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葉展眉在夢裏嗅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
好像是青草,一整片的草原,風吹過來的時候,鮮綠柔嫩的草莖會随着風向同一個方向搖擺。
他在這片草原裏打了幾個滾,然後躺平了貪婪地呼吸着這種萦繞周身的氣息,忽然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內力輸進了自己體內。
接着,他就恢複了幾分神智,同時意識到那種青草味道并不是自己的夢。
四肢百骸好像知道他要醒來了似的,開始肆無忌憚地叫嚣着,折磨着他的每一寸神經,老實說,他真的覺得現在昏過去比清醒要好受多了,可是不行。
必須醒來,看看眼前的人——天知道,這些天來,他想念他身上的味道想得都要發瘋了。
眼皮好像被鮮血糊住了,黏稠得發膩,他用了幾次力才勉強睜開一點,然後終于看到了那個正摟着自己的人。
葉展眉不由怔住了。
他和霍卿雲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了,他們一起長大,他熟悉霍卿雲臉上每一種表情,能捕捉到他身上每一點細微的變化,但是,這個人現在卻是陌生的。
他臉上是一種自己從未見過的表情——既不是悲傷,也不是欣喜,既不是愠怒,也不是畏懼……啊,當然,他恐怕是不會有畏懼這種情緒的。
那是什麽呢?葉展眉愕然地想。
其實他現在很想向霍卿雲抱怨一下自己很疼,身上每一處傷口都疼,又或者問問他到底過了多久,總覺得已經幾百年都沒有見到他了……但是,看到那個人臉上的神情,他就立刻打消了這些念頭。
因為霍卿雲臉上的表情讓他覺得,這個人好像比自己還要疼。
于是葉展眉思忖了一下,氣若游絲地對他道:“沒事,我不疼。”
悟心從少林寺走出來的那一刻,發自內心地認為自己此生都不會再回去了。
于是他邁出大門以後轉過身,鄭重地向着來時的方向行了三次大禮。
去哪呢?第一站,就去黑龍沼罷。
這裏是他最後一次見玉傾城舞起那把扇子的地方,亂軍之中,他黑發飛揚,媚眼如絲,游刃有餘地穿行在燭龍殿外的一片混亂之中,舉重若輕地揮開了所有妄圖從背後偷襲戰友的人,然後蓮步輕移,落在了自己面前。
“聖僧,你……”
悟心只聽到了他這樣半句話,便支撐不住,直直向前倒去,模糊中感覺一雙手伸過來接住了自己,随後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再度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回少林的馬車上,溫暖的手掌覆在自己前額上,他動了動,發現自己是躺在那人的腿上。
“聖僧,你可算醒來了。”玉傾城沖他露出笑臉,豔若桃李,“感覺怎麽樣?”
悟心坐起身來,道:“此番多謝施主及友人相救。”說罷,便閉目調息起來。
玉傾城半倚着馬車內壁,翹起腿來,道:“聖僧,你說,你們少林的武功獨步天下,為何你們會被那群小喽啰抓去呢?”
悟心雖然凝神調息着,卻将他這話聽了進去,心中思量一番,道:“因為我等有要保護的東西,而他們不曾。”
“是麽?”玉傾城覺得十分有趣,追問道,“那麽聖僧想要保護的是什麽呢?天下蒼生麽?”
悟心愣了一愣,睜開眼。
玉傾城見他久久不答話,又道:“若是天下蒼生的話,是否衆人在聖僧的眼中,都是同樣的呢?那麽今日被我們殺的那些人,算不算是天下蒼生中的一員呢?”
悟心發現自己無法回答。
玉傾城道:“聖僧,一己之力,是否能庇佑天下之人,皆得其所,皆得善果呢?”
悟心那時才忽然察覺,自己那多年來被師父和同門都贊不絕口的菩提心,原來也不過只是一池虛妄之水而已。
霍卿雲掏出了信號彈點燃,随手丢向窗外,須臾後傳來了火種在遙遠高空中炸響的聲音。
他低下頭去,屈起食指滑過葉展眉的臉頰,抹去了上面的血痕,便在他血跡斑斑的側臉上留下了一道痕跡。
葉展眉想擡起手來,剛動了下手指才想起那裏面被打進了許多細小鋼針,現在正是血肉模糊。經他這一動作,兩只手幾乎痛得失去了知覺,不由從齒縫裏吸了口涼氣。
“對不起。”霍卿雲覺得自己終于提起了開口的力氣,說道,“我來晚了。”
這實在是一句很俗套的話,卻是他此刻唯一想得起來的句子。
他心裏有太多的情緒在洶湧,而他卻幾乎找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表達,氣血在他體內奔騰,沖撞,幾乎要撕裂他的胸膛破壁而出。他握槍持弓的手就如同師父一樣無論何時都穩得不可思議,亂軍之中也可在百步外取人首級,現在卻竟然抑制不住地顫抖。
葉展眉從來沒有聽到過他道歉。
霍卿雲從來都是得體的,禮貌的,即使開玩笑,也僅限于極親近的幾個人。更多的時候,他滴水不漏的思量和溫潤如玉的風度都只給人以如沐春風的感覺,而不會帶來任何不快。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善戲谑兮,不為虐兮。
葉展眉深知他這滿腔的心思細膩,批判他活得太累,他卻總說,習慣了。
這個人也許只會因為戰事的失利而道歉,葉展眉這麽想着。畢竟,于情于理,他從不曾也不會虧欠任何人。
但當他這麽想着的時候,心裏卻莫名地浮現出了一點傷感來。
一直在道歉的人其實是自己啊。因為沖動,魯莽,頭腦簡單,不計後果,一次次闖禍,而這個人卻從來不會抱怨和責怪,他永遠懂得如何安撫自己,如何收拾殘局,就像那一年的揚州河上,他踏水而來的堅定果決。
他想,等到出去以後,應該尋個時機,對他說一聲謝謝。謝謝他所有的包容和忍讓。
但是現在,好像應該先回應他的道歉才是。雖然不知為何,葉展眉感覺霍卿雲前所未有地慌張了起來,糟糕的是自己完全不懂得這種時候應該如何安慰他。
于是他只得攢了攢力氣,重複了一遍:“沒事的……嗯,我不疼。”
霍卿雲将頭埋在他的頸間。葉展眉的身上現在都是鮮血混雜着泥土,以及汗水的味道,但此刻好像只有這種味道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深呼吸了幾次,終于覺得心跳慢慢平穩了,于是擡起頭來,細細打量了一番葉展眉的傷勢。他的衣服被鞭子劃開了無數裂口,幾乎已經全部被鮮血浸染,原本蓬松潔白的裘皮肩飾都被染得斑駁晦暗。再向下看到他的雙手時又迅速移開了目光,仿佛不敢多看似的。
這是他從小到大都保護着、照顧着、珍惜着的人……他們怎麽敢這麽對他?
