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太皇太後懿旨響徹宮中,太後的寧壽宮一大早就熱鬧得很。
內務府之人得了太皇太後的懿旨,自然是襯着宮門未落鎖盡早安排,天剛蒙蒙亮便派人修整,天光大亮時,已有內務府領內宮妃嫔居住事的太監來壽安宮請佛拉娜往鐘粹宮居住。
太後也是驚訝非常,聽着太監賀喜聲,忙問:“當真是皇額娘的旨意?”
“正是呢。”一時女聲響起,慈寧宮大宮女福安打殿外進來,先向太後磕頭請了跪安,又向侍立在太後身邊手足無措的佛拉娜請萬安:“馬佳主兒金安。太皇太後昨夜寝前吩咐,賜您庶妃之內格格名位,鐘粹宮居住。”
又微微轉身,問內務府太監:“周總管,鐘粹宮宮殿收拾的——”
“清寧宮梁公公傳皇上的意思,整頓出了後殿,供馬佳小主居住。”那位周總管忙回話道。
福安微微一笑,向太後道:“您可以放心了。”
佛拉娜正因受了福安一禮不知所措——須知福安系慈寧宮大宮女,蘇麻喇手把手教了好幾年,可以說是慈寧宮蘇麻喇之下第一人,往日見她微微颔首稱一聲“馬佳格格”就算得上很給她面子了,今日這一禮,可謂是讓人心裏難安,又像是一顆定心丸。
她躊躇半晌,還是問:“娜仁……”
福安笑道:“昨兒下晌在城樓上經了冷風,回去就說心口微微的疼,太皇太後她老人家急壞了,今兒一早傳太醫來看,讓卧床歇着。格格命奴才向您道罪,恕她不能及時向您道喜,改日再去鐘粹宮賀您。”
“哪來這樣的話。”佛拉娜一時就顧不上別的了,滿問她娜仁如何,又頗有些懊惱地道:“城樓上鬧了半日,都怪我。”
如此,事情塵埃落定,太後見佛拉娜一時沒個主意,先吩咐身邊的阿朵:“你去佛拉娜房裏,看着她身邊人收拾箱籠,都年輕不經事,怕她屋裏亂起來。”
然後對佛拉娜道:“你且先随我去慈寧宮給太皇太後磕頭吧。”
慈寧宮裏也正熱鬧着。
康熙那邊禦門聽政也無甚要事,不過回些國泰民安海晏河清山河平順,送到他手裏的各地折子裏都是吉祥話,又有禮部、內務府官員回關于皇後妝奁采辦。
他心裏記着一樁急事,早早叫散了,院中動作微微一頓,梁九功體貼上意,便笑道:“昨內務府領照管宮苑的周忠平連夜來問馬佳主兒的居所,奴才按您的吩咐回,定在鐘粹宮後殿,聽聞一早就開始收拾,這會子萬事都該定下了。您此時向太皇太後老祖宗請安才是第一要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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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壽宮——”康熙遲疑道。
梁九功笑道:“馬佳主兒也很該去給太皇太後磕頭呢。”
又道:“聽聞娜仁格格昨兒經了冷風,身上便有些不适,今兒一早慈寧宮就請了太醫去。”
康熙一揮袖:“走,去看看阿姐。”
于是他先來慈寧宮向太皇太後請安,正有內務府中人在回話,他進來請了安,忙問:“聽聞阿姐身上不爽……”
“本來就沒好全呢,偏你們搞怪,拉去城樓上吹風,身子能舒坦才怪了。給皇帝沏茶來,一大早聽政,吹得都是冷風,沏暖身子的熱茶!”太皇太後嗔怪一聲,又命福寬。
康熙忙問娜仁的身體,太皇太後道:“可別去鬧她了,一早喝了藥,剛睡下。你就在這兒陪我坐會兒,等會你皇額娘該帶着馬佳氏來磕頭了,別老太太我又當了王母畫了銀河。”
旁邊內務府幾人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在這位老祖宗跟前擠眉弄眼,心裏卻各有盤算。
太後領着佛拉娜過來,也先問了娜仁一回,太皇太後一樣的說辭,把人都擋住。
宮裏添了新主子,這樣的消息傳得是最快的,佛拉娜打寧壽宮過來,受了一路的禮,此時心緒已稍微平定,但與康熙一碰頭,還是不由羞紅了臉,微微側過頭去,不看康熙,只向太皇太後與太後磕頭請安。
庶妃的茶自然是不必敬給太皇太後與太後喝的,二人只受了佛拉娜的三跪九叩禮,各賜了一匹錦緞或一支釵。
佛拉娜領了賞,太皇太後笑道:“往後便不比從前了,在宮裏,不是馬佳家的格格,是皇帝的庶妃。要恪守宮規,行舉有度,溫良守德,不嫉不妒。花無百日紅,宮裏的女人,規矩不能錯。早日開枝散葉才是好,日後皇後入宮,相依為伴,也不可恃寵生嬌,視皇後不尊重。”
太後聽着這番話,心中深有感觸,難免嘆息。
佛拉娜忙恭敬領訓,太皇太後複又笑道:“不過你也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對你倒是沒什麽不放心的,日後好好的,和皇帝好好的,照顧着他日常起居,你的心細,我很放心。”
又命人:“人家的格格成了咱家的了,賞她額娘宮緞十匹、如意一對,算作彌補她養在宮裏這些年,母女分別之痛吧。”
蘇麻喇輕輕一福身,口稱:“嗻。”
佛拉娜忙叩身謝恩,康熙看着她感覺美滋滋的,又分出心神記挂着娜仁的病,好不累心。
等用過早膳,他到底拐去東偏殿看了一眼,見床幔垂着,瓊枝與幾個宮女在南屋炕上針線,便問:“阿姐怎樣了?”
