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天兒逐漸暖和,眼見清明将至,福寬一早領着豈蕙将娜仁冬日的大衣裳在院子裏晾曬,再有瓊枝引豆蔻、竹笑等人将娜仁庫房裏的布匹毛料書畫那些怕潮濕腐朽蟲咬的東西,均尋出來一箱箱晾在日頭底下。
皇後近日事忙,今兒免了宮妃請安,娜仁起得便也晚些,醒來時已然天光大亮,殿外來往的熱鬧,倒是壓得悄無聲息的。
烏嬷嬷親在殿內侍候,娜仁也不叫她勞動,麥穗進來聽使喚,娜仁便命:“搬個杌子來讓嬷嬷坐了。不叫你瓊枝姐姐她們,且叫她們忙着吧,你來與我梳頭。”
麥穗忙道不敢,娜仁卻笑道:“有什麽不敢的?你自己也不梳頭了不成?不要那些個繁瑣東西,與我打兩縷辮子盤上,梳好了有賞的。”
烏嬷嬷再三推卻後方被娜仁壓着坐下了,粗使宮女将銅盆、面巾等物端了進來。
娜仁閑閑伸手推開妝臺旁的窗子,瓊枝向內瞥了一眼,也沒忙着動身,只緩緩道:“淨面的茉莉羊奶兒香皂在更衣間臉盆架旁的小銀盒裏,勻面的脂膏收在鏡架下繪蘭花的屜子裏,胭脂水粉在下一格,梳頭的東西在最下頭那個屜子裏。妝臺旁大匣籠最頂上那個繪茉莉花的屜子裏是日常絲絨絹花,耳墜子都收在架幾上那個能轉的嵌螺钿四面雙對小首飾櫃子裏……”
娜仁滿臉幽怨:“瓊枝,在你心裏,我還是最重要的嗎?”
“……”瓊枝默默一瞬,繼續道:“這箱子裏的堆花绫留一匹出來做被面,前兒新得的那一床絲綿被,改日添個被袷行上。”
豈蕙應了一聲,在旁邊指指點點:“蟬翼紗也不錯,綿紗被也要先預備着,夏日的薄被要勤換熏香。”
說着又命小宮女記下,幾人忙得熱火朝天的,娜仁撒嬌撒了個寂寞,重重哼了一聲,把窗子一合,一揚下巴:“麥穗,來梳頭。”
麥穗強忍着笑答應一聲,先向更衣間裏取了香皂出來,與娜仁洗了臉,絞濕帕子與她慢慢擦拭,從鏡架下屜子裏取出木梳、篦子等物,就着茉莉花水徐徐為娜仁通發。
豈蕙看了眼被關上的窗戶,微微抿唇,卻被瓊枝按住了,“忙吧,一早鬧一鬧,正好醒醒神。這塊蜀錦不能再收在箱子裏了,取出來做個什麽……這尺寸,添個綿紗裏子,做一件緊身也夠了。”
豈蕙拿在手上比劃比劃,點點頭,又道:“但若只添一層裏子,只怕還有冷的時候,添上薄薄一層棉,我連日趕出來,正好能穿一段時候呢。”
“你是行家,聽你的。”瓊枝點點頭,環視一番庭院裏晾着的滿滿當當的箱子,輕嘆一聲,“若再多一些,這院子可晾不下了。”
福寬聽了忍不住一笑,娜仁聽她們說笑,就想有小貓爪子撓她心口一樣,不由又推開窗子聽牆角。
麥穗手上的動作很輕,卻是出乎娜仁意料的利落,她不由感慨:“你這手腳倒幹脆。跟着竹笑還适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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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笑姐姐很體貼奴才,雖然奴才天賦不佳,也仍然教導耐心。”麥穗略有些羞赧地道。
娜仁從鏡子裏看了看她,笑了,“她也常挂你做事仔細心思細膩,說你跟着她可惜了。”
麥穗忙道:“再沒有這個話的。”
娜仁想起竹笑與她說的話,又看了麥穗一眼,微微擰眉,不再多提。
