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狄良往窗外望去。
唐笙在院裏,往樹上系了紅綢,又拿着一束小小的金色袖箭,一支一支釘在地上。
北冠南爪,如意雙環,東西赤翼,璎珞中央。
迦樓羅陣,形如金翅鳥,護法靈山,日吞龍蛇五百。
師娘傳他的法兒,專克蛇障。
久而久之,腹滿不食,諸龍吐毒,上下翻飛者七,***金剛輪山。
不可輕用,否則毒氣反撲,陣主自傷。
沈容早逝,多半就是衛珠庭當年斬蛇,動了迦樓羅陣。
昨夜回了屋,唐笙說起。狄良大驚,你不要命了?
唐笙道,未必用得上,要真用上了,也比一鍋端了的好。
狄良怒道,不行!
唐笙安安靜靜坐在床頭,沒事人一般,他險些又掄枕頭砸了過去。
褚霖勸道,三哥莫上火,眼下先想法兒,興許沒到那地步,一個頭……真就比兩個厲害?
狄良看着褚霖,硬是将一口氣壓了下去。
唐笙搖頭,卞莊子刺虎,等大老虎咬死了小的,再撿個便宜。眼下卻是大的等我們刺死了小的,它來撿個便宜。
褚霖道,它也傷損不小,沒了身子,耗了這些年,一口氣還能掙得幾時。
唐笙道,正是蹦跶不了幾時了,才急着回來咬身子。
狄良吐納一口,強自克制,唐笙真是,沉得住氣。
唐笙道,睡罷,妍姐說她先守着,兩個丫頭害怕,都搬在隔壁。
狄良無話,這幾日睡慣了,便脫了衣裳,往他床上爬。
唐笙推他道,人高馬大,也不嫌擠,阿霖和我睡。
狄良一看,褚霖剛才抱來的衾枕都丢在他床上,還不及發作,褚霖道,不然我和三哥睡去,你有傷,別磕碰了。
唐笙道,他躺會兒就去換妍姐,莫去擠他,當心踹你下地,男人就剩你兩個全須全尾了,省省罷。
褚霖倒被他說得笑起來,兀自去鋪床。
狄良往自己床上一坐,雙手交握看着唐笙。
唐笙仍是不動聲色,沖他幾不可見地擺了擺頭。
唐笙進了屋,徑直去摘弓。
手還沒擡起來,被狄良一把抓了,推在牆上,道,“将陣拆了,送信給大姐。”
他力氣甚大,唐笙背後撞得生疼,看看四下無人,門窗皆關了,卻只低聲道:“這裏怎辦?”
狄良将他手一甩,袖了刀道:“告訴他們,先将阿霖制了。”
唐笙扯住他:“無憑無據,皆是猜,萬一他身上是別的?”
狄良道:“不管是甚麽,先押了。再耗下去,先養好了,誰都活不了。”
唐笙見他昨夜大半宿不曾睡,疲乏焦躁,眼裏透着血絲,便緩聲道:“就算真是,現在阿霖身上,同一口氣兒。我們若先發制人,它死活不出來,那便要了阿霖的命;豁了出來,要咬身子,只怕刀也不大管用了,硬碰硬……你不記……二哥?”
狄良心念忽而一動:“等等!”
唐笙道:“怎麽?”
狄良用力甩頭,緩緩地道:“我們不願硬碰,他難道願意……”
唐笙一怔,方明白過來,笑道:“怎……變聰明了。”
狄良揉揉他頭,沒說話。
唐笙道:“我……”
狄良打個手勢,示意他不用說。
師父交代了,我來。
天陰欲雨。正月淋,到清明。
玉玲走到檐下,伸手空中試了試,掌心落了點水汽。搖了搖頭,回頭扶着小武,慢慢在廊下坐了。蠱雖解了,筋骨卻尚未複蘇,十餘日內,怕都行走不便,使不得力,拿不起重物。
華妍和褚霖皆捎了信回家,讓打聽江湖上使這東西的來歷。
華妍大哥卻急火火來了,現——
堵在外院門口。
“就算是皇親國戚,招了厲害對頭,也要避避風頭!”
華妍聲音道:“我們家若招了甚麽人,镖頭先跑了,丢下大當家和夥計不管?”
“南山鬧蛇,你師哥的事,江湖上早傳了。爹娘在家急得甚麽似的,你先回去看看罷!”
“現要急,當初就不該送我來!”
“盈姑娘都回家了……”
“有本事你也上一星橋給我說個厲害姑爺去,滿意了我馬上回家,馬上!”
褚霖跟在狄良身後,才走到院裏,華妍便高聲道:“都不許出來!我家的事,一念樓管不着,一念樓的事,我家也管不着!”
