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宙斯號”上的高級軍官都去了太空聯邦政|府所在的“日內瓦號”,共同商讨全民疏散計劃,艦上的管理層出現了短暫的真空。這也是末日組織選擇在這一天奪艦的原因,天時地利人和,諸事皆宜。
年輕的謝斯托夫少校是“宙斯號”本周的值星官。遠距離通訊被幹擾,他無法與二十萬公裏外的長官取得聯系。以他的銜級,宣布全艦進入最高警戒是越權行動。
宣布,還是不宣布?
謝斯托夫少校猶豫着。
忽然有一個聲音闖入了他的耳機:“少校,我是薛垣。”
“宙斯號”有電磁屏蔽外殼,艦內無線電仍然可用。破解加密的通信信道,對祁漣來說很容易。
謝斯托夫少校吃了一驚。薛垣是他就讀軍校時的校友,又是同鄉,兩人私交甚好,但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聽見對方的聲音。
“你在‘宙斯號’上?”謝斯托夫少校在十幾個監控屏幕上左顧右盼,繼而又轉喜為怒:“混蛋!你又破解了我們的加密信道?”
“這種事情以後再說!”薛垣打斷他,“我有個戰術。關掉‘宙斯號’的增壓系統,打開所有的活動艙板。”
“你想讓這裏變成真空?”謝斯托夫少校搖頭,“那麽一來我們都會死的。雖然不知道入侵者具體人數,但艦上的工作人員絕對遠比入侵者多。這完全是殺敵一百自損八千的做法。”
“我們不留在艦上。叫全部工作人員穿上太空服,馬上撤離。中央控制室是獨立的氣密艙,艦體失壓以後,入侵者一定都會集中到那裏去的。你能用旗語給護衛艦打信號吧?叫他們準備好武器。”
“你是說……?”謝斯托夫少校恍然明了,“知道了,我馬上叫人都撤走。”
宙斯號光滑如鏡的外艙壁變成了半透明狀的顯示屏,打出幾個點陣。這是太空時代的通用旗語,在無線電靜默狀态下使用。
薛垣與祁漣悄然潛行到氣壓調控艙。
中央控制室已被入侵者占領,只能通過手動方式逐一打開排氣門。
氣壓調控艙前有兩支動态小組在來回巡邏。薛垣觀察了片刻,馬上确定,他們不是“宙斯號”上的工作人員,而是喬裝混進來的入侵者。理由是,這兩組人盡管不停地活動,但都極為謹慎地避開了電子眼監控,而且對「馬上撤離」的廣播充耳不聞。工作人員顯然不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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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垣選擇了一個視線死角作為伏擊地點。身上沒有帶武器,只能徒手格鬥。他考慮了一下,決定讓祁漣先背襲一組人,然後他趁機制服另外一組。
不是他想躲在祁漣身後,而是偷襲的勝算比較大。後出手的人危險系數則高得多,因為對方已經有防備了。
薛垣把一條手臂彎成“L”形,快速擺動了一下。這在作戰手勢裏的意思是:“上!”
随着他的指令,祁漣無聲縱出。一剎那薛垣有種錯覺,仿佛放出了一只馴養有素的小獵豹。
第一組人正背對着祁漣向前方走去。薛垣把目光短暫地移向正在迎面走來的第二組人,默默計算自己出手的時機。忽聽幾聲驚呼慘叫,薛垣急忙收回視線,只見第一組人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撲倒下去,他甚至都沒看清祁漣到底做了什麽。
迎面過來的第二組人在震惶中迅速反擊,端起手中的激光槍射向祁漣。祁漣向旁邊一個敏捷的側滾,激光束擦着他的手臂,在艙壁上灼出一個深洞。祁漣以後背為支撐,腰腹發力,淩空躍起,一記閃電般的轉身旋踢。由于重力只有0.8G,滞空時間也比正常情況下長,看上去就好像他根本沒有着地。
這一連串動作實在太快,就連號稱練過“走馬觀碑”的薛垣,也只覺眼花缭亂。
兔起鹘落,地上轉眼間橫七豎八躺倒一片。那些人身上看起來都沒有皮外傷,但其實四肢的關節都無比精準地脫了位,絲毫動彈不得。
戰鬥剛開始就結束了,薛垣連戰鬥姿勢都沒來得及擺好。
…………瑪丹!你至少給我一點擺POSE的時間啊!!