梳妝後星璇與茉莉奉了早膳上來,醬肉酥餅、棗泥粟香糕,醬菜熏肉拼盤,另有碧粳米粥并黑芝麻糊,都是家常樣式,并不奢華。
娜仁命擺在臨北窗的小幾上,将北窗支着看瓊枝她們忙碌,随口道:“瓊枝你把事情交代出去,等會手裏空出來,陪我去看看佛拉娜。”
“這會子早朝剛下,皇上約莫在鐘粹宮,您不如遲些過去。”瓊枝輕聲道。
娜仁恍然,“我倒是把這個給忘了。……唉昨兒晚上我仿佛聽見外頭鳳鸾春恩車走動的聲音,可清梨分明在我這待到宮門落鎖才回去,昨兒她在這,我也沒問,莫不是——”
“是張小主。”瓊枝忍俊不禁,看着她了然一笑,“知道您等着呢,奴才早打聽了,昨兒晚上皇上是翻了張小主的牌子。”
“所以偶遇□□還真成了。”娜仁沉吟道:“就是這反射弧微微有點長。”
“您又說這些旁人聽不懂的,不過張小主的計策雖然拙劣,也頗有效驗。”瓊枝道:“今兒早上便有清寧宮賞賜了兩匹緞子一對金釵與張小主。張小主登時就插上釵子出來溜達,在咱們宮門前轉了好幾圈,還叩門說要進來喝茶,您說奴才也不好意思告訴張小主,您這日上三竿還沒起呢,只能推說您往慈寧宮向老祖宗請安去了。”
娜仁橫她一眼:“老祖宗的幌子也敢亂打。”然後咂咂嘴,問:“瓊枝,咱們如今是否也有些長舌婦的樣子了?”
“宮內長日漫漫,不過這些個熱鬧,您又不在意,拿出來說說才有意思。”瓊枝微笑道:“您說剛才那話,雀枝可不敢與馬佳小主說。”
娜仁嗔她:“你也不老實了。”
瓊枝向她一眨眼,輕笑:“奴才本也不是什麽老實人,再說了,跟在您身邊,再老實的人也被帶壞了。——福寬你說是不是?”
“我說正是呢。”福寬笑呵呵地看熱鬧,見瓊枝把話頭遞過來,就跟着點點頭:“若說咱們這永壽宮啊,可沒幾個老實人了。主兒您近日身量竟然還長了兩份,倒有一二身前些年的衣裳穿不得的。”
娜仁随口道:“我的衣裳少有圖紋太過的,你們瞧瞧哪個能穿上的,拿去改了吧。雖說宮裏穿不得,出了宮,日後還有你們穿花顏色的份兒,改成宮外的制式也容易。”
“只怕這料子在宮外就紮眼了。”福寬好笑地搖搖頭,“若這樣說,莫不如就留着,日後有了小主子還合穿。”
瓊枝也在旁附和,娜仁便道:“年年也不短衣裳穿,還做新的,卻等哪日,箱子櫃都摞不下了。”
豈蕙笑道:“那奴才可得努力着,少說也再過一二十年,只怕到時您身邊都沒了奴才這個人了,可就讓後頭來的人努力着了。”
說起這話,瓊枝便道:“你也該選一個伶俐的帶在身邊教教手藝,旁的不說,你一個人做針線上的事兒,難免有力有不及的地方。”
“我這不是看着呢麽。”豈蕙嘆道:“只卻沒碰上個合眼緣的,……你說當日你帶麥穗回來,怎麽就把她給了瓊枝?我這不也沒有人嗎。”
娜仁聽了微笑不語。
沒幾日清明,皇後命人在禦花園裏紮了秋千,擺上酒席,置肴馔果品,宴請嫔妃。
皇後的面子自然無人不給的,阖宮嫔妃皆至,太皇太後與太後也賞臉過來略坐了一坐,吃了兩杯酒,不過慈寧宮花園裏另還擺了筵席與太妃們,二人很快離去,留下小一輩的就暢快多了。
娜仁是懶,皇後是見自己在那邊使人拘束,昭妃是不在乎,董氏素來沉默,四人沒下去玩樂,只在席上坐着。
娜仁命人将酒端上來,笑道:“宮裏的什麽桂花清醴一類的酒水都是醪糟水的似的,妾命人取了舊歲存下的紫米封缸酒來,這一回是玫瑰的,比前日吃的茉莉的倒是另一番風味,娘娘且嘗嘗。方才老祖宗與太後都在這兒,不敢取出來,怕她二位嘴饞呢。”
