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癫狂人(下) (1)

沖霄樓高七層,內裏機關重重,不知為何,這溫暖春夜樓中卻是冰寒刺骨。

一層已是十分毒辣之地,以樓梯為布陣法門,倘踏錯一步,便會觸發樓中機關——白玉堂已隐約看出,這樓底下藏着銅網陣,闖樓之人若掉下去,斷無生機。樓梯上的大大小小機關無數,饒是白玉堂聰明機警,步步拆招,也不免觸發幾處。好在他身體輕盈,骨骼清奇,鎖骨功着實學得不錯——當年還是因為好玩才學的這無用功夫,關鍵時刻總能令他靈巧閃避,兼有展昭無雙袖箭相助掠陣,倒也只是受了些皮肉傷,算是萬幸了。

那底下銅網陣中霜刃森然,刀兵林立,白玉堂好險一個錯步掉下去……

虧得展昭心細如發,及時扯他一把。

二樓機關少了些,卻遍布交錯的紅線,那紅線上系了極細的銀鈴,只消挨着一點,銀鈴便會發出清脆的響聲——不用猜,碰着那紅線鈴铛定然會惹來無數麻煩。

展昭随手撕下內衫衣擺給白玉堂包紮了還在流血的傷口,而後伸手微微一攔,将白玉堂擋在了自己的身後,語氣溫和卻很堅持:“玉堂,你且歇會兒,破陣累人,這一層我來吧。”

白玉堂知他是心疼自己受傷,

這呆貓其實待人溫柔得緊,平日旁人只道是自己看不得展昭受傷,誰會知道展昭更見不得他受傷出事。這貓全身戒備,雙眸中精光炯然的模樣,倒似是一只護食的貓,可愛得很。

“貓兒,我知道你輕功比我好很多,身手也靈巧。五爺不攔着你,不過你當心些。”白玉堂四下裏檢查一番,才道:“這銀鈴紅線不僅有驚警之用,也做了手腳。”

展昭凝神一望,面容沉靜,點頭道:“你放心。”

該如何越過這些紅線卻不驚動王府中的守衛呢……

展昭靜靜地想了片刻,而後似乎是有了主意。

但見他随手揮出一掌,那股渾厚醇正的內勁如春潮般散湧開來。房間裏并沒有風息流動的痕跡,然而白玉堂同為內家高手,确确實實感受到了極純正陽剛之內力在湧動,柔和如春雨潤物,沛莫能禦,無聲無息卻無處不在。

不過幾個彈指間,展昭已如靈雀般掠入陣中。他身法太快,縱然是白玉堂眼力過人也追不上他的蹤影,只覺那影子瞬息萬變,在細膩柔美的紅色之間穿梭,一點白影如飛花飄搖。

白玉堂漆黑眼眸忽然一亮,他瞬間明白這貓是在利用自己絕對的強勢之處。

那動作做起來惬意好看,實際上一點都不容易。貓兒是先用自己強大的內力凝結住了空氣的流動,瞬間壓迫抽走了銀鈴內的氣流,迫使銀鈴變成了啞鈴。這非常難,需要極高深純正的內力在一瞬間爆發才能做到,但即使這樣,也根本無法持久——內力的壓迫抽擠是一瞬間的,因此銀鈴變啞鈴也只能保持非常短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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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展昭恰恰是憑借自己獨步的輕功利用了這幾個彈指的瞬間,以氣勁為鋒刃,割斷所有的紅線,并瞬間纏縛住鈴铛,确保鈴铛即使重新獲得了氣流也不能發出聲音來——這說起來并不多麽高深,然而要求施為者必須有極深的內力和極高明的輕功,縱然是五爺,也很難做到。

這一關由展昭來破,再合适不過了。

白玉堂倚在窗邊,含笑為展昭掠陣,以防樓中出現什麽猝不及防的暗器機關之類的。

“不愧是貓兒,好靈巧的身手。”說起來費這許多口舌,但其實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白玉堂笑着贊了一句,眼底是真心誠意的欽佩和欣賞,自然也有三分含着別樣情愫的愛慕。