瓊枝道:“早起用了藥,睡着呢。”
“那朕下晌再來看看。”
聽着依仗聲遠了,太皇太後向後一靠,問:“皇帝走了?”
“走了。”蘇麻喇笑道:“去那邊的時候,咱們格格還呼呼大睡呢,可見這安神湯藥效猛得很,回頭格格定要念叨您。”
“念就念吧,總要讓皇帝記着,她這傷是為誰受的。普天之下,娶了媳婦忘了娘的都不少,何況這一份。”太皇太後點點炕桌上的茶碗,道。
蘇麻喇無奈道:“咱們皇上不是那種人。”
“且看着吧,玄烨啊,不要讓皇太太皇瑪嬷失望。”太皇太後深深感慨:“在他汗阿瑪身上,我這心啊,已經痛死了。惟願長生天不亡這愛新覺羅男兒吧……”
二人沉默一晌,福寬輕手輕腳地進來換茶水,太皇太後端起輕啜一口,黃梅湯入口酸甜清冽的滋味讓她眉宇一舒,仿佛舒了口氣:“也罷了。赫舍裏府上可有什麽動靜?盯嚴了,來回我。”
蘇麻喇低聲應是。
娜仁被那一碗藥灌得糊裏糊塗倒頭就睡,醒來時已是晌午了,瓊枝聽了動靜,忙将早備着溫在爐子上的百合紅棗湯端來,服侍她漱口後飲了半盞,方輕笑着道:“可好睡了,太皇太後早吩咐人來告訴了,醒來不必急着過去請安,心思到了便是,天氣涼爽了再過去也不遲。”
又忙命人端水盆毛巾等物進來,又讓傳膳。
娜仁迷迷瞪瞪地坐在床上,半盞湯下肚,清醒過來,瞪圓了眼睛問:“幾時了?你就看着你家主子我被安神湯迷得糊裏糊塗——”
“可也是為了您好。”烏嬷嬷打外頭進來,将一件坎肩給她披在身上,扶起她往妝臺前一坐,低聲道:“太皇太後的安排,奴才們都看在心裏,不會害了您。”
娜仁沉默半晌,嘆道:“我也知道是為了我好,可、可我總覺着這樣心裏不痛快。”
“太皇太後的意思,您身子弱,自然遠離後宮争鬥。”烏嬷嬷笑道:“這也是正經,不然縱是怎地,總在這風波場裏,不能脫身。您這傷也确實有沒好全的地方,好生養着,便也是了。”
一時又有金珠銀珠豈蕙豆蔻等進來,或有捧水盆香皂的、或有捧衣裳鞋襪的,金珠銀珠好細致地服侍,瓊枝反而領着衆人退了幾步。
娜仁把方才的萬般思緒盡數抛去,只舍不得她們兩個,任她們替自己挽發梳妝,主仆三個漸漸都紅了眼眶。
瓊枝忙上來勸道:“快請收了神通吧,皇庭裏掉淚珠子最是忌諱!知道舍不得,可這各奔東西,本就是人生應盡之數。你們也是,竟惹着主子傷心,實在不該。”
終是金珠一抹眼淚兒,苦笑道:“倒是奴才們惹了您傷心了。您安座,奴才新學的奇巧發式,也給您梳一個,便是最後一回了。”
等娜仁收拾整齊了,被人簇擁着,還是往正殿去了。
彼時慈寧宮首領太監許四海正擱太皇太後跟前回話:“回老祖宗,奴才往員外郎府上走一趟,将您的賞賜交代了,宜人歡喜非常,向禁宮三跪叩首,請奴才轉達恭敬謝意。”
“知道了。……不是讓你歇歇嗎,怎麽就過來了?”太皇太後眼睛一轉看到娜仁,忙攜她上炕,又問:“用過膳食了嗎?”
