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別走

莊子懸風輕雲淡,跟賀初去吃飯,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家裏一如往常,碗筷都洗過了,垃圾也倒了,莊母做飯的任何痕跡都不複存在。

仿佛莊母沒有來過一樣。

賀初數次想要詢問,但擡嘴又吞回去了。

他有不想提起的事情,那莊子懸也有。

自己不必故意戳人痛處。

可賀初還沒來得及問,莊子懸就主動開口。

“她……一直讓我去配型。”莊子懸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但賀初知道,他心裏一定很難受,“在她眼裏,只看得到那個已經離婚的丈夫。我看不到她自己,只看得到某種意志的延伸。這讓我覺得很恐怖。”

莊子懸看向賀初,問:“你以前看我,也是一樣的感受麽。”

那種被拉入泥淖一般的,快要溺死的感受。

莊子懸的眼神有些痛苦與愧疚,一方面是發現自己無能為力的痛苦,另一方面則是自己對賀初帶來了那樣的影響而催生的愧疚。

莊子懸沒有說對不起,但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個細胞都在這樣說。

賀初的心髒忽然鈍鈍地痛了一下。

在遇到自己之前,莊子懸也沒辦法跳脫出去,看待他自己的人生。

他或許知道在莊家的生活不扭曲的,所以才會向往任天縱,所以才會在任天縱走後過上那樣的日子。

莊子懸也是受害者。

現在,莊子懸已經用生命掙紮過了,他跳飛機的那一刻,就已經成為了全新的莊子懸。

無論活着,還是死了。

——至少莊子懸跳下去的時候,不知道自己一定能活下來。

而現在,莊子懸還逃離莊家,跟自己一起過着平淡且貧窮的生活。

賀初看着莊子懸,心裏想:

我能夠接受這麽一個全新的莊子懸嗎?

我願意嗎?

賀初一言不發,用審視的眼神看着莊子懸。

現在的莊子懸或許可以算得上一個好人,可他做過的那麽多事,自己因此受到的那麽多傷害……可以一筆勾銷麽?

莊子懸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心跳慢慢地加快了。

他的一生常常被審視,老莊總對他有一套完善的評價标準,總是覺得他做得不夠多、不夠聽話。

那對于他來說是痛苦,只有壓力。

可賀初的眼神沒有任何壓迫,只是淡淡地、慎重地看着他。

莊子懸咽了下口水,感覺自己在接受審判。

賀初是唯一能夠審判他的人,賀初若是認可他,他的餘生才有意義。

也不知過了多久,賀初終于動了。

他垂下眼神,說:“我去休息。”

莊子懸望着賀初的背影,有很多話想說,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

賀初他……還會原諒自己嗎?

莊母帶着滿身的疲憊回到醫院。

醫院裏本該靜悄悄的,走廊裏卻擠滿了各種各樣的人。莊母不太懂生意上的事情,只覺得這些人以前都見過,像是同甘共苦的老夥伴,可現在的氣氛又顯然不是這樣。

莊母出現,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她。其中情緒各不相同,有的期待,有的擔憂。

莊母走到病房門口,剛要敲門,門就被打開了。

年輕貌美的新任莊夫人扶着大肚子,露出嫌棄的表情,說:“身上全是汗臭味……”

說完,她還做出了一個嘔吐的表情。

新任莊夫人懷了孩子,是老莊總心裏的珍貴收藏,如同古董花瓶一樣。

老莊總坐在病床上,對莊母說:“把自己弄幹淨了再過來,你自己也懷過孕,孕婦受不得刺激,你不知道嗎!”

莊母動了動嘴巴,想說什麽卻沒能說出口。

她懷莊子懸的時候……從來沒有被這樣珍惜過。

莊母低下頭,說:“我急着過來……”

老莊總不再看她——一個被掃地出門的黃臉婆,有什麽好看的?老莊總有些不耐煩地說:“莊子懸呢?”

莊母頭低得更低了,說:“……阿懸他,不願意回來。”

哐——

小桌板上的東西被掃到地上。

“不願意?他怎麽可能不願意回來?是不是你話沒帶到?”老莊總說。

他根本沒想過會這樣,莊子懸這小子是叛逆了些,但被社會毒打過,總該懂事了。當年他不就是自己想通,重新回到莊家的麽。

所以如果出了意外,一定是這黃臉婆做事不到位。

莊母瑟縮了一下,說:“我都告訴他了。可股權、現金他都不要。哪怕我說,他可能娶賀初進門……”

這是老莊總開出的條件,站在老莊總的角度來說,已經相當“優惠”了。

老莊總把這當成一場談判,他堅信莊子懸一定會妥協。如果沒有,就是條件開得不夠。

本來老莊總有更多的時間來等,他堅信莊子懸會屈服。

可病不等人,他是更為急迫的那方,只好對莊子懸讓步。

這樣都不回來?莊子懸還真是從自己這裏學到了很多啊。

老莊總眯着眼睛,思索片刻。

新任莊夫人挺着大肚子走到老莊總身邊,安撫道:“阿懸在外面野慣了,有別的心思是正常的,再多給點,反正他是你兒子,分不到外人手裏。哎……要是小寶早點出生長大就好了,他肯定不忍心看爸爸被病痛折磨,早就去做配型了。”

哪怕這個“小寶”尚未出生,但老莊總還是心裏舒坦了許多。

老莊總看了莊母一眼,說:“什麽樣的媽,就養什麽樣的孩子!”

莊母看着老莊總,表情一片麻木。

心裏卻想:阿懸才是你兒子!

莊母捏住了衣角。

這天下班之後,賀初去書城買了幾本書。

莊子懸去書城接他,一眼看到公務員題庫。

莊子懸問:“你……想考公務員?”

賀初稍微停頓兩秒,說:“嗯。”

窗外雨聲叮咚,車內安靜又靜谧。

有什麽無形的東西在兩人間流淌。

賀初聲音淡淡的,說:“我胸無大志,賺一點小錢,平淡生活就足夠了。這裏跟大城市不一樣,賣房賺不了那麽多錢,所以我選擇穩定,想去當公務員。”

賀初轉頭,看着莊子懸。

莊子懸動了一下,說:“考公務員的話,你打算在這裏定居嗎?”

賀初說:“我也不知道,先考着吧。”

他像是漫不經心,過了一會兒又說:“我就是這樣平庸的人,跟你不一樣。你要回去的吧?”

莊子懸幾乎窒息了一下,然後壓抑着問:“你為什麽這麽想我?”

“嗯?”

莊子懸手指攥緊,方向盤上的手指泛白。

“我已經跟着你了,我不會回去。”

“……”賀初沉默着,輕慢地呼吸一口。

因着細雨的關系,肺部裏幾乎全是冷空氣。

“我以為你明白,我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候,已經下定決心抛棄一切。如果你不要我了,你可以趕我走。”莊子懸看向賀初,眼神堅定卻又悲傷:“我可以繼續流浪,但我不會回去了。”

雨滴還在敲打着玻璃。

又好像在敲打賀初的心髒。

見賀初長久不說話,莊子懸語氣平靜地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随後竟然是要拉開車門走出去。

賀初下意識拉住莊子懸的手腕,車門已經打開了一半,有冰涼的雨飄進來。

“別走。”這句話聽上去有些慌亂,像是生怕失去什麽似的。于是賀初補充道——

“在下雨。”

作者有話要說:完結倒計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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