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芭貝特之宴》
跟朱興磊在寒夜裏聊了半天,結果第二天,倒是安嘉月自己感冒了。
白天上表演課時有幾個激烈的争執動作,跟他對戲的同學叫魏武,人如其名,威武雄壯,手勁很大,攥着他的領子用力地搖,晃得他頭暈,松開時差點摔跤。
好在他反應敏捷,往後踉跄兩步,扭腰半圈以腿撐地,阻止了倒勢,化險為夷,結束後還被老師點名表揚了:“你們看看安嘉月,身體不舒服感情還這麽到位,臺詞也比你們熟練,多跟他學學。”
同組的一個女生說:“老師,我們也想學,但嘉月他只在中午跟我們排一兩個小時,晚上不參加排練,我們想學也學不到啊。”
安嘉月側目看了眼那女生,瓜子臉大眼睛,假睫毛接得太長了,跟主人神色間的驕傲勁兒似的,翹上天。女生名叫包蓉,性格與名字南轅北轍,今年表演系的倒數幾名,據說家裏有演藝圈的背景,平時穿的衣服都印着大牌商标,生怕別人看不出她有錢似的。
表演系的高淩老師年近四十,因腳傷從國家話劇團退役到教學一線,以鐵面無私著稱,再中意的學生,該誇得誇,該批評也得批評,有時候變臉像唱戲,上一秒還笑呵呵地誇這段臺詞不錯,下一秒就破口大罵這麽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位,陰晴不定的脾氣令學生們聞名喪膽,被點評的時候往往屁都不敢放一個。
包蓉冷不丁地說出這番話,擺明是要借高老師的威嚴煞一煞安嘉月的風頭。
果不其然,聽了包蓉的話,高老師立馬皺眉,保養得當的臉上竟然擠壓出了幾道褶子,說明她此刻非常不高興:“安嘉月,你晚上為什麽不跟同學一起排練?”
一出小品不是某個人的獨角戲,不配合不團結向來是高老師的大忌,這句話若是沒答好,往後一段時間他別想受老師青睐了。
安嘉月手指攥着褲腿,局促不安,眼神左顧右盼,似乎很難啓齒:“老師,我晚上要去打工……”
“打什麽工,我不是經常跟你們說嗎,大一要以學習為重,別急着賺錢。”
安嘉月懇切地點頭:“我知道,所以我上學期沒去打工,但最近幾個月生活費實在吃緊,再這樣下去飯都吃不上了,我沒有辦法,對不起,高老師。”
他深深鞠了一躬。
高淩沒料到是出于這種理由,微微一愣。确實聽說過安嘉月家裏條件不好,但沒想到差成這樣。
電影學院近些年招的幾乎都是富家子弟,寒門上不起學費昂貴的藝考班,難出好苗子,可一旦出了,那絕對是天賦異禀、無師自通的優秀人才,故而老師們對這屆這個第一名都很器重,有困難絕對要幫。
“為什麽不申請助學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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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請了,但助學金只有三個名額,我看其他申請人條件比我還困難,就讓給他們了,反正我現在靠打工也能維持基本生活。”
原本就是沒資格的一件事,被他說得好像舍己為人似的,安嘉月自己在心裏默默吐槽了自己一句:真不要臉。
高淩臉上的褶子平複了,露出一絲和藹的微笑,颔首:“不争不搶,吃得起苦,很好。既然事出有因,那我就不追究了,不過有空的話還是盡量參加排練吧。”
安嘉月再度鞠躬道謝,聽見包蓉輕輕地“嘁”了聲。
帶病上完一天的課,頭暈症狀比早上更嚴重了。
安嘉月出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吸着鼻子思考了會兒,還是跨上單車去了餐廳。
昨天答應了賀辰今天會來上班,食言不太好。況且賀辰挺禮貌的,應當不是随便說說拿他尋開心。
結果沒有令他失望。
他在停車場鎖了自行車,剩下百來米路步行,大老遠就看見一個高個子男人站在餐廳門口,套着長款墨綠色羽絨服,褲子靴子是匪夷所思的土棕色,杵在店門口,像一棵挺拔高大的老松樹,頂天立地,巍峨不動。
安嘉月扶額。
這傻勁兒一看就很好騙。
“你來了。”賀辰今天好歹聽從了他的建議,摘了眼鏡。盡管打扮依舊土得不忍直視,劉海也沒撥到後面去,但起碼臉上的遮擋物少了些,看着俊朗許多:“剛進去沒見到你,以為你今天不上班,還好我多等了會兒。”
安嘉月徑直朝他走去,解開圍巾的同時,冷漠平直的嘴角揚起來,綻開一個甜甜的笑:“賀先生,您是客人,怎麽能等我呀,快進去吧,讓領班看到該罵我招待不周了。”
“啊,抱歉,我沒考慮那麽多,那我先進去了,一會兒見。”
周五晚上客人多,服務生都忙不過來,但目睹了昨天陳興被經理掃地出門的可怕場面,沒人敢再懈怠,手機都不敢放身上。
安嘉月從更衣間換完制服出來,随手戴上口罩,瞥了眼賀辰坐下的那桌。有個年輕的服務生夾着菜單過去接待,賀辰收了菜單,對服務生說了幾句話,服務生點點頭便走了。
餐廳的規矩是服務生等客人點完餐才能離開這桌,以免麻煩客人再喊一趟服務生。
賀辰大概是真的想指名他服務,所以謝絕了別人。
魚咬着鈎子不放,哪兒有不釣的道理?安嘉月口罩下的嘴撇了撇,輕輕一啧,拿起點菜單走了過去。
“賀先生,您需要點餐了嗎?”