他們怎麽敢!
霍卿雲覺得內心被猛烈地錘了一拳,在這劇烈的震蕩下,那個脆弱的繭殼幾乎要被撞裂。
他一把扯下了用來掩人耳目的漆黑鬥篷,露出了身上暗紅色的披風。
每當春遲跑遍了華山都尋不見穆兮時,她便知道這是師尊又去冰室閉關了。
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法,即使在純陽宮這麽冷的地方都不足夠,還專門要到寒氣逼人的冰室裏去修煉呢?春遲在許多年前,穆兮第一次閉關修煉後便問了這個問題,他只說,你還小。
春遲踮起腳尖在高大的柏樹上比了比,她已經比第一次上華山時高出将近一倍了。但是,比起師父來還要差一點。
最上面的一道刻痕,是以前她趁着師父剛剛經過,自己偷偷刻下來的。
可能再長高一點,師父就不會再認為自己是個小孩子了吧?又或者,将劍法練得更熟一點,師父就會對自己另眼相看了吧?
“師父,怎麽樣才能把劍練好呢?”恍惚間她看見紮着羊角辮的小小的自己,在樹下問。
十年前的師尊,同現在看起來也并無差別。
他蹲下身來看着小小的自己,溫和道:“遲兒,你要記住,劍的好壞,永遠在于持劍之人。有一天,你的劍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世人所揮出,那時,便大有所成了。”
春遲聽不大懂他的話,卻記住了劍要為他人而揮,但漸漸地,她發現這毫無道理。
“師父,你的劍也是為世人而揮的麽?”三年前,她這樣問道。
穆兮似乎考慮了很久,才道:“曾經是。”
“那現在呢?”
“或許……也是罷。”
在和師尊相處的日子裏,春遲總是在問,而他總是在答。師尊很少主動開口對她說些什麽,所以,她總是想方設法地多問幾句。
春遲擦拭着自己從名劍大會上贏來的寶劍,想着,等這次師尊出關,自己要親口問問,如果我不是為自己而揮劍,是否可以為師父而揮?
然而這次,她卻沒有等到師尊走出冰室。
穆兮是被人擡出來的。
值守的獄卒聽到腳步聲從身後傳來,還以為是巡邏的同伴,漫不經心地擡頭看了一眼,立刻驚在了原地。
背負長槍身披盔甲的男人從他身側經過,甚至連眼神都沒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便徑直向外走去了。
獄卒怔了片刻,連忙追了上去,用手中長矛指着男人:“什麽人?站住!”
霍卿雲并未停下腳步,只是側過頭瞥了他一眼。
男人周身散發的淩厲氣場實在太過強大,獄卒拿着武器的手不由有些發軟,再同他的眼神對上,竟然就被泥漿裹住了雙腳一般,定在原地,半晌動彈不得。
那實在是一雙修羅般的眼睛。令他感覺若是上前一步,就會被眼前的男人生生撕碎。
獄卒在原地愣神了半晌,又拔腿跑向了男人離開的方向,這麽片刻的功夫,已經驚動了監獄內大半的當值同伴,而院中也已經站滿了嚴陣以待的侍衛。
侍衛隊長打量了男人一番,視線下移到他懷裏抱着的人,那人被黑色鬥篷包裹着,看不見長相,只能看到露出的一角染血的衣衫——劫獄?
還未等他下令,身後突然傳來異動,衆人回頭看去,只見大批着裝統一的士兵湧入院內,包圍了這一方建築。打頭一人到了那劫獄的男人面前,低聲說了句什麽。
男人屈起手指在口中打了個呼哨,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
“你是……什麽人?”侍衛隊長驚懼道。
“天策府霍卿雲。”他冷冷道,跳上馬,緩緩掃視了院內神色各異的衆人一圈,後半句話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一般,“這些人,一個都別想走。”
他策馬飛馳而去,暗紅的披風在夜色中飛舞不定,如同一團張揚的火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