展昭微微一笑:“也叫你這老鼠看看貓的本事,免得你以後再成日惹我氣惱。”

那神态自持而傲然。

白玉堂愛煞心頭,習慣性調笑一句:“貓兒莫張狂,一輩子還長,日後且看是老鼠逗貓還是貓鼠一窩親。這一關,爺讓讓你。”

樓外展昭那句“一輩子”,白玉堂一輩子都忘不了。時時念起,心中便甜上一刻。

展昭無奈笑道:“什麽貓鼠一窩親……虧你還是個風流耗子,也算書香子弟,說話這般不着調,你昔日夫子若知道這句話,該惱你了。”

白玉堂笑意恣肆張狂,忽然湊近在展昭耳畔吹一口氣,沉着聲音低笑道:“你是貓我是鼠,莫非貓兒與爺不親?當日是誰曾與我一張榻上颠鸾倒鳳,貓兒可知道……”

這話太是露骨,暧昧到展昭再不想與白玉堂鬥口,只惡狠狠白他一眼,拉了他的胳膊轉身就走:“別耽誤工夫,往三樓去。”

白玉堂辛苦地壓抑着笑聲,一雙桃花眼亮晶晶的。

三樓乃是八卦陣勢七星陣,這雖是上古所傳的陣法,但也少變通,若知道關竅,破起來并不難。不過此陣生門在何處天下間知道的不足十人,恰好白玉堂便是十人中的一個——拜他那個藏着一堆稀奇古怪的古書又對他太放縱溺愛的師傅所賜,白玉堂少年時沒少糟蹋他師傅那些心愛的寶貝書籍。

夏侯劍客太寵他,所以即使白玉堂翻爛了他那些寶貝古董,老人家也舍不得說他半句。

“玉堂好身手。”

“貓兒過獎,說起來真要好好謝謝我師傅。”待出了陣,白玉堂拍拍手回頭一笑,多說了一句:“我這一身本事都是師傅教的,照我大嫂的話說,我這驕縱脾氣也是他和哥哥們一起寵出來的——絕大部分是他寵出來的,哥哥們慣着我也是跟他學的,所以我脾氣不好不賴別人,就賴我師傅。”

展昭陪着他含笑聽着,眼底露出幾分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羨慕來。

白玉堂看得分明,心中疼惜,口中卻不提,只撿了幾件學藝時的趣事将給展昭聽,又笑道:“貓兒,待此間事了,我帶你回去看望我師傅。他總嫌我太乖戾,脾氣不好,若是見了你,一定很歡喜你。”

沐風雪是個不稱職的師傅,然而那又怎麽樣?咱也不稀罕。

爺得來的寵愛通通分你一半,我師傅便是你師傅,我歡喜的人師傅一定也歡喜,從此世間便多一個人疼你,叫你再不露出那樣寂寞的眼神……

展昭都懂,只輕輕一笑,學了幾分那耗子的懶散無賴樣戲谑道:“當年我識得江寧婆婆,你成日叫嚷着婆婆偏心我。若是我識得了夏侯老前輩,你這耗子會不會又叫嚷着師傅偏心,繼續吃醋呢?”

這意思……是應了麽?

白玉堂笑吟吟回道:“不妨事,咱倆好歹‘鼠貓一窩’嘛。娘和師傅疼你便是疼我,五爺高興還來不及,哪裏會吃醋,貓兒莫多心。”

這聲師傅叫得也挺甜,可惜師傅沒聽見……

展昭見那耗子笑容裏有幾分詭異的甜蜜,心中微微狐疑,正要開口問,二人已上了四樓,這點小事便被抛在了後頭。那四樓迎接他們的卻是幻術,白玉堂一生無所畏懼,小小幻術困不住他,展昭雖有師兄之死這個心結,但數日前曾被白玉堂耐心開導,也早已看開。他二人心志異常堅定,因此這四樓幻術輕易便闖過了。

“奇怪……”

“怎麽了?”