“慧妃的好酒,可是要嘗嘗。”皇後笑吟吟一點頭,又很不放心地對下頭道:“佛拉娜,可千萬別去蕩秋千,你瞧着穩當,可你這身子經不住。若實在想,這秋千就紮在這,等你那胎穩當了再說。”
且說席面底下,納喇氏素日看着不顯,其實在閨中也練過幾分騎射,清梨也不是柔弱之人,蕩起秋千來好些花樣,足地讓人眼熱。佛拉娜胎雖沒穩當,玩心可問當,這會在旁躍躍欲試,聽皇後開口,只得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
清梨便忍笑拉她去鬥草,又道:“好姐姐,我在上頭足晃得心慌目眩,咱們兩個鬥草去,我瞧這裏頭倒有幾樣南邊沒有的草木,姐姐你一一指給我聽。雀枝,我與你小主去那邊,只怕沒有亭子邊上暖和,捧一件披風來。”
見她拉着佛拉娜走了,娜仁好笑:“找理由也不找個好些的,她在宮裏足足住了有一年多了,怎麽可能連花花草草都分辨不出?”
“李妹妹也是一番好心。”宮人将青團、艾窩窩、撒子等吃食奉上,皇後又命:“揀兩盤子,與馬佳小主和李小主送去,再熱熱沖兩碗紅糖水。清明寒食,只怕傷了佛拉娜的身子,她如今雙身子,正金貴着呢。”
娜仁掐着撒子吃,随口道:“前兒聽她說,太醫新配與她的當歸阿膠固元膏吃着不錯,若真有效驗,倒是件好事。”
“可不是嗎,皇上與我也是這樣說的。若這能吃好了,胎氣穩固,又怎差這點子阿膠燕窩之流呢?”皇後亦道。
娜仁就着點心吃了兩口酒,瓊枝深恐她冷了肺腑,忙斟熱水與她,又将披風替她披在身上。
昭妃沒久坐,略飲兩杯便推說自己倦了想回去歇着,其實娜仁在底下掐手指一算,合着今兒奉三的日子,按昭妃的習慣,是到了她讀書靜坐的時候了。
皇後不知道這個,關懷道:“吃了酒,倦了便回去歇着吧,萬萬将披風穿好,不要受了風。”又要點兩個小太監送她回去,昭妃道:“春嬷嬷也跟着呢,無妨。”
皇後這才放心,放她走了。
納喇氏上來請皇後蕩秋千去,皇後笑道:“我慣素笨手笨腳,玩不來那個的,你們且蕩着,我便看個熱鬧。……饽饽房制的青團倒新鮮,你們也嘗嘗。”
二人上來分吃了點心,娜仁随意瞥了一眼,納喇氏一身素淨的水藍顏色,盤着的發髻裏只一支素銀釵子,又插柳折花在上頭,倒是一份鮮潤的生氣,她本是柔和的面容,這樣打扮更好看。
張氏一襲桃紅緊身,內搭艾綠繡折枝花卉襯衣,很顯腰身,緊身上用嫩綠的絲線繡着柳葉合心,打扮得濃豔相宜,方才玩得瘋,發間一支金花頭嵌米珠短釵搖搖欲墜,鬓邊的紅花也微微松散,更襯得面容嬌豔,額角汗滴點點,胸口微微起伏,好不動人。
皇後笑着打趣道:“我們看着也就罷了,這若是皇上在這兒,只怕心都要化了。”
娜仁心知皇後是暗暗在點張氏,她也不是渾然不覺的樣子,忙忙肅容低頭。
宮妃争寵是慣來有的,但規矩上是決不許故作嬌媚之态引誘皇帝,皇後此言帶笑輕飄飄地落地,卻讓張氏心中一緊。
到底皇後還是有幾分積攢下來的威望的,瞧張氏戰戰兢兢的模樣,皇後心中輕嘆一聲,卻也放心下來,只道:“我不過随口一句,倒惹你害怕了,實在不該。快去玩吧,月知你也過去,我這裏有九兒足夠了,無需再搭上你這麽個人。”
她微微一擺手,董氏方才只在她身邊侍奉茶酒,此時得了皇後的話,忙起身應着。
留下皇後與娜仁二人坐着,皇後又吩咐在亭子轉角處設了一襲,讓跟着的宮人們去坐了,指了兩樣肴馔與她們,并吩咐在外頭又給太監們軟氈鋪地搭了一襲,照指兩樣肴馔。
瓊枝不放心娜仁,娜仁只笑道:“你就去吧,是皇後娘娘的一片心意。我在這裏能有什麽的?”
