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花一木,皆能自成一個世界。
每個世界裏,都有無上之音,無量之法,引導衆生泅渡萬般苦楚,永登極樂。
如果我能渡衆生,誰又能渡我?
佛祖不曾開口。
悟心睜開眼,擡頭望向他日夜供奉的佛像,卻見到了一雙清可見底的眸子。
玉傾城一臉無趣地用手指絞着自己的發尾,似乎是在他面前等了很久似的,見他擡起頭便狡黠地一笑,用一縷烏黑的長發圍在了他脖子上。
悟心默不作聲地看着他,一動不動。
玉傾城一只手拽着頭發的另一端,一只手将額前碎發別到耳後,笑道:“聖僧,我可是等了你好久。”
悟心雙手合十,頌了聲佛,問道:“施主可是找貧僧有事?”
玉傾城無辜地眨了眨眼:“有,有大事。”
悟心:“施主請講。”
玉傾城:“我忽然對佛法甚是感興趣,聖僧可願與我講講?”
悟心:“既然如此,施主可以先來寺內早晚課與我等一同誦經,相信必有感悟。”
“這樣啊。”玉傾城拉長了尾音,拽了拽手中的頭發,把悟心拉向自己,“不行,我時間很緊的,不如——你念給我聽?”
悟心被他拽到了面前,這樣的距離已經能清晰地感覺到彼此的呼吸,他睜着平靜無波的雙眼直視着面前的男人。
玉傾城頗為沮喪地發現對方竟然呼吸都不曾稍亂。
悟心從來沒與人挨得這樣近過,他并沒有拘謹地收斂目光,而是慢慢地打量了這人一番,他的眉毛同頭發一樣都是黑得發亮,愈發襯得眸子清淺起來,這種顏色的眼睛竟然也能清楚地倒映出人像來,明鏡一般……
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悟心感覺自己被什麽東西大力地拉回了現實,冰涼的水滴落在臉上。
馬嵬驿在下雨。
陰雨連綿,這似乎已經是第三天了。
小師弟怯怯地站在他身邊,用細如蚊蚋的聲音再一次提醒他的傷口裂開了,需要趕快回去包紮。
悟心将雙手舉到眼前,厚厚的紗布上有血跡滲出,他挑起一邊嘴角,在雨中笑了。
然後他聽見霍卿雲的聲音道:“你真的确定他死了?我們一直沒有找到屍體!”
悟心回過頭去,細密的雨簾中,他身後站着兩個看不清面目的人。的确,他一向是不大看得清別人面貌的,皮肉白骨,無衆生相,辨得太分明又有什麽用呢?
悟心又轉回頭,看着遠處山雲道:“他跳下去之前,中了‘剎那千年’。”
此話一出,就聽身後兩人和小師弟同時倒吸一口冷氣。
半晌,葉展眉在原地蹲下身,悶悶道:“為什麽老天連安葬他的機會都不給我們呢?”
霍卿雲大步走到悟心身邊,沉着臉看向腳下深淵,手中□□幾乎被攥出了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就這麽死了,就算到了地府,也給我滾回來,玉傾城!”
悟心又咧開嘴笑了,雨水從他的臉上滾落,他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自言自語道:“不,該去地府的是貧僧,都是貧僧害了他。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天地在他眼前倒轉過來,河水停止奔流,草木不再生長,星辰一顆接一顆隕滅,他在萬丈紅塵中化身為一粒細沙,被狂風裹着落到了一棵凋敗的楓樹上。
他看見玉傾城穿着單薄衣裳,赤着腳涉水而來,楓葉落在他的腳邊,他擡起頭來笑了笑,白衣的僧人在問他:“那日劍門關外,你可有事?”
玉傾城饒有興致地踩着水花,滿不在乎地回答:“怎麽可能,後來我尋不到你,便一個人回揚州了。”
他的面容變了又變,成為了芸芸衆生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卻又耀眼得讓人挪不開目光。
他眼見着那三尺青絲忽然轉白,玉傾城跑到了長安城樓上,回頭沖自己嫣然一笑,這個幻境便坍塌了。巨大的爆炸聲響徹一線天,山石崩摧,阻斷了建寧軍前行的通路。
“我求你讓我……同你一起死。”
悟心者,無心也。若要有所悟,便要抛棄凡心,忍辱負重,得見日光明照,成就無邊功德。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無心則無痛,無心則得道。
佛說,諸心皆為非心。
他卻問,佛是什麽?
諷刺,天大的諷刺,他竟然在這個時候,終于大徹大悟。
霍卿雲推門進去的時候葉展眉剛起床不久,正翹着一只腳穿鞋,見他進來便很有精神地問了聲早。
霍卿雲:“快中午了。”
葉展眉瞪他一眼:“誰讓你昨夜熬那麽晚!”