越往上白玉堂臉上的狐疑之色更甚,待兩人闖到第六層,白玉堂終于忍不住說道:“貓兒,這樓中布置甚是古怪。”

展昭此刻也點頭道:“我也瞧出來了,越往上機關越是簡單。”

白玉堂驚訝道:“對,但這不符合常理。按理說,一座樓宇布置機關,應當是越往上越難才對,偏偏咱們闖的這沖霄樓,越往上卻越簡單,也不知道那布置的人在想些什麽。如今看來,竟是一樓的銅網陣最是歹毒,其他幾層還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都是些小零碎。”

展昭蹙眉道:“玉堂,我有一個想法。”

白玉堂目光纏綿在他臉龐上,點頭道:“你說。”

展昭又道:“咱們一路闖上樓來,我有一種感覺越來越清晰。你看這樓中布局,像不像是在最頂樓囚禁了一個人呢?而樓中的機關是為了防備他逃走,因此往下數,機關越來越難,到了最後——也就是第一層,那人若闖過了,代表他能為不凡,極有可能會闖出樓去……”

若建這樓宇之人是一個瘋子的話……

白玉堂劍眉一揚,鳳目中挑出幾點殺意:“那麽如果是趙宇那個瘋子做的,你猜他會不會直接就在一樓布置銅網陣那樣的殺局……倘若被困之人當真如此厲害,那麽趙宇寧肯讓他死在這樓中,也不願意讓他逃出這樓的囚禁……所以其他樓層只要防備得當并不會傷人性命,但到了一樓,他才動了殺心。”

二人對視一眼,俱覺這猜測應當非常接近真相。

白玉堂忽然肯定地道:“貓兒,我覺得八九不離十,這樓中囚禁之人,肯定是你師兄的爹爹。”

展昭堅定道:“別猜,咱們上去看看。”

果然,他們一路摸上了七樓,當真沒遇到什麽太大的危險,那點小零碎根本傷不到白展二人。沖霄樓最頂層非常寬廣,布局如華堂,屋舍俨然。觀那布局擺設,這裏真的是有人長居!

屋內有人!

展昭與白玉堂心頭一凜,俱按劍凝神,萬分警惕。他們穿過前廳,聽得其後聲音越來越清晰,似乎有人在說話,不由齊齊奔過去!

“師傅!”

內室中三人同時回頭,見白展二人到來,臉上皆有些怔愣之色。除沐風雪之外,另外兩人臉上還有些陌生的疑惑。

白玉堂沒理會沐風雪,只看一眼這房間的布局,便察覺到不對勁之處。

整個沖霄樓已是陰寒刺骨,這房中寒氣更甚。此地布局與沈家廢宅中沈君玉的書房一模一樣,連房中四處懸挂着的木牌風鈴都一樣。只是那些木牌有新有舊,字跡也不相同。白玉堂粗粗掃了一眼,便認出來這裏的木牌風鈴有一半字跡是沈君玉的,另一半字跡卻與沖霄樓的匾額一致。

這房中寒冷是因為放置了一張厚厚的玄冰床……玄冰床雖貴重但并不值得如此驚駭,真正令人驚駭的是——

那床上靜靜地躺着一個已經死去的男人,眉目英華,宛然如生。

……

展昭凝目望向三人——那守在女子身側的男人自然是他的師傅沐風雪,站在他們對面手中握着一柄長劍的中年男人他也認得,正是襄陽王趙宇。只有那名女子,展昭并不認識。

見白玉堂疑惑,展昭便附耳過去,輕聲解釋一番。

趙宇受了傷,胸腔傷口血跡氤氲,握劍的手卻依然穩當。他眉目森然生寒,縱然清俊秀麗也令人生不出絲毫的好感來。

沐風雪身上也有幾處傷口,但已被草草包紮過,看起來應該不嚴重。展昭一顆心落回肚子裏,不由低聲問道:“師傅,你們這是……”

沐風雪卻輕輕搖頭,示意他二人不要說話。

似乎是聽到動靜,那被沐風雪攙着的女子緩慢地轉過頭,望向白展二人的方向,眼神全然空洞無神,臉上依稀有一絲期盼之色:“沐大哥,是誰來了?鈞兒麽?”

