玉傾城真的很不對勁麽?他什麽時候特意來找過我?一定是碰上了大麻煩。”霍卿雲據理力争。

顏采薇頗有同感地點了點頭,又道:“可是,卿雲,你這傷還沒……”

“早就好了。”霍卿雲一副真誠可信的表情,“而且他這一去這麽久都沒個音信,難道您不着急?”

顏采薇:“那也應該找別的可靠人去尋,你切莫沖動。”

霍卿雲:“他除了我哪還有別的朋友?”

顏采薇:“……”

這話實在太直白,這位心直口快的七秀姑娘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說是教徒無方還是教子無方了。

葉展眉在一邊剝着橘子道:“說來他那幾天确實很奇怪,我娘也跟我說了,不知是有什麽急事一樣,待了沒多久便走了。我也覺得是遇上了大麻煩。”

霍卿雲道:“對了,你娘有沒有問他去哪裏?”

“他說是劍門關……咦,如果是成都的話,倒是離小八很近。”葉展眉往嘴裏塞了一瓣橘子,笑道,“我同你一起去,爹娘不必太擔心。”

穿月和白蹄烏并肩走在江南小路上,春寒料峭,葉展眉不由裹緊了身上的狐裘大衣,把半張臉埋進去以後又覺得呼吸困難,于是奮力向上掙紮了一下。

正手忙腳亂地尋找最佳的穿衣方式時,就聽旁邊的霍卿雲道:“你說這事兒會不會跟上次燭龍殿那人有關系?”

“嗯?燭龍殿?”葉展眉一面跟大衣作鬥争,一面問道,“那麽多人,你說哪個?”

霍卿雲道,“就是玉傾城說要去救的那個人。”

“你說玄……嗯他叫什麽來着,那個大師啊?”葉展眉終于放棄了掙紮,縮在大衣裏面甕聲甕氣,在心裏盤算了一下什麽時候再去揚州買幾件好裘皮,裁得再合身一些才好。

“不是玄正大師。”霍卿雲伸過手來整了整他的狐裘領,“我當時就覺得玉傾城哪有這麽好心,要去幫少林弟子伸張正義。咱們從燭龍殿出來以後遇到了一夥人埋伏,你可還記得?”

也不知他怎麽整的,葉展眉頓時覺得既不冷也不悶了:“好像是有這麽回事。”

“他們綁架的那個僧人,我看和玉傾城是舊相識。”霍卿雲道,“但要說是朋友……卻又不大像。我可是平生第一次見這家夥為誰的事兒那麽上心,于是便留心觀察了一番。”

葉展眉鼓起嘴巴認真回想了一番,然後洩氣地搖搖頭:“唉,那天那麽多僧人,我實在是記不得了。”

霍卿雲道:“這事兒過去才不過一年,你這表情怎麽好像上輩子發生的一樣……你在燭龍殿都記得什麽啊?”

葉展眉不服氣道:“當時打架打得不可開交,誰有空去看那麽多!我可不像你,誰跟你過招,你都要把人家給觀察得清清楚楚,打就是打了,誰管他長什麽樣子。”

“我若不記得,今後再碰上豈不是失了先機?”霍卿雲道,“再者說,若不是我把那日脫逃的兩個明教殘黨描述得一清二楚,我們的将士如何将那個暗殺者手到擒來。”

葉展眉哼了一聲,道:“還敢提那個人,若不是那女人掉進陷阱裏時就自行了斷,我非要親手砍了她的人頭不可。”

霍卿雲笑了笑,唇角卻帶着些苦澀。

“其實,是她救了我一命。”他輕聲道。

陌上草離離,塞外雨凄凄。

不忍與君絕,空留長相憶。

萍水相逢,無心相救的一舉,倒是換來自己一命。那一刀,剛剛好避開了心髒的位置。

一命抵一命,這樣算不算是還清了呢?

願光明神指引你的方向,使你的靈魂在聖火中得以永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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