人都散盡了,亭子裏一時安靜,皇後笑道:“把人都指走了,咱們兩個倒是冷清。”
她伸手去拿酒壺,娜仁忙拿起斟了一杯與她,又一杯與自己,二人一碰杯,皇後道:“皇上與前頭人出宮尋春射柳去了,咱們姐妹在宮裏,見不着什麽高山風景,也自己熱鬧熱鬧,不然豈不辜負了大好春光?”
“咱們是被撇下的人了,自己不樂一樂,更無趣了。”娜仁也道。
二人閑着說話,皇後道:“前兒皇上已派人谒陵去,盛京三陵、先帝爺的孝陵。巧就巧在我叔公被皇上派出去,你三哥竟同我叔公一道,都是往先帝爺的孝陵去的。”
“皇上孝順,清明節惦記着先人,指派心腹過去又是一分心意。”娜仁笑的優雅極了,“索大人簡在帝心,深得皇上信重,娘娘該為此開心才是。”
皇後取帕子拭了拭唇角的酒漬,低聲道:“雖如此說,總歸禦前侍衛才是常在皇上身邊行走,吏部的差事又隔了一層了。”
娜仁不耐煩多說這些,不過随口與皇後應和着。皇後見娜仁久久沒透出攀附親近的意思,心中輕嘆一聲,只道她這個出身,傲氣是應當的,倒沒多覺得什麽,二人随意說着話,娜仁多飲了兩杯,臉上微微發熱,向皇後告了罪,攏着披風往亭子邊圍欄上一坐,倚着柱子看水池裏的金魚。
這漢白玉砌的池子裏養着二十餘尾成人手掌長的錦鯉,顏色橙黃,頭上一抹金黃,日頭底下金燦燦的,獨有一份吉利意頭。
娜仁從旁的白瓷淺碟裏抓着魚食随手撒下去,皇後瞧着魚兒們蜂擁湧過來有趣兒,也撒了一把,二人随口說着話。皇後笑道:“倒是多虧慧妃你提醒,那日蘭嬷嬷才想起告訴禦花園裏不許貓兒狗兒走動,怕沖撞了龍胎。不然這個時節,若是出了什麽事兒,可是本宮也擔待不起的。”
正說着這句話,忽地聽見那頭一陣雜亂的叫喊聲,好像又是喊“來人吶”又有“傳太醫”。
二人同時心突突直跳,對視一眼,皇後提着袍角匆匆擡步往外去,娜仁見她腳步踉跄,伸手快速扶了她一把,然後兩人相攜快步向出聲處走去。
一過去就見一群人圍成個圈,小太監腳下抹油似的快步跑出去,皇後忙叫攔住,雀枝出來回道:“娘娘,這是我們宮裏的人,叫去傳太醫的。”
皇後總算碰見個能問話的,忙問:“怎麽了這是?”