他當即決定,絕對不要跟祁漣發生任何暴|力形式的肢體沖突,絕對不要。
清理了一下外面那些雜兵甲乙丙,祁漣破開金屬門,兩人進入了氣壓調控艙。
排氣門不能一次全都打開,否則瞬間的失壓可能導致艦體解體,需要計算出艦體承壓的安全阈值,以及最快排出空氣的速度。這本是極為繁瑣的工作,但有祁漣這個人形電腦在,這件事變成了小菜一碟。
不多時,“宙斯號”內艙已呈完全開放狀态,直面漆黑的太空。紅燈亮起,電子系統發出了失壓警報。
外洩的空氣形成了強烈的氣流,像站在狂風呼嘯的山頂。借助着風力,薛垣和祁漣縱身“飛”出艙外,被與艦體做同步旋轉的“戀人”號穩穩接住。
入侵的末日組織成員迅即撤退至中控室。四面隔離牆從地板下面升起,把中控室封鎖得密不透風。獨立的制氧系統開始工作,源源不斷向這個氣密艙輸送空氣。
這一套操作程序專門用以應對艙內失壓的緊急情況,末日組織對此很了解。
他們只疏忽了一件事,而這件事成了致命的打擊。
1.5萬公裏外,六艘護衛艦觀測到了“宙斯號”打出的旗語,向“宙斯號”發射了數枚爆|彈。
這些爆|彈的體積很小。第一枚首先在中控室附近的艦體表面炸開,将艙壁擊穿。緊接着,其馀幾枚也相繼起爆。它們的破壞力極小,不會對“宙斯號”造成任何難以修複的重創。
全部爆|破完畢之後,“宙斯號”仿佛恢複了平靜。然而,真正的殺戮現在才剛剛開始——低于10赫茲的次聲波已然傳播開去。
艦體內部絕大多數地方,都成了與外界一樣的真空,不傳播聲波。
但中控室所在的氣密艙裏,仍然有空氣作為介質。
待裏面的人們明白過來将要發生什麽事、企圖啓動抽氣泵時,已經太遲了。
安迪感到體內有一種奇異的熱流。與這個艙裏所有的人一樣,他的內髒全都在共振中破碎了。
倒下去的時候,他想起了姐姐安娜,以及那一餐未能與她共進的最後晚餐。
雖然出了這麽大的騷動,“阿爾戈號”載人探測器仍然按照原計劃準時出發。
安娜坐進座位時,忽然一陣心悸,如有某種感應。
這種體驗以前也曾出現過一次。那是念高中的時候,弟弟安迪在學校裏胡亂做化學實驗,結果吸入了有毒氣體被緊急送醫,差點丢了性命。老師通知安娜之前,她就開始不安,仿佛弟弟的呼救傳遞到了她腦中。那一刻她深切地感到,她和弟弟的确是有着血緣羁絆的親人。
但這件事并未拉近她與弟弟的關系。弟弟痊愈後,兩人又恢複到了從前的狀态,仿佛這一段小插曲不曾存在。
現在又是怎麽了?會是安迪出事了嗎?
安娜撫了撫胸口,回首望向艦隊。
一定是自己多慮了,安迪今天不當值,應該還像往常一樣待在家裏擺弄他的計算機程序,不會有什麽危險。
“安娜小姐,請系好安全帶,我們就要啓動了。”同艙的一位地質學家好心地提醒道。
安娜點點頭,扣好安全帶,順便把座位下面一只小箱子放一放正。裏面除了她的行李物什,還有幾件祁漣的東西,由她代為保管着。
其中有一瓶By Kilian的香水“甜蜜的救贖”,以前與薛垣短暫地交往時,她曾暗暗希冀他送她這個。不為別的,只為着這個動人的名字。那時她認為,身為心理醫生的自己可以解開他那些謎樣的心結,成為他的救贖者。
——要是能讓他再也離不開她,那該有多好啊。
憶及當初的種種,安娜垂頭苦笑。女人或多或少,都是有一點點山魯佐德情結的吧,希望拯救一個壞壞的國王,與他甜甜蜜蜜相愛下去。
不意世事兜兜轉轉,這瓶香水終是到了她手中,卻是他送給別人的禮物。
到了“牆”那邊的世界,又會如何呢?他和她,會不會有新的開始?