她聲音柔美動聽,沐風雪卻一陣心酸,眼神裏露出痛楚之色。

那趙宇臉上有瘋癫之色,陰森一笑,以劍指着女子劍痕交錯的面容:“謝婉蓉,你是在等你的兒子麽?你早就沒有兒子了,沈鈞那個野種老早就在我王府箭隊下被射成一堆肉泥了,哈哈哈!”

他笑得癫狂,傷口被迸裂,血汩汩流出,那瘋子卻渾然不覺的模樣。

白展二人卻驚駭異常!

謝婉蓉不是沈鈞娘親的名字麽?難道這個一身滄桑暮氣、滿臉交錯劍痕的瞎眼女子,竟然是沈鈞的親生母親謝婉蓉?!

展昭忍不住看向沐風雪:“師傅,伯母不是早就亡故了麽?這是怎麽回事?”

“亡故……呵呵……”

謝婉蓉乍聽愛子死訊,枯黑眼底那最後一絲生氣也黯然斷絕。飽受折磨的女子只凄凄一笑,忽然踉跄向前幾步,生生用手掌用力握住了趙宇的那柄長劍,柔美嗓音凄厲喊道:“趙宇!我沈家與你無冤無仇,卻一門三口盡毀于你手,你折辱我夫君,囚禁我夫妻,殘害我愛子,如你這般人,九重黃泉幽冥也難贖你罪孽!你這樣的人……”她尖銳地哭喊出聲,“你這樣的人,活該承受弑父辱母的罪孽和折磨,你這個瘋子……”

沐風雪見她情緒徹底崩潰,想要救下她的手掌。然而謝婉蓉神智已失,一雙空洞的眼死死盯着趙宇,竟是萬不肯撒手。

白展二人聽得糊塗,也齊齊望過去……

只見那趙宇神色變幻不定,忽然脆弱,忽而狠戾,忽然茫然,忽而怯弱……竟不似一個常人,仿佛內裏住着一個惡鬼。

他忽然涕泗橫流,向謝婉蓉哭喊道:“母親……母親,你為何要這麽對待孩兒!為什麽!”他哭喊了一句,又瘋狂地想要揮舞手中長劍。趙宇雖是個瘋子,卻是個功夫極高的瘋子,謝婉蓉本就是弱質女流,遭此一傷,整個手掌、手臂、胸腹間皆傷痕累累,慘不忍睹!

這變故發生得太快,連沐風雪都始料不及——實則所有人都被趙宇那句“母親”駭住了……

謝婉蓉半身血肉模糊,忽然笑起來……她面容上布滿交錯的劍痕,歲月流逝過,唯有聲音柔美一如少年,語調輕柔卻瘋狂殘酷:“因為你該死,在你當着我的面侮辱我夫君的時候,在你囚禁我二人,日日發瘋的時候……你就該死……你不配擁有母親,你的母親會生生世世以你為恥,她抛棄你、漠視你是對的……趙宇你就不該來到這世上……”

她多年不見天日,神智已近癫狂。不久前才為沐風雪發現與所救,人尚不清醒。沐風雪确實大膽,襄陽王府的人到在搜尋他們,沐風雪便不走,仍帶着謝婉蓉藏身于沖霄樓中。

他那日被王府中箭隊所迫,誤闖沖霄樓,竟在四樓中遇到了謝婉蓉!沐風雪驚見謝婉蓉還活着,不由對當年往事充滿疑惑,只因謝婉蓉神智瘋癫,時醒時瘋,無法詢問,沐風雪便只能暫且壓下疑惑先保全她性命。