雀枝哭着回道:“我們主兒在這邊玩着,起身沒走兩步,忽地腳下打滑,足地摔了。多虧李小主離得近,撲過去墊了一把,不然真不知道怎樣呢。”
娜仁動作靈活地擠了進去,見清梨佛拉娜已被人拉開,佛拉娜面色青白地捂着肚子喊疼,清梨倒好些,只是微微抿着唇,手掩着胳膊,想是撲過去時磕了碰了。
“佛拉娜,清梨,怎麽樣?”娜仁蹲下身去一一問過,清梨對她微微一笑,精神頭倒是還好:“我沒事兒,快看看馬佳姐姐,我怕我摟的不及時,她再碰到哪裏。”
佛拉娜滿臉痛苦,虛弱地道:“我還要多謝你,倒沒覺得怎樣,只是怕是一口氣驚着了,肚子疼得厲害。”
這時本在另一邊的宮人們盡數趕了過來,皇後一見蘭嬷嬷便推她進去,口中連道:“嬷嬷快看看,佛拉娜疼得那樣。”
蘭嬷嬷到底有了年歲,是經過事的人,此時擠了進去,先不顧規矩,伸手往佛拉娜裙底探去,不見濕潤,便松了口氣,“未曾見紅,無妨無妨。馬佳小主快請放心,您告訴奴才,肚子哪裏疼?可是小腹上,還是腸胃上。”
又忙命人擡軟轎來,索性禦花園離鐘粹宮也近,皇後有了蘭嬷嬷這個知事的人,漸漸松了口氣,不過一時不見太醫,心裏還是提着沒敢放下。
佛拉娜這一胎要緊,太皇太後聽了消息,忙命蘇麻喇與太後來看,彼時鐘粹宮裏佛拉娜的痛呼聲不斷,皇後凝着臉坐在正殿主位上,聽納喇氏幾個說話。
只聽納喇氏道:“馬佳姐姐那邊鬥草熱鬧,妾與張妹妹便尋思也去與她們玩一玩。旁的倒是沒怎麽見,不過馬佳姐姐起身時動作不快,卻是走路時腳下打滑,踩在了張妹妹的袍角上,那頭土地濕潤,張妹妹的衣裳的綢子面料又滑,與雨花石在一處,尋常咱們走路都要小心,何況馬佳姐姐又有目眩頭暈之症,也是一時不小心罷了,倒是怪不得張妹妹。”
張氏跪在那裏滿口冤枉,皇後沉着臉,目光在納喇氏與張氏二人身上來回。清梨胳膊上的傷上了藥,想來疼得厲害,身上也有幾處撞上了,妝容半褪後面色便不大好。
此時走過來,清梨向着皇後一欠身,“都是妾身的不是,拉着馬佳姐姐去玩,卻沒看顧好了,倒教馬佳姐姐摔了。”
蘇麻喇是經過事的,瞥了一眼張氏慌亂至極與納喇氏眉頭緊蹙的模樣,心中一沉,等着皇後開口。
卻見皇後對清梨溫聲寬慰道:“不是你的過失,論理,你與佛拉娜本是一樣的人,與她玩本是為她解悶,萬沒有照顧的理。你能伸一手,舍身墊住她,本宮已經十分欣慰了,快起來。身上可有磕碰了的地方?去偏殿上藥才是。……不過,方才納喇格格所言,你可瞧見了?”
“妾身确實是瞥見馬佳姐姐踩在誰的袍角上腳底打了滑,那頭的雨花石本也是滑的,故才摔了。”
皇後一揚臉,九兒會意走到張氏身邊提起她的袍角,确實有個花盆底留下的腳印,皇後沉着臉道:“倒是巧了,偏生就是張氏你的袍角滑,偏生就是湊在了佛拉娜腳下,偏生就是與雨花石湊在了一起。”
她正欲發落,張氏的心提着瑟瑟發抖,口中連連道冤。忽見娜仁與太醫從垂着紗帳的暖閣裏出來,皇後忙問:“馬佳小主的胎如何?”
太醫恭敬道:“馬佳小主一時動了胎氣,好在倒沒真正撞在地上,只是受了一驚,因胎本也不穩,才不大好。已施了針、用了丸藥,還是要開一劑方子,熬一汁出來,熱熱地喝下去,才等效驗。”
皇後松了口氣,“九兒,快去火神前頭上柱香,告咱們的罪。就讓鐘粹宮小廚房開爐子熬藥吧,鄭太醫,馬佳小主這一胎,本宮可托付與你了。萬萬不要出什麽差錯意外才好。”
鄭太醫連忙答應。
皇後足又親自往觀音跟前上了炷香,口中祈禱告罪好一會兒,從靜室裏出來時面上怒容已收,四下裏看了看,問:“慧妃呢?”
