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馴服
當自己的不死軍團構想被上面徹底否決的消息傳來的時候, 森鷗外就明白了一件事。
——自己成了那名少女的踏腳石。
從打暗巷相識開始,白鴻就已經看明白了森鷗外并不是一般人物,自己當時無論開不開口她都會盯上自己, 那孩子從一開始需要的從來不是引領者, 而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爬到頂峰的機會。
為此, 她可以利用身邊擁有的一切東西,包括她自己。
哎呀呀……這可真的是……
從打一開始就弄錯了誰才是獵人啊。
森鷗外不怒不惱, 他打量着桌子後面日益成熟的年輕少将, 嘴角笑意漸濃。
“恕我冒昧, 但是少将是打從暗巷那一天開始就已經想好了今天的局面嗎?在那之後,等我主動送上門帶您來到這座島上, 然後接下來一步一步立下根基培養嫡系,現在更是坐到了這個位置上——”
“您在利用我嗎?”
他如此問道。
與其說是已經平靜下來、不如說是根本沒有太多情緒起伏的白鴻終于纡尊降貴從文件裏擡起頭, 對着森鷗外一挑眉。
“我是個不太在乎過程的人。”她如此回答, “就結果來說,是的。”
常暗島原來的駐守人員已經撤退大半,此時偌大一間辦公室空空蕩蕩, 這也是森鷗外無所顧忌直接在這裏和白鴻聊天的理由之一。
“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吧?五百萬,是我吃虧。”白鴻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所以我也只在你面前展現出價值五百萬的水平, 大家公平交易, 誰也不欠誰。”
森鷗外垂眸,忽然輕笑起來。
“那麽之前為了與謝野心軟妥協, 甚至主動申請加入我的不死軍團呢?也是少将大人的計劃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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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來說,只是湊巧而已, 心軟是真的, 妥協也是真的, 對不死軍團之前的反感也是真的,和你這種不說結果的壞家夥不一樣,我是自始至終都沒騙人哦。”
白鴻笑眯眯的回答。
“至于不死軍團嘛……您親自送到我面前的現成踏腳石,不用白不用,林太郎你說是不是?”
白鴻比他想象中更加輕松地接受了現在自己就是她副官的設定,此刻已經可以親親熱熱的叫起了他鮮少使用的本名,反過來用上位者的口吻教導他的行為:
“你想對了不死軍團這一構想的可行性,可惜忽略了太多的問題——正如你之前所言,并不是所有人都擁有和我一樣的心性和實力,哪怕是最關鍵的與謝野晶子也不過是擁有了稀有異能力的普通女孩子,所以從一開始,你的構想就不可能成功。”
森鷗外微微睜大眼睛,語速忽然加快了許多:“可您最初也說了這構想有着可操作性……”
“只是有而已,林太郎,但是那個構想帶來的副作用要比它自身的價值大太多了。”
少将如此評價。
“當決策者坐到足夠高的位置後,他們判斷問題需要考慮的就不僅僅只是實用性了——林太郎,不死軍團的構想過于天真和理想化,你拿最高級的水準要求連及格線也沒達到的一群普通人,結果自然不言而喻。”
白鴻語氣溫溫。
“而且類似的隊伍上面已經開始着手準備了,就是‘獵犬’——某種角度上你的構想也不算是完全被否決,好歹這個思路還是被采納的,別太灰心哦~”
“那我該怎麽做?”
森鷗外下意識追問道,他直直望向白鴻的眼睛,卻瞧見了一雙笑意未達眼底冷如深淵的眼。
“……哎呀呀,那就不是森副官應該問的問題了。”
她語氣輕柔。
“讓上層提起重視異能者、正視異能者存在意義的方法我當然知曉,但是那并不是現在的副官需要知道的東西。”
這十七歲的少将被評價為“擁有成王的資質卻沒有成王的野心”,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當她一步一步踏上頂峰後,她已經成了這座島嶼之上毋庸置疑的無冕之王。
不可窺探上意。
不可揣摩君心。
她輕言淺笑,喜怒不形于色,即使是擅長觀摩人心的森鷗外也瞧不出她眉眼之間的情緒變化。
——無論她自己承認與否,她的确是這座島上說一不二的暴君。
……年長者的頸後發涼,不知不覺間微微沁出一點後怕的冷汗。
“不過嘛,現在告訴你也沒關系。”
森鷗外茫然看她喜怒無常的模樣,一貫思維敏捷的大腦甚至沒能跟上她的節奏,只見白鴻那雙如深淵般冷沉無光的眼忽然惬意彎起,一瞬間的錯愣讓他的短暫表現出一種無辜的溫順感。
“……诶?”