“阿爾戈號”探測器緩緩啓動,駛向無形之牆。牆前的人工磁場光帷在宇宙射線粒子的轟擊下顯出瑰詭的色澤,仿佛海妖吟唱的魇昧之歌。
次聲波衰減後,軍|警開進已無生命跡象的“宙斯號”。
騷亂被平息下去。通訊恢複,供電場恢複。
宙斯號外面,“戀人”拖着失去了動力的“北極狐”靜靜漂浮,等候補給艦送來燃料。
一架黑色的機體快速向這邊靠攏,是羅梭的“希臘朔日”。
“你們沒事吧?”羅梭問。
“你也沒抛掉燃料箱?”薛垣看了他一眼。
“啊,”羅梭聽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我當機師的時間短,反應力差,上次就是因為這個連累了大家。沒想到這次反而……”
薛垣冷不防插言:“現在幾點了?”
“……”羅梭沒有接話。
“怎麽了?”薛垣遠遠注視着駕駛艙內的人,“是不是這個問題太意外,你沒有事先錄好回答?”
話音出口的同時,他用藏在身後的右手對祁漣做了一個手勢。“戀人”兩側脅下的裝甲板豁然打開,八條帶着錨鏈的機械爪以迅雷之勢彈射出去,将“希臘朔日”牢牢抓住。
薛垣飄近那部黑色的機體:“羅梭在哪兒?讓他跟我通話。”
四百多萬光年外,“羅塞塔號”光速飛船停止了瘋狂的加速。“宙斯號”的中央計算機關閉了它的曲率引擎啓動程序,核聚變發動機的尾跡轉了一百八十度,依靠反向推進産生負加速度。
減速的過程很緩慢,過載不大,喬伊感覺輕松了許多。保險起見,他又調整了航向。即使保持航速,飛船也将從太陽外圍擦過,不會再撞入內核。
局勢開始朝有利的方向轉變,但他不敢有絲毫松懈,手裏的粒子手|槍依然牢牢鎖定着對面的人。對方十分配合,像是放棄了所有的希望般不予抵抗。
這時,對方身上的通訊器忽然響了起來。尖厲的“滴滴”聲在偌大的空間裏回蕩,聽來格外不祥。
“接聽。”喬伊說,“打開外放,讓我聽到通話內容。”
對方聳聳肩,照辦了。
“薔薇,我搞砸了。”通訊器彼端的人語氣尴尬,“你哥哥要跟你說話。”
“哦?”被稱作“薔薇”的羅梭一挑眉梢,“他在你旁邊?”
“是的,就在‘希臘朔日’的駕駛艙外。要把頻道接過來嗎?”
“不必了。”羅梭唇角微翹,語氣卻轉冷,“麻煩你轉告他:我對他,已經無話可說了。”
言畢,他掐斷了線路。
“哥哥”這個稱謂,喚起了他內心另一個小靈魂。它叫米沙,它狂喜着想和薛垣說話,再次聽一聽哥哥的聲音。
但他把那個人格重新壓回了意識的深海。這種時候,“米沙”不需要出現。
幼年,他心中的神是哥哥薛垣。
——哥哥什麽都比我強,只要跟着哥哥就好了。
——沒有了哥哥,我就什麽也不是了。
——哥哥走了,不要我了。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我好害怕。
——不要怕,還有一個“我”會保護我,永遠不離開我。
從那時起,一個虛幻的人格住進了他心裏,名叫“斯梅爾佳科夫”。
“斯梅爾佳科夫”憎恨父親,因為父親只偏愛哥哥;他更憎恨薛垣,如果沒有這個人,父親就會喜歡米沙了。
第一次報複行動是半夜裏扯壞花園裏的玫瑰,因為薛垣最喜歡這些花。但“米沙”的人格不知道這件事,以為是薛垣做的,很仗義地不向母親告狀,結果兄弟兩個都受了罰。
那之後,“斯梅爾佳科夫”又把自己深藏了起來,等待合适的時機。
十四年後,他又見到了薛垣,對方竟然不認識他了。
當初你離開家時曾向我承諾,說一定會來接我。這十四年裏,我無時無刻不想着你的諾言,期盼着你的降臨,像等待着神祇所應許的救贖。
可原來你根本就忘了我。
怎麽可以?
怎麽可以!!
