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狄良回屋時,屋內沒點燈,影影綽綽地看到,唐笙仍擁衾坐着。
狄良道:“藥換了沒有?”
唐笙道:“小武給換過了。”
狄良道:“怎不睡?”
唐笙未答。
狄良一頓,道:“睡罷。”
他走到自己床邊,東廂一隔為二,他二人睡一間,兩床相距不遠,對面擺着。只聽唐笙在黑暗中道:“哥,你知道那日我見了什麽?”
狄良道:“我怎麽知道。”
唐笙道:“和你一樣。”
狄良道:“見了你自己?”
唐笙道:“不信?”
狄良道:“你見到的,真就是你見到的?”
唐笙道:“是什麽,不要緊,只是得知道,究竟為何見了。”
狄良站在自己床邊,背對着他。
唐笙道:“我見我自己,就從二哥六姐小武眼前過,他們卻如不曾見一般。”
狄良肩膀微微一動,仍未開言。
唐笙道:“我想放箭,怕是幻術,調虎離山,不敢,見直往下游去了,忍不住才追。”
狄良道:“那你為何見的是自己?”
唐笙慢慢地道:“我從小兒,又怕別人瞧不見我,又想別人瞧不見我。”
狄良道:“個個疼你,誰瞧不見你了?”
話裏竟帶了些刺,唐笙卻如不聞,道:“三哥,你見他時,是甚麽樣子?”
狄良道:“便是你的樣子。”
唐笙道:“那你為何跌了跤?”
狄良突然極煩躁,道:“說這做甚麽。”
唐笙仍是平靜:“哥,若不知道自己心裏怕甚麽,日後路便不好走。”
話音剛落,竟被一物兜頭打來。他雙手本能護着胸前傷口,額頭上便着了一下。麸皮枕頭角上包着麻布,幸而沒中眼睛,只是蹭得一下疼痛。
狄良怒道:“我還不曾問你,怕人不見你,為何見了不先喊二哥知道?他從二哥面前過,二哥不曾見,為何最後合圍時又見了?”
唐笙顫聲道:“你這是怨我?合圍時二哥是見了東西,但必定不是我。”
狄良道:“見的不是你,他為何遲疑,喊我們等等?”
唐笙只道:“昭昭見的也不是我。”
狄良道:“單我見的是你?”
唐笙道:“所以要你細想來,你見的那個我,是什麽光景,咱得搞清楚了,螣蛇主虛,究竟怎麽弄得人心亂。”
狄良雙手發抖,幾日來他一直拼命忍着,不去想。他怎麽也說不出口,那個唐笙甚麽也沒幹,只是沖他笑了一笑。更不願意去想,為何他心裏怕的是唐笙。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人持燈怒道:“幹甚麽!”
華妍挽着頭發,站在門口,道:“半夜三更,吵甚麽吵?”
必是隔壁褚霖小武聽得這邊聲音高了,又捶床搗枕的,不敢過來勸,去對面喊了華妍。
“為的甚麽事,我給你們評理!”
兩人都不說話。華妍道:“從小長到這麽大,甚麽不能好好說?分家産打秋風了?殺老子搶媳婦了?”她是镖局子出身,自幼叔伯兄弟,走江湖的混在一處,雖是姑娘,嘴上厲害,沒有不好意思說的,是故都怕她。
狄良道:“對不住六姐。”
華妍緩了口氣,看看床上唐笙,他上身赤*裸,包着繃帶,雖已數日,又換過藥,激動之下,又有血滲了出來。
華妍本欲發作,一想向着唐笙,狄良又要不悅,只道:“阿良打盆熱水去。”
狄良看唐笙一眼,應了一聲,去了。華妍道:“藥在哪裏?”
唐笙示意,華妍找了,在床尾坐了,看他額上一塊紅,“嚯”地又站起來。
唐笙一手拉了她,道:“丢了個枕頭,不是故意。”
華妍坐了,怒道:“發瘋了這是。”
唐笙搖頭:“再怎麽鬧,何曾動過我一指頭。”
華妍道:“他到底見了甚麽?”