白鴻瞧他這副模樣隐隐有了笑意,她向後依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蕩着套着軍靴的一雙長腿,慢條斯理地解釋着。
“我不太喜歡自己的手下過于愚蠢,有的時候冒犯的野心家要比不會思考的愚忠者更加好用,而且我對這個國家其實沒什麽忠誠心,所以林太郎究竟是想要拯救還是毀滅,和我都沒什麽太大的關系。”
“我手下的人,究竟是真的忠誠還是和我玩文字游戲,對我來說都沒關系,只要可以用能達到我想要的目的,那麽就算是敵人也可以為我所用。”
年輕的少将微擡下颌,笑得漫不經心“想殺我的話也無所謂,反正也沒人做得到。”
“友情教學的機會難得哦,林太郎,想問什麽?”
森鷗外張了張嘴。
許久沉默後,他才輕聲開口。
“嚴格來說,如今的您做出什麽樣的事情我都不會奇怪,但是我目前一個疑問亟待您幫我解讀——我想問您,少将大人與我第一次的相遇,也是您的計劃嗎?”
白鴻歪了歪頭。
“啊,遇見你這件事是意外……但是之後的事情基本上就是按着我的計劃進行了呢。”
森鷗外瞧着似乎松了口氣。
“……那還好。”
他喃喃苦笑起來。
如果連相遇這件事也是計劃裏早早準備好的一環,那麽白鴻就已經可怕到了恐怖的地步了——恐怖到讓人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想要做什麽,當一個人擁有了可以蔑視一切的恐怖力量卻還在循規蹈矩按着一般人的規矩生活,那麽尋常人看他的第一眼就不是敬畏,而是恐懼。
如白鴻這般肆意展露狂氣和野心的,反而會讓人覺得安穩許多。
……啊,雖然即使是現在也沒有感覺到那份恐懼有減少的成分就是。
森鷗外神經質地扯起嘴角,自我強迫着與白鴻目光對視,目光相接的一瞬,男人背脊本能地激出戰栗的惶恐。
那是連血液也幾乎燒灼的恐懼,野心也為之沸騰的狂熱,情緒到達了定點,甚至無法利用理性去分析理解其中的細節,無從辨別那究竟是恐懼還是喜悅——男人的大腦忽然滋生出近乎醉酒般愉悅的暈眩感,他雙手背負身後,緩緩用力捏住了顫抖的手指。
他是個醫生。
此刻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手在發抖。
“但是嘛……”白鴻迎着森鷗外的目光,忽然慢吞吞拉長尾音,嘻嘻一笑:“将來就說不定了,因為能做到了嘛~”
森鷗外已經放松了繃得最緊的一根弦,此時語氣淡淡,并不見多少惱怒模樣:“比如說參與我的不死軍團構想、結果我的努力反而成為了您踏腳石的這件事嗎?”
“诶,差不多就是吧。”
她随意聳了聳肩。
森鷗外不解:“可這不過是上面也沒有重視的一個廢案……”
白鴻并不介意答疑解惑,眼前的男人與她相差十餘歲,可現在的情景,卻是更加年輕的那個成為了施教者:“還不明白嗎森鷗外?老實說,你提出那個構想的時候,破綻就已經出現了。”
“……我不明白。”
年輕的少将擡起眼,語氣平靜地解釋道。
“如果這個國家的異能者需要利用這種慘烈又殘忍的手段才能争奪上面的注意力,那麽首先就可以證明兩件事我有兩件事情判斷正确——”
她伸出兩根手指,随意晃了晃。
“其一,異能者并非這個國家被真正承認的力量,異能者要麽是屬于灰色地帶的微妙範疇,要麽是需要被非異能者管轄的‘特殊資源’。”
“其二,如果這個國家始終沒有重視異能者,那麽要麽是因為存在可以壓制這些不可控特殊力量的‘武器’,要麽就是你們仍然弱小到不足以與整個國家為敵。”
“後來‘獵犬’和福地櫻癡的存在,也算是側面證明了我的猜測——如果說一個國家只有一種武器卻沒有能應對他的方法,且這個‘武器’擁有獨立的意志和相應的追随者,那麽上位者自然是要恐懼的……他們認同我不僅僅是因為我可以拿出制衡非異能者的實力,也是因為現有的力量體系已經開始出現失衡狀态,他們如果要維護社會穩定保護自己的位置,那麽他們就比任何人都需要平衡。”
“大概是‘同類’的原因吧,我多多少少能理解他們的恐懼。”
福地櫻癡也許不會反叛,但是總歸是存在着反叛的可能的——而她白鴻亦然。
無論是支持異能者的激進派還是保守的老舊派,都不會在白鴻身上産生意見分歧,當白鴻拿出相應的實力、漸漸坐穩這個位置後,那她這個少将就不僅僅只是個背景板的定位了。
“所以他們會選擇我——與其相對的,如果我出現了問題,他們也會選擇異能力者。”
并不是他們選擇了白鴻。
而是除了白鴻之外他們別無選擇。
森鷗外若有所思:“那麽您之前說過的,要讓上層提起重視異能者的關鍵點,其實還是在您嗎?”