賀辰正翻閱着菜單,聞言擡頭,僅憑一雙眼睛便認出了他,問:“你怎麽戴口罩了?”
安嘉月與他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今天感冒了,不能傳染給您。”
賀辰放下菜單,語氣含着一絲頗為真誠的關切:“生病就回去休息吧,不用來上班了。”
安嘉月很想吐槽回去,你讓我不上就不上啊?你哪位啊?發我工資嗎?
這人說話總有種微妙的高位者即視感,昨天想指名他服務,今天口氣像餐廳老板。仿佛所有人都要聽從他的意願,他的話即真理。
這種人一般被稱作自大狂。
不過賀辰身上知識分子的氣質太濃,斯文禮貌的态度遮掩了令人不爽的語氣。
“不行,我得賺生活費,而且……”安嘉月垂下睫毛,輕聲說,“您昨天說今天會來,我想着……要給您服務的。”
他說完便小心翼翼地擡眼觀察賀辰的表情,裝出害羞的樣子,是他慣用的伎倆,對他有意思的男人通常都會上鈎,追問他是不是很缺錢,後面的事就好辦了。
賀辰聽後愣了愣,然後低下頭,劉海擋住了眼,看不清眼神,語氣平淡溫和:“謝謝你還記得。”
安嘉月準備好的滿肚子賣慘臺詞已經湧到喉嚨口了,一個急剎車硬生生吞了回去,伶牙俐齒變成了口吃結巴:“我、您……呃,您客氣了。”
賀辰這會兒擡起了頭,眼中含着一絲極淡的笑意,像在笑話他的笨拙——至少安嘉月這麽認為。他頓時有種被耍了的窘迫感,臉騰地燒起來,氣惱地在口罩底下磨了磨牙,露在外頭的眼睛卻笑得彎彎的。
“不想笑的時候可以不用笑。”賀辰擡手輕輕摁了下他的眉心,“還這麽小,活得單純點。”
安嘉月心裏咚地一聲,像被什麽東西敲了下,有點懵,一時間沒回味過來這話的意思。
這時,賀辰眼中的笑意突然消失了,低頭就着白淨的骨瓷杯沿,淺飲了一小口餐廳泡的錫蘭紅茶。
他握着杯柄的手指骨節凸起,修長有力,而且端得非常穩,手肘懸空着,頗有分量的茶杯卻幾乎沒有晃動,常年端重物的人才能訓練出這樣的穩定度。
安嘉月沒注意到這點,只注意到了賀辰的襯衫,藏在一件看起來像爺爺穿剩下的灰暗毛衣裏,露出了兩截袖口和衣領,但依舊能看出這件襯衫做工精良,服帖潔淨。
并且,配了一對別致高雅的方形金屬袖扣。
他有點困惑,同一個人,內搭和外穿的品味怎麽會如此天差地別?
不等他細想,忽聽有人在背後喊他:“嘉月。”
離得很近,聲音戲谑。
安嘉月轉頭,毫無防備地與徐輝視線相撞,訝然:“徐哥,你怎麽來了?”
“你說周末沒空,我只好周中來碰碰運氣了。”徐輝咧嘴,神色暧昧,“你今晚沒其他事了吧?下了班跟我走呗?”
走去哪兒,去幹什麽,不言而喻。
這些富二代玩起來挺瘋的,安嘉月聽過一些傳聞,他只想撈點錢,可不想真把自己搭進去。
“徐哥,你也看到了,我好多事呢,忙都忙死了,誰知道什麽時候下班。”安嘉月低聲哄他,不讓賀辰聽見,“不然你先吃個飯吧,別等我,改天我有空了就聯系你。”
徐輝似笑非笑:“哦,今晚沒空啊?那算了,我改天再來。”
說完真轉身走了。
安嘉月迷惑地目送他離去。連頓晚飯都不吃,不像徐輝以往死纏爛打的風格。或許是察覺這幾個月當冤大頭了,最後來試探一番,眼看沒機會,幹脆放棄。
也好,省得自己一天到晚找借口拒絕了。
“那個人是……?”賀辰問。
安嘉月回神:“哦,是我學長。”
“嗯。”賀辰不知想了會兒什麽,冷不防地問,“你讀什麽專業?”