這夜趙宇忽來沖霄樓對着沈君玉的屍身發瘋……

多年以後,沐風雪終于得以重見沈君玉——盡管那只是一具二十餘年依然完好無損、面目如生的屍體。

沐風雪與謝婉蓉藏身于密室,震驚地望見趙宇如有□□,跪在沈君玉屍身前極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頰,喃喃低訴情腸……沐風雪還沒回過神來,謝婉蓉突然大叫一聲,似是受了極大的刺激……沐風雪不明情由,但知道眼前的瘋子正是殘殺愛徒的兇手,怎肯放過,提劍便戰……

才傷了趙宇,謝婉蓉又瘋癫起來,趙宇似乎也神智古怪,沐風雪不得已才住手。

白展二人正是此時進來的。

……

趙宇聽着謝婉蓉那些狠毒的話,神色忽然迷茫忽然恐懼忽然戾氣暴生,變幻莫測……他整個人已陷入狂亂之中,眼底清明不在,仿佛不知今夕何夕,身處何地……

“母親……孩兒做錯了什麽,您為何要這樣對待我?”趙宇踉跄後退一步,拔除的劍上沾滿血跡,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寶劍和滿手的血跡,呢喃數聲,臉上遽然露出恐懼之極的神色:“我殺了母親……我殺了母親……”他沖上前抱住謝婉蓉的小腿,凄厲哭訴道:“母親……我不是故意的……一定是父王身上的魔鬼附上了我的身體……母親,您原諒孩兒……”

他哭得傷心欲絕,那涕泗橫流的模樣看得其餘三人簡直驚怖難言。

那兩人卻渾然不覺旁人在場……

謝婉蓉低下頭,柔聲道:“不,不是你父王身上的魔鬼附上了你的身體……趙宇,我的孩子……你就是魔鬼,你才是真正的魔鬼。你殺了你父親,而現在你殺了你的母親……你是魔鬼……”

白玉堂與展昭快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盡管還不完全清楚過往究竟發生了什麽實情,看樣子,似乎幾十年的囚禁和折磨讓謝婉蓉也變得癫狂起來了……

那趙宇先是唯唯諾諾搖頭,拼命否認:“我不是魔鬼……母親孩兒不是魔鬼……”他怯弱地辯解着,霎那間神色又是大變,戾氣橫生,暴怒道:“誰是魔鬼!你們才都是魔鬼!你這個賤人,你為什麽要對別的男人那麽好,你們居然還有一個小野種!你為什麽不對父王好!你為什麽不對我好!你為什麽要對沈君玉那麽好,我殺了他!我把他關起來,狠狠折磨他!你們都是魔鬼!我不是!”

他聲氣漸弱,反反複複呢喃道:“我不是……你們才是……要殺了賤人……不,不能殺掉母親……我不是魔鬼,我不能……殺掉我母親……我已經殺掉了我的父親……我是魔鬼……”

說着說着,他忽然落下眼淚,失聲痛哭起來。

三人還沒從那些斷斷續續的話中透露出來的訊息帶來的震驚中回過神,忽聽沐風雪喝一聲:“小謝你幹什麽!快住手!”

展昭驚卻望去——

謝婉蓉不知何時撿起了趙宇落在地上的寶劍,瘋癫似乎給了她無窮無盡的力氣與戾氣,謝婉蓉凄厲大哭着,将那柄長劍反手插入自己的心口處……她單薄的身體迅速向後倒去,那柄長劍穿透了她的身體,“噗嗤”一聲,又深深穿透了趙宇的心髒……

趙宇猛然大睜了眼眸,輕輕呢喃一聲:“母親……您來抱抱孩兒……”

謝婉蓉詭異一笑,也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她的唇邊露出大量的血跡,口中笑道:“你母親不會帶你下地獄……你連地獄的魔鬼……都不配……”

說罷她又溫柔一笑,低語一句:“君玉……我殺了這魔鬼,帶你逃走。”

話音未落,謝婉蓉如霜的鬓發一歪,一縷芳魂就此斷絕九霄。

白玉堂與展昭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趙宇一眼——那瘋子雙眼大睜,眼底猶自殘存着怯弱與戾氣,那屍身看着令人覺得不寒而栗。

……

何等孽緣,竟要用數十年的光陰與生死一同了結。這一座沖天的高樓所囚禁的,是三個人的半生,是兩個瘋子颠倒的靈魂,是一只住在趙宇心底的惡鬼……

人心如惡鬼,

高樓不能囚。

作者有話要說:

☆、最終章 攜手歸

“啊——!”