那一刻,“斯梅爾佳科夫”複蘇了。背棄了信仰,懷抱着仇恨,背負着弑父欺兄的命運。
他加入了末日論者的組織。
對于毀滅人類,他的興趣不大,但他一定要毀滅那個被他稱作哥哥的人。
至于毀滅的方式,一定要像當年他們的父親一樣,在精神危機中自我崩潰。
鎖定薛垣的IP,攔截他的電腦發出的所有數據包;買通薛垣的副官,潛入薛垣的房間,掌握他的行程,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這麽做有一種偷窺般的快感。到了後來,漸漸分不清楚,到底是出于報複,還是為了滿足自己心底幾近瘋狂的占有欲。
他為自己取了“薔薇騎士”這個代號。
因為,薔薇與玫瑰,原本就是如此相近的花啊。
“他挂斷了。”希臘朔日的駕駛員無奈地對薛垣搖頭。他的身材與羅梭很接近,羅梭在工作時間偷偷外出行動時,為了不惹人懷疑,便拜托他戴上紅色的假發冒充自己,利用薛垣的臉盲症為羅梭打掩護。不成想,夜路走得太多終于撞見鬼,這一次竟被對方給識破了。
薛垣沒想到羅梭竟決絕到這個地步,頓時暴躁起來:“再給他打過去!不管他現在在做什麽,我……”
話未說完,眼角的馀光忽然瞥見,“阿爾戈號”探測器出發了。
“戀人”現在所處的位置離無形之牆不太遠,看得到“阿爾戈號”推進器後部那條長長的藍色離子尾焰。它已經穿過人造光帷,馬上就要與無形之牆接觸。
薛垣心頭一驚。如果喬伊的猜想是正确的,無形之牆與維度打擊有關,那麽只有達到光速才可以逃逸。有必要讓考察隊的人知道這一點。
沒有時間了。他把“希臘朔日”撇給剛從混亂中趕來的軍|警,催促祁漣去追趕“阿爾戈號”。
“阿爾戈號”離無形之牆只有一步之遙。這是人類第一次與它相距這麽近。它無形無狀,又無限廣大,只有引力波數據顯示了它的存在。這是某種淩駕于人類認知之上的東西,帶着神秘的微笑,睥睨着混沌蒙昧的人類。與締造了它的那個智慧文明相比,地球文明不過是刀耕火種的原始部族。
“戀人”緊追“阿爾戈號”之後,進入了兩者間通訊的有效距離。
突然,公共通訊頻道裏出現了一陣騷亂。只聽有許多人在同時大聲疾呼:“太陽,太陽!”
艦隊後方,驚心動魄的一幕出現了。
太陽系外圍的四顆巨行星——土星、木星、天王星和海王星,此時都運動到了太陽的另一側,把那顆體積膨脹了一千多萬倍的紅色恒星暴露在人類面前。它正在劇烈地驟明驟暗,像舞臺上為了追求視覺效果而不斷頻閃的強光燈,又像一顆奄奄一息拼命搏動的心髒。這是太陽內核正在發生氦核聚變。抛射出的外層物質在引力作用下形成一圈璀璨的星雲狀光環,圍繞在它周圍,像獻給瀕死者的花環。
即使隔着六百七十多億公裏的距離,那樣高頻率的閃爍也無法以肉眼直視。薛垣不得不放下氧氣面罩內的護目鏡,背過身去躲避那光芒。宇宙射線強度暴漲,所有儀表上的蓋革計數器都争先恐後發出了“強輻射警報”。
人們惶亂地躲入附近的防輻射掩體,“戀人”舉起手臂,打開纖維防護盾,把薛垣攏在裏面。
頻閃平息下去後,人們瞠惑地發現,那顆巨大的紅色恒星不見了。
太陽系的中心只剩下一顆發出白熾光芒的致密天體,大小僅與地球相仿。又過了一會兒,那白熾的光芒也逐漸暗淡熄滅下去,最終形成了一顆冰冷沉寂的黑矮星。
太陽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破謎
其實太陽在60多個小時前就已經死了,只不過光線現在才把影像帶到人們眼前。
所有的人都靜默下來。這個“靜默”并非聽覺上的,而是心理上的。繼地球毀滅之後,太陽的死亡再次令人類如此真實地感受到了痛徹心扉的絕望:這個恒星系,再也不是家了。
除了痛苦,還有怳悸。
根據推算,太陽變成紅巨星應該是50億年之後的事。現代智人的文明大約可以延續200萬年,太陽對我們來說是永恒的。
可是這事居然在人類眼前發生了。就好像有誰按下了快放鍵,把原本上億年的進程縮短到了眨眼之間。
人類離開地球之前,電視臺舉辦過一期科學官訪談節目。有觀衆提問道:“天文物理學家們不是說,太陽五十億年後才會變成紅巨星嗎?為什麽它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裏就爆發了?”