清梨忙道:“慧妃姐姐進去陪着馬佳姐姐了。”
“也好,她與佛拉娜一貫交好,她在裏頭,本宮也放心。”皇後點點頭,對太後一欠身:“臣妾無能,驚動了您,只怕也驚動了老祖宗,實在是心中不安。”
太後寬慰她道:“也不是你的錯,龍胎無恙便好。我這小皇孫啊,實在是多災多難的。阿朵,替本宮在藥王前上個供吧。”
張氏的發落還是要皇後開口的,也是各樣事湊到一處了,皇後心知沒有張氏多大的過錯,也是煩心,也是存心敲打敲打她,道:“你就為佛拉娜與她腹中皇嗣手繡出一整部《金剛經》來祈福吧,繡完之前不必出啓祥宮了。”
張氏面如死灰,頭上的簪釵不知何時已經跌落,全無上午人比花嬌的模樣。
然而她竟然認下領了罰,皇後沒見她辯駁,心中倒存了些疑惑,回頭反而吩咐春嬷嬷命人仔細查問當日在場的宮人。
佛拉娜用了藥,很快平靜下來。
娜仁見她們臉色蒼白大汗淋漓的模樣,心中輕嘆一聲,握住她的手道:“可好受些了?”
“好受些了。”佛拉娜吶吶道:“我險些,就要與這孩子分離了。”
“只是險些,這不是還好好的嗎?”皇後走過來,安撫她道:“太醫說了,你如今卧床安胎才是緊要的,孩子并沒有什麽大事,也是福大命大。”
“還要多謝清梨妹妹。”佛拉娜忙道:“我記着我是砸在她身上了,那又是石子地又是草地,也不知道她怎樣了。”
娜仁笑了,“她受了些傷,倒無大礙。現回去給身上上藥去了。倒是你……你可記着,摔下去之前踩到什麽了?”
佛拉娜仔細回想一番,道:“我只記着好像踩到誰的衣服了,那頭寸勁抻了一下,腳底下打滑,我就摔了。倒不是有人絆我的樣子。”
皇後再度松了口氣,“那就好。”她心道:可是把這一年的心放在這一日提起來了,也是把一年的氣放在這一日松了。
她傾身拍了拍佛拉娜,道:“你好生養胎,皇上也快回了,到時候自然來看你。你踩了張氏的衣裳絆了,好在又沒有什麽大事兒,無論她是不是存心的,我都罰她替你與你腹中的孩子手繡經文祈福,你且安心吧。”
佛拉娜默然未語,皇後與娜仁又陪她半日,雀枝将太醫叮囑的第二汁藥守着時間端了上來,佛拉娜用了藥,臉上逐漸有了些血色。
雀枝又端了稀粥與紅糖雞蛋水來與她,道:“這便是最快的了,阿膠紅棗燕窩羹現已在竈上炖着,您先墊一墊胃,等會再用一碗熱羹。太醫說了,您方才折騰一番,險些傷元氣,最容易腹中饑餓的。”
佛拉娜見皇後與娜仁都在,略有些不好意思。
娜仁笑道:“你什麽樣我沒見過?先吃點東西吧。我聽說民間婦人有孕或産後,能用紅糖雞蛋水補身便是最好的,在你跟前也不過是墊個肚子的。”
“是奴才托大,不過老家都做這個,說對養婦人身子,又是快手的東西,這才預備了。”雀枝赧然一笑,道。
皇後在旁道:“民間這便是難得東西了。哪有什麽托大的,難道什麽吃食都要與阿膠人參那些東西搭上邊才是好的嗎?可未必啊。有時那些個菜幹瓜條咱們吃着還新鮮呢。”
“那便又是另一番風味了。”娜仁道:“咱們在宮裏,吃的都是頂好的,口味也嬌貴起來。其實平民百姓家,這便是頂頂好的,那些阿膠燕窩,便是想也不敢想的東西了。……佛拉娜你快吃吧,如今養胎才是要緊的,你後怕也沒有,左右并沒出什麽大事兒。你若你比民間那些婦人補養的好多了,她們懷着孩子下地做活,也沒見出什麽差錯,你不過是驚了一下,有什麽可怕的呢?”