突然起來的驚呼聲令在場所有人都顫了一顫,驀地回過頭去望。

來人手中食盒“哐當”一聲掉落,在空曠的樓宇中發出沉而劇烈的響聲,令方才一下子聽到了太多訊息的展白二人都有點懵……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大異于他們預想中的危險情境,也令兩人心存許多疑惑。

倒是沐風雪畢竟多待了幾天,看到來人便問道:“你是……當年那個給君玉送信的侍女?”他這幾日與謝婉蓉藏身樓中,見過這個日日給謝婉蓉送吃喝的姑娘。

準确地說,以她的年紀,已經不能被稱之為姑娘了……

“沈大嫂……王爺!”那侍女來不及注意到旁的人,只奔上前查看兩人的情況。待發覺二人俱已氣絕,方駭然望向沐風雪,顫聲問道:“是你們殺了沈大嫂和王爺?!”

那聲音神态既不像是憤怒,也不像是恐懼,似乎更多的是——

悲傷?

白玉堂聞言劍眉一皺。

展昭搖頭道:“這位大嬸,沈伯母和趙宇并非我們所傷,他二人……算是同歸于盡吧。”

“同歸于盡麽……”那丫頭喃喃自語了一句,跪在地上一時怔住了,臉上露出些茫然的神色來。她輕輕說了一句“原來是同歸于盡”,而後突然笑了一下,有不勝蒼涼的哀婉,三人只聽得她說道:“終究還是到了這一天,沈大哥該有多傷心。”

白玉堂已被這一連串的變故弄得不耐煩,此刻好不容易見了一個知情人,不容她唏噓感嘆,直接問道:“大嬸既然是當年的故人,可否與我們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

女子先是細心地為謝婉蓉整理了一番遺容,方望向三人。她注視着沐風雪的面容,半晌才蹙眉道:“我認得你,你是沈大哥當年那個好友,沐大俠?當初就是你救走沈大哥兒子的……”

沐風雪點頭:“我也認得你,你是叫青環?”

青環靜靜地說道:“對,我是青環。”她神色間有幾分難過和後悔,“當年就是因我傳錯了消息,才致使後來出了那些事情,是我對不起沈大哥和沈大嫂……”

展昭疑惑道:“什麽消息?”

青環苦笑一聲:“當年沈大嫂被虜到王府裏,沈大哥找我探聽她的消息。我以為我暗中給沈大哥傳遞消息瞞過了王爺,其實沒有……王爺什麽都知道,他是故意的。起先我聽到的、看到的都是真的,後來那夜……”

一切變故都是從那夜開始的。

青環緩緩說道。

* * * * *

謝婉蓉被虜走後,沈君玉異常焦灼,唯恐她受到什麽傷害。青環敬慕沈君玉,自然全力幫他。她是王府的侍女,負責給王府中貴重客人送飯菜,謝婉蓉被囚禁于菊園,青環每日為她送飲食之物,日日能見到她。

事發那日,青環依照慣例給謝婉蓉送晚膳。

“……我到菊園的時候,見到王爺與沈大嫂站在院子的廊邊不知說些什麽。我身份微賤,不敢靠近,只能提着食盒遠遠地望。他們說了許久,我看到沈大嫂的臉色越來越白,似乎被王爺驚駭到了。”青環眼底依然有當時的疑惑懵懂之色, “說完之後王爺就走了,囑咐侍女好好伺候沈大嫂。沈大嫂周圍的侍女忽然多了很多,我不敢問發生了什麽事情……送了飯菜就被趕走了。”