素日就數她厲害,後半句便是說給外面聽的,衆人各自乖乖杵了,都不敢去勸。
鄰人又隔着窗子往這邊張望了,行人駐足。巫壇門口,親兄妹吵嘴,世所罕見。
唐笙捂着胸口,走到玉玲身邊,也擡手試了試是否下雨,拍她肩道:“幺妹呢?”
玉玲道:“房裏。”
唐笙低聲道:“身子不好?”
玉玲道:“沒有。”
唐笙嘆了口氣:“小孩子心門兒窄,我去瞧瞧,別自個悶着瞎想。”
唐笙繞到西廂,叩了叩窗子,無人應,徑直進去,竟馬上匆匆出來,奔到院中:“三哥!”
狄良循聲回頭,唐笙上前,遞了一張字條,狄良抖開一看,上頭寫道:回家看看我娘哥哥,看完便回。昭。
褚霖道:“後門走的?我去尋!”
唐笙拉住他道:“不用,”翻手一亮,“刀沒帶走。”
狄良道:“這丫頭,想回,本也要送她回的,怎不先說聲!”
褚霖道:“小孩子,出事了,想家也罷。”
狄良道:“回了也好。阿霖……尋人往她家捎個信,既回了,便安心避着。過了這陣再接她去。”
褚霖苦笑:“那也得等華大哥走了。”
門口兀自吵鬧不休,三人相顧無言,狄良道:“阿笙先将刀封了。”
唐笙答應一聲,往樓上去了。
樓上布了鎖虛三陣,将尹子駿和褚霖已遭了齧的刀,小武的刀,都鎮在此中。狄良囑咐,餘下幾人,皆尋常兵刃與骨刀齊佩,不可離身。若蛇首複來,先相鬥,萬不得已,年長者相護,年幼的攜刀入鎖虛陣,也能抗得一時,待邱盈歸來。
九柄刀,九節身子,不可叫一鍋端了。
狄良看着邱盈的書信,那圈環形紋章赤紅如火,似龍似蛇,尾尖送到了口邊。
一條蛇身子上,為何長出了兩個頭,其心各異。
頭将身子吃下去,是個甚麽光景。
自己将自己吃了,就不會死了?
狄良打了個寒噤。
身後門開了,狄良也不回頭,道:“弄好了?”
唐笙道:“好了。”
唐笙走到他身邊,擡了擡眼,欲言又止。
向來少見他如此。狄良竟笑起來。
唐笙:“笑甚麽?”
狄良:“你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
唐笙:“心裏虛得很。”
狄良:“你扛久了,累了。”
唐笙将額頭抵着他肩,賭氣般沉沉一觸,随即立正,揉了揉眉心。剛要說話,被狄良扳了過去,扶着他肩道:“快完了。”
唐笙只覺額上一暖,臉上“哄”地燒起來,“你……”
話未出口,一轉眼,玉玲站在門口,一臉如遇雷劈。
唐笙只覺得活了整二十年,竟是這種時候,頭一次恨不得鑽個地洞下去。
狄良卻無事一般,松了手道:“怎麽?”
玉玲道:“六姐也回家去了。”
三人坐在正廳桌前,桌上擺着華妍的刀。
唐笙先站起來,身子一晃,眼睑抖了抖。狄良道:“你累了,阿霖去罷。”
唐笙擺了擺手,示意不妨,卻道:“會不會了?”
褚霖道:“會。”
狄良過去扶了唐笙。褚霖道:“三哥昨夜守了,今夜我守罷。”
狄良點頭。
外面淅淅瀝瀝落着雨。案上的燈焰只剩得一星如豆。
門扇一開,一絲潮濕的風和着慘白天光一道溜了進來,一點淡黃一跳,轉了藍灰,無聲無息滅了。
尹子駿與褚霖的刀交錯懸于壁上,另外三柄,橫陳在香案上。
褚霖從腰間摸出小刀,劃破了指尖,向着壁上、案上,各書空了一枚盤腸紋。
第三處,是空的,在牆洞上。裏面擺着一匹小紙馬兒,還有那夜燃剩的九盞燈花。
褚霖擠了擠指尖的血,忽道:“三哥。”
狄良道:“虛空若鎖,再來拿我。鎖虛三陣連環,師娘從來只教阿笙,我也是第一次見。”
褚霖淡淡道:“白骨為空,這陣也沒有枉擔了虛名。”
狄良一時沉默,道:“三哥不會說話,不知道說甚麽好。”
褚霖:“……”
褚霖道:“三哥幾時知道的?”
狄良道:“剛剛。”
褚霖:“……”
褚霖道:“三哥不問我為何?”
