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舊痛如哀風
柳徵雲聞言愣了愣,他想說他對美人都這樣,但又覺得眼前人的眼神過于深了,讓他沒辦法輕佻地回答。
他微微錯開江潭月的視線,低聲道:
“您為守護人間做了那麽多,我替他們回報您一些,不行嗎?”
“……”
江潭月輕笑了下。
那是柳徵雲第一次看到江潭月笑,轉瞬即逝,像江南化得太快的初雪。他莫名覺得那笑容有些發苦,有些失落。
他忽然又不想看見他笑了。
“我……”
“走罷。”
江潭月轉身走了,留下柳徵雲在原地,手中塞着被咬了一口,化了一半的糖畫。
什麽意思啊……
柳徵雲不是不明白。
他流連世間,因為一副好皮相受了太多過分淺顯的喜愛,他慣會笑着拒絕人,那些人被他拒絕後也總是很快愛上別人,可是他今天卻沒辦法把話說清楚。
因為總覺得那人太脆弱了,受不起傷。
可是怎麽會脆弱呢?恐怕無量也不是他的對手。
他正糾結要不要追上去,眼前卻忽然出現了一封浮在半空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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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接過,打開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數字:
“師尊尋,速歸。”
柳徵雲微微凝眉,看着前面高挑寂寥的背影,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還是追了上去,攔住了江潭月。
“我可能得回一趟師門……抱歉啊……”
“無妨。”
“您要不自己逛逛?缺什麽就和客棧老板說,我——”
“柳徵雲。”
“啊?”
“……離我遠點。”
我怕自己會陷進去。
“哦……那我走了?”
柳徵雲讪讪道,不知道說什麽好。
“嗯。”
江潭月冷冷地應着。
出爾反爾,言而無信。
江潭月,喜歡上這樣的人,你可真是愚不可及。
***
“……無量仙君,您出關了?”
江潭月走了一陣,柳徵雲還留在原地沒有動作,正嘆着氣待轉身離開,眼前卻突然出現一個身着純白神袍的神影。
“阿柳,這次是你又亂跑還是受誰逼迫?”
面對無量略親昵的诘問,柳徵雲淡淡笑了笑,沒說話。
“……封印之境是怎麽回事?”
“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上神把它給淨化了。”
柳徵雲懶懶說道,一副不很在意的樣子。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事實而已,仙君去問問東方照,看是不是這樣?”
“……”
“說話沒大沒小,誰教你的?”
無量蹙了蹙眉,冷聲道。
柳徵雲無所謂地笑笑,低聲開口道:
“我從來便是這樣的人啊。”
“……放肆。”
無量不知道柳徵雲今天吃錯了什麽藥,一見面就處處嗆他。
“這樣的人放任不管,終會釀成大禍。嵩岱宗守護天下蒼生,不能放過任何一點可能的威脅,你懂嗎?”
“他不會做那些事。”
“何以見得?”
“神魂擔保。”
“你算什麽?擔保得起嗎?”
柳徵雲聞言輕輕地笑了笑,朝無量逼近了一小步,沉聲道:
“那就算我不擔保,你能把他怎麽樣嗎?”
***
江潭月站在街道轉角,靜靜地看着無量和柳徵雲,神情看不分明。
阿柳……什麽啊?
比柳徵雲那個花架子實力強多了,是他的誰?
師兄弟?師父?還是戀人?
為我擔保?為什麽……
江潭月鴉羽般的長睫虛虛地垂下,如在白玉上投下冷冷的陰影。
他想不明白,卻忍不住一再去想,待他擡眸再望去,街頭已經沒有無量和柳徵雲的身影了。
江潭月微微沉了沉眸,內心是前所未有的糾結。
嵩岱宗嗎……
***
嵩岱宗松岳峰。
一盞盞溫暖的夜燈氤氲了山路,階階石梯蜿蜒而上,直至高不見頂的山峰。
山風習習,拂面而來,吹動了柳徵雲和白延的墨發和衣袍。
微冷。
“柳哥,到底怎麽回事兒啊?怎麽還跟師尊嗆上了?”
白延納悶了,雖說柳徵雲平日裏确實和自己一樣不拘小節吊兒郎當的,但也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別問,問就是這事兒你別管。”
南溟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潇潇然落座在石板正南方。
柳徵雲乜斜了他一樣,沒說話。
“柳哥啊,雖說沖冠一怒為紅顏,但這才哪跟哪兒啊,你說這值不值?白延你說,這值不值?”
白延聽不懂他在說什麽,疑惑着正要發問,卻聽他柳哥沉聲道:
“沒他的事。你們煩不煩?”
“哎喲喲我這還沒說是誰呢柳哥你緊張什麽?”
南溟賤賤地笑着,毫不在意柳徵雲陰沉的目光。
“哎你們打什麽啞迷呢!到底有什麽事瞞着我?”