唐笙停了半晌,道:“和我一樣。”
“我們眼裏,總是瞧不見他。”
那晚狄良做了個夢。
夢見了他到一念樓的第一天。
是家人嬷嬷送來的。
衛珠庭推推他肩,瞧瞧他手,逗他說了幾句話,還算滿意,回頭看看沈容,沈容坐在屏風邊上繡花,眼也沒擡一下。
那會兒沈容那張長弓還挂在房裏,沒人敢動。
他學藝慢,不笨,只是生來就遲緩些,衛珠庭也不苛求。他說話晚,也不是笨,家裏太*安靜的緣故。一念樓也安靜,那會兒只有邱盈和尹子駿,對他皆好,倒無甚不習慣,比在家還自在些。
第二年唐笙來了,方熱鬧了些。尹子駿帶着他倆睡東廂,唐笙與他一張床。
頭兩年過年,他和唐笙皆有家人來接。師父師娘帶着大姐二哥站在門口送,一家人一般。
第三年,回家的卻只有他一個。師娘怕唐笙想家哭鬧,早早讓尹子駿帶了別處去玩,不叫他看見,自己和邱盈在廚下忙活。師父送他出門,将包袱遞到家人手裏。他在車上撩了簾子,回頭看一念樓,師父已經關了門,進去了。
他突然有點難過,就難過了那麽一小會兒,回了家,便是別的事情了。
後來弟妹多了,高興的,難過的,便都不那麽明顯了。
褚霖小武來了,尹子駿又搬去帶那兩個,他倆才分了床。
等那兩個大了,沈容去世,衛珠庭有大半年身子不大好,尹子駿才搬到正廳後面,照顧師父。他倆便一直一間屋睡了下去。
邱盈和尹子駿是長姊長兄;唐笙是師娘的寶貝,沈容偶爾也出去走動,向來只帶他一個;褚霖精乖能幹,又是藥師娘子的孩兒;華妍最厲害,都叫她六姐;小武玉玲是金童玉女;昭昭是幺妹,可人疼。
只他什麽都不是。
一定要說,他也有些與別人不同的,但他不願提,寧可沒有。
他沒甚麽不好,卻也沒甚麽特別好的。
沒人待他不好,卻也沒人待他特別好。
除了唐笙。也不是待他特別好,只是最黏他,和別人不同。
唐笙剛來有些怯,久了,見兩個哥哥均老實和善,就淘氣起來。而狄良從來沒怎麽與同齡男孩兒玩過,尹子駿又大了他們六七歲。唐笙和他打鬧,他只懂有樣學樣,如尹子駿一般,笑笑便罷。是故年紀相若,相處起來倒似比唐笙年長了許多一般。
“豬猴”一類典故,實屬罕見,所以人人都記得清。
平時起居,也學着尹子駿照顧他們的樣子,起早睡晚,穿衣疊被,打水鋪床。
也沒人笑他,更沒人說唐笙。他做來順手,唐笙也心安理得受着寵,好像本來就該如此。
除此之外,他在一念樓,似乎也沒有其他特別的可做。
這一做便是十多年。
十三四歲時候,有天早晨,他喊唐笙起床。唐笙賴着不動,裹着被子,臉上泛紅,他問怎麽,唐笙不答。他半哄半扯,好容易掀了被子,見他褲裆一片濕,床上也落了灘印漬。
狄良畢竟大了一點,比他早懂些,沒說什麽,開箱櫃找褲子床單與他換。唐笙少有這麽安靜,倒似吓着了一般,乖乖由他換。
狄良忍不住道,莫怕,不是尿床。
唐笙道,你才尿床。
狄良道,二哥與我說過,水滿則溢,男孩兒這般,就是大人了。
既是大人了,出去走動,總惹人多看幾眼。衛珠庭雖不多管束他們,也囑咐過私情上萬萬不可随便。
狄良更不曾與同齡女孩兒打過交道,看幾眼便要紅臉,自然不敢有甚麽。小武沒來時,小子裏數唐笙最俊,而唐笙似乎也不留心這些。
姑娘看他,他直直看回去,眼睛幹幹淨淨的。姑娘便跑了。
狄良偶爾隐約覺得,唐笙好像有哪裏與他們不一樣,只是怎麽也說不上來。
而唐笙說“和你一樣”時,他心裏一下炸開了鍋。
從小兒,又怕別人瞧不見我,又想別人瞧不見我。
所有人都疼唐笙,師娘寶貝弓兒都傳了他,他哪裏懂得。
狄良幾乎有些恨恨地想。
邱盈回家前,喚他去了樓上,取了行首戴的黑花頂巾與他,對着靈位道,師父師娘,我不在,如今便是阿良最大,弟妹交與他照拂。
狄良驚道,大姐這是何意,我……便照拂,也只得一時。
邱盈淡淡道,子駿不在了,總有這麽一日。
狄良道,大姐,你不是不知,往來決斷,六姐……都比我強些。
邱盈搖搖頭,笑道,都不如你,你最像。
狄良不知說甚麽才好。
邱盈扶了他肩道,阿良,自己這一關過了,便無甚可怕。
邱盈帶着他下樓,衆人看見他手中捧着黑巾玄服,便都明白了。
狄良覺得,那是第一次,一念樓的所有人都瞧着他。
夢裏的最後,他還是爬在山澗旁的地上,天光半明半暗,唐笙一步一步朝他走過來。
沒有人放燃燈箭,他看見唐笙還是那樣笑着。
他對自己道,這是假的,是夢。
師娘坐在屏風旁邊繡花兒,不看他,卻帶着唐笙去了裏屋說話。
他和唐笙各自坐車回家,向着兩個不同的方向,回頭互看了一眼。
師父在他身後關上了門,唐笙在門裏面。
他掀了被子,看見唐笙的褲裆濕了,滿臉驚吓,像小兔子。
他開了窗子,看見唐笙站在院子裏,拉滿了弓,蜂腰猿背。
陶家的女孩兒坐在那裏,神情動作,卻俨然是個男人。
唐笙從樹上蕩下來,情詩呢情詩呢。
他把唐笙按倒在床上,想打他耳光,又下不去手。
唐笙笑着道,幹甚麽摸我。
唐笙靠在他肩頭喘息不止。
唐笙赤*裸的胸口齊齊劃開兩道口子,流着血。
唐笙按着他發抖的手。
若不知道自己心裏怕甚麽,日後路便不好走。
他擡起頭,去看唐笙的臉。
卻只覺唐笙的兩條胳膊摟了上來,長年開弓的,纖長有力的少年胳膊。
狄良陡然驚醒,一室黑暗,天仍未明。
伸手一探,刀在枕下。
對面床上,唐笙呼吸有點快,受傷的緣故,但顯然睡熟了。
他放松身子,複又閉上了眼,馬上又睜開,坐起,一把摸向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