她聽其他的侍女說沈大嫂茶飯不思,擔心王府對沈大嫂不利——誰都看得出來,王爺很在意沈大嫂,萬一……青環不敢再想,匆匆忙忙溜出了王府,将事情告訴了沈君玉。

這才有了沈君玉夜闖王府,負傷被擒的事情。

沐風雪問道:“這些我都知道,君玉被擒之後,那半年又發生了什麽事情?當年我趕到襄陽的時候,那晚見小謝仿佛神志不清的模樣,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吓。”

青環道:“那半年……王爺将沈大嫂囚禁在菊園中,依然禮待她,除了不許她四處走動和離開王府,其他的……竟是把沈大嫂當成老王妃一樣待。明玉姐姐她們私下裏偷偷議論,說沈大嫂形容氣度無不像極了當年的老王妃,王爺把人虜回來,原來不是看中了沈大嫂的美貌,而是想起了老王妃,難怪王爺對她如此禮遇,從無輕浮冒犯之舉……”

“那豈不是移情?”白玉堂心思玲珑,追問道:“趙宇既然對沈夫人敬重,那她暫時就并無危險,沈伯父呢?他被帶到哪裏去了?”

青環望了他們一眼,道:“沈大哥功夫高強,王府中其他地方困不住他,王爺便把他關在了沖霄樓中……這是王府的禁地,聽說當年老王爺在此處藏了十分貴重的物品,設下了無數歹毒機關,不許任何人靠近。老王爺去後,這裏只有王爺才能來。沈大哥被關在沖霄樓中,只有王爺一個人能見到他……許是沈大哥太好,王爺他……”

她似乎驚懼得厲害,有些說不下去。

展昭上前一步,溫聲安撫道:“趙宇他怎麽了?”

他語氣溫潤,并無逼迫催促之意,青環聽得心下稍定,又繼續道:“後來王爺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雖然脾氣依然暴戾,卻沒有再無緣無故處罰王府裏的下人了。王爺吩咐管家,要命管家準備匠人修繕沖霄樓,還往樓中送了許多上好的應用之物,只是我們從來沒見到過沈大哥出過那樓。”

那座高樓,竟似世外之物一般,完全與世隔絕了。

沖霄樓裏的沈君玉,與外界的唯一聯絡便是趙宇……

沐風雪皺眉道:“當年我見小謝失魂落魄地走出來時,似乎也是從沖霄樓的方向走出來的。”

青環渾身劇震:“沒錯……那日沐大俠來了,王府大亂。我便趁機偷偷來到這沖霄樓,想探一探沈大哥,才走到樓前,就看到沈大嫂踉踉跄跄跑出來了,口中反複再說‘禽獸不如……畜生……’這樣的話,可是我與她說話她也不理,好像不認識我了一樣……”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覺得那夜太混亂。

“我見小謝毫發無傷,又看到王府中人對她似乎很是敬畏,猜測她暫時沒有危險。”沐風雪也解釋道,“我聽到趙宇下令讓人去追殺鈞兒,所以先去救下鈞兒才回的王府。但那個時候,已經聽說小謝遇害,屍骨被趙宇仍在了亂葬崗。我帶鈞兒追尋到亂葬崗,也确實發現了屍骨……”

那女子穿着謝婉蓉的衣裳,身形與她一般,只是一張秀麗面容滿是交錯的劍痕,完全認不全面目。還是沈鈞認出了她身上的貼身之物,放聲大哭,沐風雪才敢确信。

青環搖頭道:“沐大俠,那不是沈大嫂,亂葬崗上的那個人是王爺找的沈大嫂的替身,原本是為了欺騙沈大哥。”

白玉堂奇道:“趙宇欺騙沈伯父什麽?離間他們夫妻感情?還是要騙沈伯父說沈伯母已經死去?”

他們聽得還是疑惑,趙宇既不是愛慕謝婉蓉,又何必如此?