正如光與影,正與邪,一方強大另一方也會跟着壯大幾身,萬物守恒才是世間定理,通用于任何一種概念亦或是力量體系。
雖然森鷗外需要考慮的東西并不能如此簡單的界定,但是依靠上層對異能者的恐懼和抵觸才借機站穩腳跟的白鴻,反過來也是異能者這一集體最大的依仗。
她會坐在這裏的原因無關忠誠,無關信仰,只是因為她自己——
白鴻想要坐在這個位置上,于是她成功了。
她毫不掩飾自己問鼎巅峰的野心和狂氣,卻總是距離真正的王座維持着一步之遙的距離。
“……如果我需要達成我的目的,是不是除了選擇您別無選擇?”
“诶~不錯不錯,很上路。”白鴻拍了拍手,“既然留下來就要有些用處,如今看來林太郎的腦子還是可以用用看的。”
“來求我吧,林太郎。”
少将漫不經心地說道。
“現在輪到你拿出屬于你的價值了——你的猜測沒錯,接下來我需要培養一個合适的對手,功高震主對我來說不算是問題,但是‘兔死狗烹’這種故事結局我可一點也不想看到。”
“明明您忠誠心寡淡的可憐?”森鷗外輕笑:“您是任人宰割的性格嗎?我倒是覺得您會是那種比上面反應更快反過來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的類型呢。”
“我是哦。”白鴻答得幹脆無比。
“但是我不想太麻煩……位置太低容易受制于人,位置太高又要承擔不必要的義務和工作,現在這樣剛剛好,所以林太郎你們也要加油哦。”
“……準備培養強大的異能者讓上層忌憚,借此當做您反過來壓制上層的誘餌嗎?”森鷗外苦笑一聲,“還真是将我等利用到了極致——相當殘酷無情的風格啊,少将大人。”
白鴻反問:“你們在我這裏難道還存在其他價值嗎?”
森鷗外答得輕飄飄的:“我會努力尋找的,少将大人。”
“那就努努力吧林太郎,你們聰明一點學得快一點,我也可以減少和上面那群老家夥的談話時間,大家彼此都節約資源,皆大歡喜。”
“嘛……反正都已經說到了這個地步了,我就順便再多問一句。”
森鷗外一擡眉,輕聲問道:“野島蒼太是您什麽時候塞進我那邊的?”
“哎呀呀,你還不算特別呆嘛林太郎~”白鴻單手撐腮,輕笑起來:“我還以為你發現不了呢。”
“一開始的确沒有發現,少将大人。”森鷗外露出和她極為相似的溫文假笑:“但是那家夥的殺氣太盛了,我可不想在達成理想之前先被您的部下在半夜割喉而死。”
白鴻慢吞吞地回答:“從一開始哦。”
“因為林太郎狠危險嘛,我還是比較習慣保護個人隐私的,之前還靠你送信,萬一出了問題可不好了呀。”
森鷗外微微欠身:“我的榮幸。”
“不過您也讓我有些驚訝呀,林太郎。”白鴻微微笑着,“您今年也還不到三十歲,野心勃勃嚣張那麽多年,對我這麽一個小丫頭低頭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呀。”
“輸給您的話,我毫無怨言。”
正如她之前所言。
他沒能駕馭這來自深淵的怪物,反而心甘情願俯首稱臣。
……還真是,輸得一塌糊塗呢。
森鷗外一手扶胸,微微欠身行了一禮:“只要您不擔心我會背叛您的意志,盡您所能的來使用我吧,少将大人。”
白鴻眉眼彎彎。
“那你要加油呀林太郎。”
“跟不上我的節奏的話,會死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