霍卿雲攤攤手:“我早讓你去睡了。”
“……”葉展眉想了想,“都怪我意志力太堅定了。”
霍卿雲笑笑,拿了木梳替他梳頭,道:“一會兒我去洛陽城裏買東西,到那吃午飯罷。”
葉展眉歡呼雀躍:“榮記的海鮮!我快想死了。”
霍卿雲皺着眉把他按回去:“別動。梳亂了還得重來。”
葉展眉聽話地坐在原地,兩條腿卻不安分地四下搖晃起來:“咱們起碼有半年沒去了罷?不知道崔老板有沒有推出新菜品。”
霍卿雲道:“我已經提前預訂了新鮮的河蝦,估摸着到那裏就做好了。”
葉展眉咽了口口水:“等不及了。騎穿月去吧!”
霍卿雲束好了頭發,低下頭看着他的眉眼彎彎,那表情裏蓄着一泓清澈湖水,微微一動,便會傾瀉滿室光輝。
“好。”
自太原城外那一次烏龍的相遇後,霍卿雲再見到唐子銘便是在一個月後的秦皇陵裏了。
雖然天策軍在太原與武林盟的合作甚密,但霍卿雲根本就沒時間再入太原城參與戰争的收尾工作。他帶着親信部隊追蹤令狐傷的行跡一路至長安,到了秦皇陵的入口才接到通知,武林盟也派了人前來支援。
唐子銘從水井旁現身,簡短地同霍卿雲打了個招呼,視線移到他背後,問道:“換了武器?”
霍卿雲背上的長|槍在暗夜裏竟然發着隐約的金色微光,槍身上花紋精細繁複,槍頭上的倒鈎似乎也是根據他的槍法習慣量身打造,遠遠即能感受到鋒刃上的冰冷寒意,實在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槍。
霍卿雲笑笑,摘下槍來:“看起來威風吧?展眉托人打的。”
想當初葉展眉為了這東西滿世界地搜集隕鐵,還被人騙了幾千金去,還以為自己不知道,美滋滋地遞過來說是生日禮物。
霍卿雲便也裝作不知道他這幾個月神神叨叨的是在做什麽,又驚又喜地接過來贊嘆了一番,末了提議給這把不世出的武器取個響亮點的名字。
葉展眉想了想,道,溯流!就叫溯流。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溯流而上,漢水之廣,日夜細思量。
唐子銘湊上前去細看:“的确是好兵器。”
霍卿雲擡眼看了看不遠處的人們,忽然瞥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咦?你家那位耶律姑娘也來了。”
唐子銘立刻變了臉色:“她是個大騙子!”
“……啊?”霍卿雲震驚。
唐子銘控訴道:“她只是利用我混入太原核心戰區,順便竊取蒼雲軍情報。誰知道她竟然是這種人!”
“……”霍卿雲一時覺得有些無法消化,“可是那天你們看上去,就像是多年不見的好友。”
唐子銘道:“不,她只是當年在君山幫過我的忙。”
霍卿雲:“這樣說來,她是你的恩人了。”
唐子銘:“什麽恩人!這個大騙子利用完我還不夠,還騙走了我最重要的東西!”
“最重要的東西,那是什麽?”霍卿雲好奇道。
唐子銘反問:“你覺得我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
霍卿雲揣度了一下他的心理,猜測道:“……木樁?”
“……”唐子銘似乎經他一提點有些了悟,卻又露出了為難的神情道,“那東西怎麽可能偷得走,我,我說的是第二重要的東西!”
霍卿雲道:“可以啊,我聽聞萬花谷中久矣流傳一種打造可随身攜帶的木樁的手藝,近日來似乎也有成品流入江湖之中。不過我尚未見到過實物,還以為唐兄一定會想方設法買來一個……話說回來,第二重要的東西又是什麽?”
唐子銘聽了他這段話眼神立刻變了,聲音都不由自主拔高了幾度:“可随身攜帶?這樣的好物為何我從未聽過,不知會是什麽樣子?”
“哎,兩位說的可是這個?”只聽嘭的一下重物砸地之聲,耶律雪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二人身邊,好整以暇地倚在一個粗壯木樁上面,那木樁上還畫着一個笑臉,此時正對着唐子銘的方向。
霍卿雲發誓在那一瞬間清楚地看到唐子銘臉紅了一下。
澄通接過了悟心手中疊的平平整整的袈裟和放在上面的一串檀木佛珠,退到了一側。
悟心在堂前恭敬下跪,三叩首後,玄正拈起了香。
室內始終都靜得可怕,佛祖不悲不喜的目光一如往常地注視着紅塵中掙紮的衆生,這一天,經文的誦念聲和禱告聲罕見地并沒有在這間屋子裏響起。
長久的沉寂過後,打坐的玄正緩緩睜開了眼:“悟心。”
悟心:“弟子在。”
玄正:“你可知何謂頓悟?”
悟心:“萬箭穿心,痛不欲生。八方神鬼,莫不歡喜。”
玄正站起身來,拿起了澄通手上那串佛珠,默不作聲地遞給了依然跪在地上的悟心。
悟心擡起頭來,并未伸手去接,問道:“方丈,什麽是佛?”
作者有話要說: 萬箭穿心,痛不欲生。八方神鬼,莫不歡喜。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