狄良搖頭道:“是你的事,原與別人無關,只怕你自己心裏,也不很清楚。”
褚霖:“我清楚得很。世上的事,和一條蛇一樣,有些人是身子,有些人是頭。”
狄良:“頭咬了身子,便不會死了?自己吃了自己,有甚麽意思?”
褚霖:“身子将頭砍了,不也是一樣。”
狄良竟被他一下說中心事,頓了一頓,方緩緩道:“阿霖來了,有十年了罷。”
褚霖道:“正好十年。”
狄良:“我原以為,你們都比我強些。”
褚霖道:“師娘疼四哥,我離琉璃弓,就晚一步。”
狄良心裏突地一跳:“你要那做甚麽?”
褚霖不答,忽而左手虛畫,一線舌尖血噴了印。三陣咻然破了,壁上雙刀陡然向狄良撲來。狄良卻沒帶刀,腰間雙劍齊出,反手架開,得暇看時,褚霖已将案上三刀一攬,飛身出了窗子。
院內一圈袖箭齊齊閃起光來,紅綢無風自動。金翅攝引,無不歸者。
褚霖站在屋上,三柄出鞘的刀從瓦頂上一路滾落,釘在地上。刀身上各印四枚齒痕。
黑色的煙霧如一道血線拖在他身後。
狄良仗單劍翻出窗外,一步步向他走去。
雨打在他臉上。褚霖回過頭來看他。他的模樣在狄良眼中不斷變換,走馬燈一般。
是父親,是母親,是師父,是師娘,是唐笙,是他自己。
狄良沒有絲毫猶豫。
他停下腳步,清楚地看見褚霖的臉已經起了變化,蛇牙慢慢地伸了出來。
雨還在下,天卻要亮了。
“阿霖。”狄良喚了一聲,往樓下看去,
明咒刀亮晶晶的六個光點,在陣尾支開了雨花網。
左右是玉玲和昭昭負盾持弩,單膝跪地。
剩下的三柄刀,齊齊立在迦樓羅陣內,心髒的位置。
狄良瞳孔陡張,硬碰硬,唐笙竟真的如此布置!
褚霖擡頭,身後煙霧一甩。
狄良飛撲,抓他後頸,持劍反抹上去。
正如合圍那夜一般,他才一觸及,巨大的沖力便迎面壓來。而這次并無兩首相争,自相抵消,狄良也無刀在手,被直直彈開,撞在樓牆上,喉頭一陣腥甜,卻見褚霖又欲向下躍去。
狄良一心只念不可讓他闖陣,腳下瓦片紛紛碎裂,飛身躍去抓他。只覺得身子一空,與煙霧裹在一處,齊齊跌落。
令箭一響,雨花網紅光閃爍,淩空将二人兜住。玉玲和昭昭一左一右,将兩頭牽至镌了法印的廊柱上縛住。
狄良目不能視,恍惚之間,仿佛見了巨大的蛇口在面前張開,抽了劍,铿然一聲,迎面架住。只覺蛇信嘶嘶,陣陣冷風自臉頰劃過,滿鼻腥氣。耳裏模模糊糊聽到女子叫喊,似乎是華妍助陣不敵,也跌在了一旁。
他滿臉水氣,手臂酸麻,耳裏嗡嗡作響,仍死死架住。忽然鼻間一陣異香,眼目暫明。
又是一陣丁東,如琴筝作響。
狄良只覺得力道突然一洩,随即如翻江倒海,天搖地動。他掙紮欲起,只晃得頭暈眼花。蛇首彈到了一旁,卻被網死死兜住,翻騰不休。現在他看得清楚,除了齊齊自身斬斷,蛇頸側面,亦有一處淌血傷口。另一頭血氣不足,被斬殺時現了骨相,所以他們不曾發覺,原是兩首相連。
他身下又是一震,颠得煩惡欲嘔,渾身脫力一般,只得倒回去仰面躺着。而半迷半醒間,紅光一閃。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陡然睜大了眼。
一念樓的最高處,琉璃弓閃閃發光。唐笙拉滿了弦,指着這邊。
狄良扭頭去看,那蛇首彈躍不休,他掙紮起來,竟摸着了劍。反手持着,飛身撲去,釘了個空。他再一扭身,只聽有人大喊:“三哥!”
狄良嘶聲道:“刀!”
白光破空而來,狄良劈手接了,翻身時,蛇首已迎面撲來。狄良仰面躺着,持刀一架,一聲脆響,蛇牙齧骨。狄良震得雙臂麻木,卻握緊刀柄不放,大叫:“阿笙!”
這時蛇頭直俯在他身上,唐笙開弓,說不好便連他一道,射個對穿。狄良卻顧不得了:“放箭!”
話音未落,腰上一緊。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拖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