娜仁笑道:“用過了。”她眼睛往一周一瞄,太皇太後擺擺手命宮人退下,方正色看向娜仁:“我知道你心裏想着什麽,但宮裏的女人,想要獨善其身,光憑你不争是不行的,即使有我在,可我在一日兩日,還能永遠都在不成?你就病着,救駕之疾,沒人敢沾染。皇帝一時不知,天長日久知道,你們的情分不比尋常,他也會護着你。”
她說得語重心長,一片殷切疼愛之心,娜仁低聲道:“您的用心,娜仁知道。”
“知道就好。”太皇太後這才一笑,輕撫着她的發髻:“等皇後入了門,慢慢叫皇帝知道你好了,外頭仍是和當今一樣,他不會怪罪,反而覺着這是親近。……今兒這發髻梳得可真別致,往日怎麽沒見過?你便是在這些事上不上心,那樣多的衣裳首飾,都換出來亮一亮才好。這珠子雖不大,但這顏色,已是難得了。”
娜仁摸摸自己的發髻,笑道:“是金珠給梳的,說是新學到的奇巧發式,這兩顆珠子是家裏送來的,聽聞是從海外商人處得的,也有大的,只是戴在頭上不如這個雅致,還得鑲嵌在什麽上才好。”
她如是說着,想起昨日家裏來的書信,心裏微微有些擔憂。
這一生,她是家中幺女,上頭有三個哥哥。
長兄在騎兵營裏已有了些名號,二哥倒是一心從文,聽聞打算下場一試,不過蒙古那邊文風不濃,如今只一個秀才之名已讓人吹到天上去,真正結果如何,暫且還不知呢。
三哥脾氣最怪,前兩年領着個閑差滿國內的跑,今年娜仁過生日,送來的信裏,看起來對西洋卻頗有興趣。
倒也不是說海運出國不好,只是海上風波橫生,不穩定因素太多,親人難免牽腸挂肚。
好在一時還沒這個說法,只是信裏微微一提,娜仁難免多想罷了。
心裏亂七八糟的,卻聽太皇太後道:“也好,你身邊的金珠銀珠明兒出宮,也服侍了你幾年,很盡心,我也很該賞一賞她們。福安——”
她輕喚一聲,福安忙将早備好的賞賜命小宮女捧出來,娜仁打眼一看,兩個小宮女捧着的托盤上,各有一匹綢、一匹緞,均疊得整齊摞在托盤上,另各有四個五兩的銀錠、一個繡紋花團錦簇的大紅灑金荷包。
瓊枝見狀忙喚金珠銀珠來謝恩,二人誠惶誠恐,太皇太後看了眼窗外的幾人,放聲道:“你們好生伺候了娜仁幾年,用心我都看在眼裏,這也是你們應得的。盡心伺候着主子,你們的好在日後呢。”
娜仁倚着太皇太後,心裏熱乎乎的,也笑對二人道:“收下吧。”
二人這才謝恩領賞,托盤沉甸甸地捧出去,滿宮人都眼熱地看着,她們捧着賞回了房,豈蕙等人也忙跟着去看。
金珠銀珠二人均是興奮極了,太皇太後的賞賜自然是珍貴的,何況是出宮前的賞,又這樣豐厚,多有臉啊。
星璇年紀小,更跳脫,連聲催促:“姐姐們!快把那荷包打開,看看裏頭是什麽東西?應該是金锞子吧?太皇太後給的,可真有臉!”
金珠看她一眼,微微擰眉,銀珠已笑呵呵地将荷包打開,果然拿出幾枚金锞子來。
倒不必娜仁素日賞人的精致多少,只是太皇太後給的,又是一番說法了。
到底白日裏,前頭還要人伺候,豈蕙沒多待,就拉着人出去了。
金珠銀珠今日已不必太伺候,二人坐在屋裏,忽然齊齊把荷包一倒,裏頭又落出一對赤金耳墜子并一個戒子,耳墜均是金掐絲的,花絲輕顫,做工很細致,另外的金戒子的戒面均是黃豆大小的珍珠,不算極大,勝在顏色瑩白,形狀圓潤,光澤不凡。
二人把東西收了起來,金珠起身道:“走吧,去前頭。星璇那丫頭……”
作者有話要說:
注:順治帝與康熙在康熙八年之前都是居住于保和殿的,彼時保和殿也稱“清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