當時那名科學官給出的回答令人印象深刻。他拿出一個燈泡通上電,說:“這個燈泡的使用壽命,比方說是五十年吧。假設在這盞燈附近生活着一種只能活30秒鐘的微生物,它們當中的科學家通過計算得出,這盞燈還能亮五十年——對它們來說,這個時間跨度就相當于人類的五十億年了。”
科學官轉動調節旋鈕,燈泡裏的白熾體迅速增溫,很快“嘭”一聲爆掉了。
科學官問臺下的觀衆:“你們認為,現在這種情況,那種微生物可以預測、可以理解嗎?——對于宇宙,我們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我們什麽都不能确定。”
如今,面對死去的太陽與空曠的宇宙,人類又一次深深迷惘了。生存太渺小,渺小到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洞察這個世界的真相。
何處是歸路,何處是前程?
“聖彼得號”上,本篤十九世教皇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說了一句拉丁語:“Domine dirige nos!(主啊,指引我們吧!)”
因為離太陽更近,喬伊比艦隊早十幾秒目擊了紅巨星的熄滅。由于這個驚人的突發狀況,他有片刻分神。
羅梭趁機悄悄按下一個按鈕。他所站的那處地面驀然下陷,變成了一個洞口,使他直達下方的緊急逃生太空艙。太空艙随即與“羅塞塔號”脫離,依靠慣性保持着高速,朝着遠離艦隊的方向飛行。
喬伊沒有去追,因為對方的行為無異于自殺。真空裏幾乎不會遇到阻力,太空艙将會以這樣的速度一直從另一側飛出太陽系,永不停止。但艙裏的氧氣是有限的,僅能維持幾天。
羅梭也知道這一點。從“覆巢行動”之初,他就已打定主意:倘若撞擊太陽的行動失敗,就以這種方式有尊嚴地謝幕。
這是他為自己準備的結局,莊嚴的太空葬禮。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
離開艦隊之前,他就在“希臘朔日”上安裝了一枚可遠程控制的小型核|彈。他只囑咐了那個冒充他的人伺機接近薛垣,卻沒有告訴那人,他真正的目的是要讓“希臘朔日”在薛垣附近自|爆。
起|爆信號從他腕部的遙控裝置內發出,以光速傳向四百五十多萬公裏外的“希臘朔日”。
羅梭靜靜地數着秒。
哥哥,你的第二十六個生日還沒到,所以,你現在還是二十五歲。
壽則多辱,萊因哈特皇帝死得早,其實是天賜的福祉。
你這麽漂亮,不如就在這個最好的年紀——
死吧。
15秒,信號傳到。
羅梭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一頭紅發。
年輕的萊因哈特皇帝走向生命盡頭之時,回憶起自己少年時代的紅發摯友。那樣純粹而明麗的快樂,是生命長廊中永不複現的風景。
染了一頭紅發的自己,是否也在內心深處懷念着那早已遠去的童年呢?