皇後沒想到她卻在這等着佛拉娜,心中暗笑,卻也道有理。
佛拉娜聽了她這一番歪理,反而松了心,用了熱羹湯,臉色更好看了。
二人直坐到康熙回來,他老人家得了消息快馬回宮,急匆匆地奔着鐘粹宮來了,見娜仁與皇後都在,三人其樂融融地說笑,猛地放下心,松了口氣。
娜仁瞥他一眼,笑了,“這可不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看看,這天兒出了一身的汗,可見是急匆匆趕回來的。快進來,在門口傻站着做什麽?雀枝還不斟茶來。”
她一副反客為主的模樣,康熙松了心,随口笑她:“阿姐在這兒倒像是在永壽宮一樣自在。”
他眼見一顆心挂在佛拉娜的身子上了,皇後心中微微落寞,還是快速将今日的事說了一遍。
康熙已在佛拉娜的床邊落了坐,伸手去探她的小腹,佛拉娜略有些羞,臉頰緋紅,側過臉去不看他。
康熙随口道:“你做得不錯。張氏……便這樣吧,她也不是有心的。”
“太後說了,龍胎多災多難,要在藥王跟前上供,妾身想着,不如咱們也在宮外無論是道觀寺廟,都撒些香油錢供個燈,保這孩子平平安安地降世。”皇後笑道。
康熙大為寬慰,深感:“皇後當真是朕的賢妻。便依你說的辦吧,不過不必大張旗鼓。”
“妾身省得。”皇後笑着應了,沒一會兒就拉着娜仁起身告退。
娜仁也沒有做電燈泡的心,跟着皇後退下了,二人站在庭院裏,眼見對方都松了口氣。
“我這一日啊,可松了太多口氣了。”皇後嘆道:“可要去我宮裏坐坐?小廚房炸的芝麻小麻花倒是好吃,很有些老祖宗宮裏做的韻味。”
娜仁推辭道:“就不去了,妾身今日也累壞了,想回去歇歇。”
皇後倒是善解人意,笑着點點頭:“也罷,這一日提心吊膽的,聽你這樣說,我也覺着累了,就都回去歇着吧。你晚間替我去瞧瞧李格格,看她傷勢怎樣。”皇後說着,又吩咐蘭嬷嬷:“你也記着,回頭帶着藥去瞧瞧。”
蘭嬷嬷應了,皇後與娜仁分手,二人各回各家。
娜仁回了永壽宮,一踏入宮門,便覺渾身放松下來,一面步入殿內,卻見清梨也在,忙問:“你怎麽不在宮裏好生歇着,倒來我這裏了?”
“我有話要與你說。”清梨四下裏張望一下,命瓊枝掩了門窗,無幹人等退下,娜仁見她神秘兮兮的,心中存疑,與她在暖閣炕上坐了,問:“究竟什麽事?讓你這樣小心。”
清梨在炕上坐定,捧着碗茶沉吟一會,道:“我若說,今日張氏存心伸腳去絆馬佳姐姐,你信嗎?”
“我自然是信你的。”娜仁急忙問:“你是說,佛拉娜是被她有意絆倒的?可今日佛拉娜分明也說是踩在別人衣角上了……”
清梨無奈:“你倒是聽我說完呀。我哪裏告訴你是被刻意絆倒的?張氏是存心絆她,可我瞧見了,喊她回頭說話,這一打岔,張氏心虛,把腳收了回去,沒想到陰差陽錯,躲過一劫,沒躲過下一劫。……我看納喇氏也瞧見了,心裏想着要告訴你知道,只怕納喇氏八成也會告訴馬佳姐姐,咱們要不要先…… ”
娜仁低頭思忖一會,道:“只怕來不及了。若納喇氏也看到你看到了,為了搶個與佛拉娜交好的先機,定然會先告訴佛拉娜。不過這會,我回來了,你沒過去,她心裏八成覺得你會告訴我知道,然後便要在咱們去鐘粹宮之前,先告訴與佛拉娜知道。”
“不過即便馬佳姐姐知道了也無濟于事,張氏的算計又沒成,只是馬佳姐姐自己心裏存點成見,告訴皇上反而怕不好。”清梨搖頭感慨,“這都什麽事兒啊。”
娜仁看她一眼:“別說這些了,你身上的傷怎樣了?”