這問題問得突兀,安嘉月多長了個心眼:“您怎麽突然問這個?”
“好奇,你不便告知也沒關系。”
倒也沒什麽不便告知的,賀辰看着不像會跟蹤到學校的變态。況且他上過新聞,網上大名一搜,學校專業信息一覽無餘,早就不是隐私了。
安嘉月如實回答:“我是電影學院表演系的,今年剛大一。話說,賀先生,您想好點什麽了嗎?我怕您餓了。”
話題自然過渡到點餐上,賀辰接過了話茬,拿起菜單,說:“你來推薦吧,我很少吃法餐,不太懂。”
安嘉月微笑點頭,手指起落,迅速幫他挑選了香煎海鲈魚,露傑鵝肝,黑松露溫泉蛋,以及和牛塔塔。
價格适中,分量也合适。
“賀先生,您愛喝酒嗎?”
“不怎麽喝。”
安嘉月輕嘆一聲,略顯惋惜:“本來想給您推薦一款酒,配鵝肝一定很棒,您不喝就算了……”
賀辰:“也不是完全不喝,哪一款?”
安嘉月翻開酒水單,細長白柔的手指一指:“這款ClosdeVougeot勃艮第頂級紅葡萄酒不錯,一般點黑松露和鵝肝的客人我都會推薦這款。”
賀辰嘴角浮現出一抹淡笑,似乎含着嘉許:“嗯,芭貝特的搭配,你很會推薦。”
安嘉月吃驚:“您連這都知道?”
“電影裏看來的而已。”
“您看的電影真多啊……”遇到聊得來的朋友任誰都會高興,他心中的某根弦像被輕輕撥了下,微微晃蕩,由衷地對賀辰另眼相待了。
“這點我不否認。我很少遇到能與我在這方面聊得投機的朋友,沒想到卻與你……”賀辰不知為何停頓住,眉頭短暫地蹙起一瞬,緊接着又平複了,像是想起什麽不順心的事,迫使自己別去想。
安嘉月還不想把他們倆的關系拉得太近,畢竟才第二次見面,他只知道賀辰的姓名,其他一無所知。他趁着這片刻的沉默,适時地轉移了話題:“賀先生,那您要點這款酒嗎?”
賀辰點頭,目光回到酒水單上:“就這款吧。”
酒名的旁邊沒有标價,賀辰似乎也不在意價格,不過出于工作義務,安嘉月還是提醒了一句:
“葡萄酒年份不同、品質不同,價格也不同,我們店內的這款酒的價格從三四百到三四千不等,您想選什麽價位的?”
說完,他又壓低聲音補充道:“一般服務生都會給客人推薦貴的,因為推銷出去的酒水越貴,提成越多,月末考核拿到的獎金也越多。但我覺得,您既然不怎麽喝酒,點最便宜的嘗嘗味道就行了。”
賀辰毫不猶豫:“點最貴的吧。”
安嘉月驚訝:“賀先生,萬一您不喜歡……”
“沒關系,就算我不喜歡,但我相信,美食和美酒能夠使平凡的一餐變成一場戀愛。”賀辰擡頭看向他。
這男人眉目實在英俊,越看越有味道,眉梢有意無意地輕輕一挑,像在等他接話,安嘉月心頭猛地一跳,急忙作答:“嗯,我也很喜歡這句臺詞。”
賀辰仿佛後知後覺:“抱歉,引用得不太恰當,冒犯你了。”
安嘉月人生頭一回聽到別人對他說“冒犯”二字,心裏泛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忍不住說:“賀先生,您人真好。”
賀辰微愣:“是麽,倒是第一次有人這麽形容我……不說這些了,你能陪我喝一杯嗎?”
“餐廳規定,服務生不能陪客人喝酒。”安嘉月見他眼中浮現出些許失落,莫名地有點于心不忍。于是彎下腰,稍稍湊近他,悄聲說,“不過,這條規定僅限餐廳內……如果您喝不完,可以帶回去,等我有空,我們再一起喝一杯?”
賀辰露出滿意神色,也悄聲回他,嗓音低沉悅耳:“好,等你有空。”
仿佛兩個人定下了一個秘密約定。
安嘉月笑着後退,帶着點好的菜單離開。頭仍舊有點暈,不過心情好得出奇。
可能是因為這個月的業績獎金,又非他莫屬了。
作者有話說:
(《芭貝特之宴》,丹麥電影,上半部講愛情,下半部講法國美食。引用臺詞原句:美食和美酒能夠使平凡的一餐變成一場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