希臘朔日,永無之期。
羅梭呢喃着說出最後一句話:“Да-здравствует-император.(吾皇萬歲)”
四百五十萬公裏外,一團明亮的光球驟然在宇宙間升起,猶如出現了一顆小太陽。上億度的高溫中,“希臘朔日”被瞬間氣化。以它為中心,巨大的熱量急劇向四周輻射,一分鐘內擴散到了二十千米半徑,懸停在這個範圍內的幾架穿梭機連逃跑都來不及便被熔化。
“戀人號”處在稍遠一些的地方,四個引擎全開,沖出了核|爆波及的範圍。但無形之牆就在眼前,已沒有緩沖空間來減速了。
眼看就要撞到“牆”上去,最後關頭,薛垣按下手腕上的通訊儀,給喬伊留言:“我房間,桌子,牆,米沙——”
他只來得及說出這麽幾個淩亂的詞語。“戀人號”首先接觸到無形之牆,就像被空氣吞噬了一般,在瞬間無蹤無影。緊接着,不到1秒,薛垣也以同樣的方式消失不見。距離阿爾戈號探測器進入“牆”中,僅僅過了8秒。
幾天之後,返回了艦隊的喬伊再次來到薛垣的房間。
費了些力氣移開書桌,露出後面光滑的牆壁。以手細撫,感覺不到任何異樣之處,但似乎有微風拂過皮膚。
喬伊用手指沿着牆根細細摸索,觸到一個圓形的凸起。用力一按,只聽“咯吱”一聲輕響,牆面竟然像櫃門一般打開,一個方形的洞口顯現出來。側耳聽了聽,洞口裏面是通風管道,風聲低徊,嗚嗚不已。
猶豫一下,喬伊把頭探了進去。眼睛剛剛适應洞內的黑暗,卻不料赫然看見一截瘦骨嶙嶙的人類手臂。
喬伊駭了一跳,猛地向後退了一步,但旋即意識到那是一個活人的手臂,因為它動了一下。
一張蒼白的臉随之從黑暗中浮現。那是一個看上去十七八歲的金發少年,孱軀形銷骨立,用手臂遮擋着刺眼的光線。
“……伊萬?”少年猶疑地開口,聲音微弱而怯懼,“是你嗎?我可以出來了嗎?”
“……”喬伊訝異得不知如何作答。
沒有得到回應,少年又改用俄語問了一遍,一面小心翼翼探出腦袋,努力向洞外張望。他突然發現面前站着的是一個陌生人,立即如同受驚的小獸般飛快地想要縮回去。
喬伊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對方。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那枯骨似的細臂在自己指間脆生生地斷裂。
“不要怕,”他盡力放柔了語氣,以免吓到對方,“是伊萬叫我來的,我不會傷害你。你叫什麽名字?”
“米……米沙。”少年瑟索着回答。
叫米沙的少年裹着毯子,萎頓地縮在椅子裏,小口啜飲熱牛奶。他似乎很久沒有進食過熱的東西,很珍惜似地用雙手捧着杯子,感受牛奶的溫度。
從支離破碎的談話中,喬伊一點一點了解到當年發生的事。
六年前,艦隊起航前夕,全球各個城市都陷入了空前的混亂。
二十歲的薛垣奉命在北京登艦點服役。他心裏記挂着失散多年的弟弟薛域,想去莫斯科尋親。但職責不允許他擅自離開:在這樣全球性的大災難面前,每個地方都是一線,沒有多馀的人手填補別人的崗位空缺。
身為調度官的遲采蘩幫了他的忙。她利用輪班制度和時差的盲區,安排他每晚藏身在“北京—莫斯科”的穿梭機上,早晨再飛回來值班。穿梭機速度很快,往返這一萬多公裏只需要4小時,如果薛垣足夠機靈,完全不會被人發現。
于是薛垣過了一段白天工作、夜裏尋人的奔波生活。每天只能在飛行途中勉強小睡兩三個點鐘,其中的辛苦自不必說。
比辛苦更折磨人的是絕望。他跑遍了每一處弟弟可能在的地方,全都無功而返。
誤打誤撞,他偶然找到了一個與弟弟重名的十六歲孤兒:同樣是混血,同樣是中文名薛域、俄文名米沙。
這就是喬伊現在找到的這個米沙。
但是,薛垣當時并沒有帶走這個少年。
太空聯邦政|府嚴格規定,每個登艦的軍官只許帶一名直系親屬。這規定固然不近人情,但也實屬無奈。
考慮再三,薛垣最終還是放棄了孤兒米沙,繼續去尋找自己的弟弟。
直到登艦的日子來臨,依然遍尋不着弟弟的影子。不僅如此,家屬最後的報名截止期限也已經過去了。整個地球的人都在等待起航,不可能為了一兩個人延期。
最後在莫斯科瘋狂而徒勞地搜尋了一夜,薛垣沮喪地放棄了希望。離開前一秒,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個也叫米沙的孤兒少年。
那一瞬間,薛垣究竟經歷了怎樣的心理歷程,孤兒米沙不得而知。