清梨一笑,道:“無妨,磕了碰了,本不重的傷,落在我身上便顯得厲害。方才尋春打發我上了藥,是從家裏帶來的方子,我打小用着最好,想來過幾日,便可以好了。……星璇,可有什麽好吃的沒有?你做的那些肉圓子鹹春卷的冷葷端上來些與我,還要豆沙餡的青團。上午光顧着玩了,也沒吃到什麽。後來又出了這麽一遭事兒,我這會安靜下來,倒覺得熱了。”
星璇笑應道:“有,都有。您稍等等,奴才這就奉上與您。還有豆乳面子,沏一碗與您?倒是與咱們素日用的豆漿不是一個味,更甜些,也沒有豆腥味。”
“也好。”清梨打趣道:“我這會能吃下去一頭牛,甭管你給我上什麽,我都覺得是好的。”
星璇笑呵呵地退下了,沒一會預備了好幾樣吃食奉上,有昨日炸出來的肉圓、撒子、春卷、小脆麻花、薩琪瑪等物,還有甜的青團、艾窩窩,都帶着艾草的清閑,青團用的豆沙餡綿密軟糯,小米粘糕與玉米面果餡蒸餅即便涼了也香,就着豆乳,娜仁與清梨好填了填肚子。
樣數擺出來的多,二人餓極了,掃蕩一圈後竟也沒剩什麽。
清梨滿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深深發出一聲感慨:“還是出來的日子美啊。這若是李嬷嬷在身邊,定要說我不知養身子,不知節制。”
“烏嬷嬷是恨不得我吃得越多越好,她老人家,總覺得腮幫子都圓了才是有福的模樣。”娜仁撇撇嘴,“你不知道我那日子有多難過。”
清梨卻道:“我還羨慕你呢。好歹有人這樣關心着你,歸根結底也是為了你好。素日裏,那些重油大肉的東西,我多動一筷子,李嬷嬷都要念叨我仔細長腰身……唉。”
她嘆了口氣,不欲再多說。
娜仁心裏咂摸着這句話,總覺着味道不對,不過見清梨倚在那裏仿佛出神了,便也沒多問,只對她道:“我還要去慈寧宮一趟,你歇着吧。皇後打發蘭嬷嬷讓她尋空看看你,你掐着時間最好回去等着。”
清梨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起來,疼的“嘶——”了一聲,卻也顧不得,只嗔娜仁道:“你不早于我說。讓皇後知道了,咱們兩個閑人湊在一起吃吃喝喝,她心裏是什麽滋味?”
娜仁輕笑着搖搖頭,再度系上披風扣子,卻往慈寧宮去了。
此時天光正好,然而出了禦花園那一樁事,慈寧宮花園裏那一席也散了。
收在正殿門口的卻是福安,見娜仁來了便笑道:“老祖宗料定了您要過來,特讓奴才在這候着您。老祖宗在佛堂裏念經呢,您快過去吧。”
又道:“新貢上的明前龍井茶,奴才沏一碗與您。”
娜仁對她略一颔首,擡步往佛堂去了。
佛堂裏木魚一聲接着一聲地響着,悶悶地,像是敲在了娜仁心口上。
“來了?”太皇太後聽見腳步聲,也沒回頭,随意道:“自己坐下。”
娜仁便尋了個蒲團,也不見外,脫了鞋盤腿坐下,将今日的事情說與太皇太後,又道:“您說那張氏……”
“有賊心沒賊膽,一次沒成,下一回便瑟縮了,馬佳氏那一摔,或許真是意外。”太皇太後道:“不過皇後那火氣倒是歪打正着地發對了,正好敲打敲打那個不安分的,免得日後,她再出什麽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