“你腦子不好使,告訴你也是白費事。”
“南溟你他……”
“行了,你們倆呆夠了就給我滾出去。”
柳徵雲皺起眉,緩緩地揉着太陽穴,一副不堪受擾的樣子。
“……”
柳徵雲是出了名的好脾氣,鮮少有這樣說話的時候。見他真的生氣了,連南溟這樣欠揍的都不敢再出聲。
“柳哥,你還記恨着師尊沒救阿纓?”
南溟轉了轉青瓷茶杯,良久,才狀似無意地開口問道。
白延聞言小口抿了口茶,沒有出聲。
“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南溟,沒人教你嗎?”
柳徵雲冷聲道,緩緩側頭看向他。
“對啊,确實沒人教我。”
“……有病去治,別在我這發瘋。”
“柳徵雲,阿纓自有她自己的命數,你以為你是在為了誰活?無量仙君為了救你付出了多大代價,他對你種種的好,你就全忘了嗎?”
柳徵雲不耐地站了起來,走到南溟身邊,再緩緩蹲下去。
他抓起南溟的領口,猛地一把将他扯近自己,用一種極冷極低的語氣,湊到他耳邊道:
“關你屁事。你也配得上阿纓的喜歡?”
南溟的眸色暗了暗,直到柳徵雲放開他冷着臉轉身離去,他才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如呓語般輕聲道:
“我又有什麽辦法……”
***
柳徵雲回到住處,和衣躺在床上,一只手擡起遮住額頭,重重地嘆着氣。
無量救了他,五千年前,在他命懸一線的時候。
他真心地感激也崇拜着無量,甚至放棄了閑雲野鶴般的生活,為他賣命,為他守護着三界。
以往流連人間時,遇見過很多人,看過塵世百态,也有過至交好友。
柳纓便是其中之首。
他們身出同宗,皆被冠以柳氏,萍水相蓬于人間江南。
那是個溫柔到極致的女子,聰慧異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卻過着坎坷不順的一生。
每每他覺得塵世無聊,生之無趣,便會去尋柳纓,聽她彈彈琴,看她煮煮茶,陪她作作詩。
他也曾想過帶她離開風塵之地,為她尋一個好人家,但她卻次次拒絕,只因為她有自己要等的人。
而且,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了。
怎麽可能放棄。這是她溫溫柔柔,又悲悲戚戚說的。
他也想過為她尋找那個遲遲不來的人,卻還是被她拒絕。
他想來便會來的,若不來,便是不想來,雲哥哥又何必逼人來呢?
柳纓還是柔柔地笑。
他覺得她很傻,既然他不想來,她又何必等他來呢?
這種傻,其實是某種無望的愛,柳徵雲當時不懂,直到很久以後也沒有懂。
這種愛不求回應,不求回報,甚至不求再看對方一眼。
只要對方在這個世上任何一個角落,好好地活着。
但即使是這樣,柳纓也沒能愛多久。
因為她天生神魂不穩,又積勞成疾,身體早就熬不住了。
那段時間柳徵雲忙着加固嵩岱宗的結界,很久沒去看過她。
等到柳徵雲再見到她時,她已經奄奄一息地躺在風月樓的後院,不知道撐了多久。
他那時的神力尚不足以救回柳纓,無奈之下,便帶着她闖進了無量的寝房。
明明是可以救下來的啊,明明以無量的修為,救她不是很難的事啊。
但他去得不是時候。
他被一道結界隔在了床榻之外,吼得撕心裂肺,磕得頭破血流,卻只能聽見他無比敬重的師尊——無量縱欲的喘息。
而另一道聲音來自他頗加照顧的小師妹——東方照。
他的信仰霎時崩塌,一瞬間被壓彎了脊梁。
沒等他們結束,他便抱着尚帶餘溫的柳纓下了山。
山風還是那樣清冽,而他只覺得惡心。
後來,他得知柳纓一直在等的人,竟是總是請他喝酒的宗客南溟。
天下之大,命運卻那樣狹窄。
他将一切告訴了南溟,卻只是得到對方冷淡的回應。
是啊,是她自己要等的,沒人逼她。
可他還是沒忍住,差點把南溟打死,被趕來的羽塵和白延拉住了。
南溟說,自己和他是一類人,又有什麽資格打他?
我和他是一類人嗎?
那是他第一次問自己。
可悲的是,自己好像真的是這樣一個人。或許也有那麽一個人,像柳纓等南溟一樣等着自己,但自己卻從來不放在心上。
因為不會愛,不懂得愛,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他沒有去質問無量,沒有去找東方照的麻煩,也沒有再和南溟過不去。
從那一天起,嵩岱宗就在他心裏死去了。
他只是佯裝繼續沒心沒肺地取次花叢,但從來都不接近那些專情的人。
他見慣太多風月了,以至于看誰一眼就知道誰心性如何,是不是長情種,會不會長相思,幾千年來無一走眼。
以至于被江潭月用那樣的眼神注視時,他是那樣地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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