或許是為了彌補找不到弟弟的缺憾,也或許是為了彌補自己先前見死不救的愧疚,又或許純粹是出于恻隐之心。
總之,他在那個瞬間作出的決定,徹底改變了孤兒米沙的命運:他要帶那個孩子走,不計一切代價。
可是,帶着米沙搭乘穿梭機回北京容易,帶着他登艦卻難比登天。要是那麽容易就混得過去,每個人都帶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了。
薛垣想出了一個偷梁換柱的奇招。
他是負責運送磁盤陣列的,這些東西的大小與一只中型保險櫃相仿,就其體積來說,完全可以藏得下一個體型瘦小的孩子。
他僞造了一臺磁盤陣列。
它的外表看上去與普通的陣列毫無二致,實則裏面是空膛的。孤兒米沙雖然十六歲了,但因為營養不良,體型如同十三四歲的少年,藏身其中剛剛好,重量也差不多。
布置好了一切,薛垣将這個僞造品混入上千臺磁盤陣列當中,藏葉于林。
又是靠着遲采蘩幫忙,薛垣輪值當天的檢查官,親自為這批“樹林”簽字放行。于是,那片僞造的“葉子”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被運進了主艦的數據室。
此舉冒着巨大的風險。一旦被發現,薛垣和米沙都将失去登艦的資格,無異于雙雙被判處極刑。
但幸運之神眷顧了他,他居然成功了。
再後來,找了個機會,薛垣把米沙放了出來,藏進自己的房間。
可問題依然存在:下級軍官的宿舍會被不定期檢查,并不安全。
薛垣再次想出一個奇招:他打通了房間的艙壁,讓米沙在牆裏面安家。
艙壁裏面是置放通風系統的夾層,24小時不間斷循環新鮮氧氣。裏面的氧氣很充足,空間也比較廣闊。洞口做好僞裝,用桌子擋住。桌子是被固定在地面上的,被人挪動的可能性極小。米沙待在裏面很安全——只要不停電。
所以之前艦隊的供電場中斷時,薛垣那樣心急火燎地試圖恢複電力,他怕米沙窒息。
此外,薛垣還偷來了足量的壓縮食品。把米沙運上艦時,它們用來補足重量差;現在則是米沙的糧食。
他很清楚,米沙這一躲,不是一年半載,而是要整整六年。等時效成立,才可以重見天日——雖然這個“日”已不是真正的太陽,而是艦隊的人造太陽燈。
為了确認米沙的情況,薛垣與他約定了一個暗號:每當薛垣獨自在房間裏時,就在熏香燈裏滴入玫瑰精油。他喜歡玫瑰香氛,這一點人們都知道,誰也不會對他的房間總是香噴噴的感到奇怪。
被蒸氣揮發出來的香氛會被空調機抽入通風系統,米沙無論在哪裏都可以聞到。
一聞到這味道,他就爬到桌子後面的入口處,“篤篤篤”敲三下艙壁,告訴薛垣“一切安好”。如果需要什麽,就多敲一下,表示“我有話要跟你說”。
反之,如果薛垣點起的精油不是玫瑰,那就意味着“有情況,別出聲”。
經這麽一說,喬伊回想起來:那次他去找薛垣詢問失眠的療法時,薛垣屋子裏點的是檀香。當時他雖覺得有些奇怪,卻并未深想其中的玄機。
随後關于壓縮食品的那一出戲碼,現在想來也是那只狐貍的自編自演。薛垣深知,做事認真的喬伊遲早會發現他偷壓縮食品的事。與其隐瞞,倒不如順着喬伊的思路給出一種解答,打消對方的疑惑。喬伊越是堅信他所發現的“真相”,薛垣真正所要保護的秘密就越安全。
與其說是薛垣騙到了喬伊,不如說是喬伊自己欺騙了自己:他太想要一個答案,以至于一旦找到了一種還算合理的解釋,就無比期望事實的确如此。薛垣只不過是看穿了這一點,拿來加以利用罷了。
看見喬伊若有所思的表情,米沙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欲言又止。算算年紀,他已經22歲了,可依舊羸讷得像個孩子。
“你想說什麽?”喬伊想象着當年薛垣見到這個孩子的情景,忽然有點理解了那只狐貍彼時的心情。有時候,柔弱也是一種強韌的力量。這個孩子因着他的柔弱,令人不忍辜負。
“別怕,現在由我接管你。有什麽問題,就盡管問吧。”他和顏悅色道。
“伊萬……他還好嗎?”米沙眼中流露出關切,像在打聽自己親人的下落。
喬伊神色一黯,搖了搖頭:“抱歉。我不知道他現在到底怎麽樣了,也不知道他到底還能不能再回來。不過你放心,時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