青環眼底流露出一種極複雜的情緒,緩緩說道:“王爺是想讓沈大哥對沈大嫂死心,因為……王爺既想留住沈大嫂,又想留出沈大哥……”

展昭不解道:“趙宇還要折磨沈伯父?”

青環轉頭注視着冰玉床上沈君玉完美無瑕的面容,忽然流下淚,顫聲道:“不是折磨,是愛慕……王爺他對沈大哥有愛慕之心……同為男子,他竟然對沈大哥有那樣肮髒的心思……男人怎麽能對男人有情!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沈大嫂便是被趙宇故意放進了沖霄樓裏……他竟然……讓沈大嫂親眼目睹了沈大哥被辱的場景!沈大哥死後,王爺他就是個瘋子……”

自那夜起,所有人都瘋了……

她話裏充滿刻骨的怨恨,白玉堂聽得心頭一陣反感——既是不齒趙宇所為,亦是為青環的話。

當年往事實在太過驚世駭俗,連展昭和沐風雪都驚住了……

青環低聲道:“整個王府中,沈大嫂只認得我一個。沈大哥死後,她也瘋瘋癫癫,一直不清醒……王爺便把我調到身邊,照顧沈大嫂。”

白日裏,趙宇依然是那個冷酷深沉的王爺,然而一旦到了夜間……每當夜色深沉,趙宇踏進這座高樓中時,他便瘋了。

他分不清往事和如今,也分不清自己和旁人的身份。在趙宇的眼中,在這座樓裏,謝婉蓉是他的母親,也是他的敵人……他渴望獲得母親的愛意和懷抱,又憎厭母親對別的男人和孩子如此情深……他不可避免被沈君玉吸引,愛慕他身上的清朗正氣,又怨恨他奪走了自己的母親,所以有時對沈君玉的身體極為留戀和親昵,有時又會在他的屍身上洩憤……

謝婉蓉亦如是——

她被囚禁在這樓中多年不見天日,早年又大受刺激變得癫狂,在樓中夜夜與沈君玉的屍身和趙宇這個瘋子相對,再也沒清醒過……一起瘋癫的時候,他們時而是母子,時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這詭異的關系永不能面對陽光,如同再難醒來的噩夢,只能被鎖在這如同鬼域的高樓之中……

沐風雪沉默。

展昭只覺得難以置信,低聲呢喃道:“趙宇真的是個瘋子……”

白玉堂搖搖頭,握住了展昭的手,面容冷硬如冰雪——沈家人何其無辜,而貓兒的師兄死得更是冤枉……

一個權柄在手的瘋子,就不僅僅是瘋子了。

……

青環茫然地望着謝婉蓉和趙宇。

沐風雪忽然伸手抱起了沈君玉屍身,居高臨下地望着趙宇詭異而僵硬的面容,淡淡地說道:“一切都結束了,他們一家三口也該團聚了。”

如此荒唐的世間,本也不該是他們待的地方。

“展昭,帶上你沈伯母。”

展昭默默地抱起謝婉蓉的屍身,又回頭看白玉堂一眼。後者會意,對青環說道:“你還是趕快走吧,此地麻煩重重,你留下來太危險了。”

“你們……”青環有些猶豫,有些擔心地望着三人,“王爺葬身于此地,朝廷一定會追究的吧……”

沐風雪寒聲道:“讓他來追究。”

那聲音裏充滿令人不寒而栗的殺氣,令青環抖了一抖。

* * * * *

沖天火光燃起。

粉白櫻花飄散,在火光的映襯下如染霞光,縱凄厲依然美不勝收。

* * * * *

帝闕丹墀,盡顯天家森然富貴威嚴。

朱明月低頭,不敢注視那個明黃色的身影:“禀皇上,從沖霄樓中搜出了黃袍、金銀、器械等物,足見襄陽王有謀逆之心。”

那人面容隐在一點朦胧黃昏餘溫之中,聲音溫和柔雅:“沈家的人,殺了他麽?”

朱明月遲疑片刻,低聲道:“沈家一門俱喪,殺害王爺的人是……”

那人似乎輕輕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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