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肥肉

李纨的父母終究是沒有過來,只差了婆子過來問她住的慣不慣。等婆子一走,賈蘭扶住母親。

“娘,您還有兒子。”

“是,是娘貪心了。你外祖母有兒子有孫子還有孫女,能護住我們母子這麽久,還想怎麽樣呢?做人,要懂得知足。”說話間,眼睛看向外頭正在犁地的婆子。

心緒飄到了很久以前,當時她更愛人情練達大方通透的女孩,只到她易地而處,才知這份苦楚。

相比起來,她有嫁妝,有多年積蓄,最重要的是,她有兒子。可是當年的那個孩子,她有什麽?唯一可依仗的,是外祖母的一點憐愛。不設身處地,永遠沒法明白這種一無所有,還要寄人籬下的惶恐不安。

李纨閉上眼睛,轉動手中的佛珠,輕念佛號。賈蘭悄聲退下,看到窗臺上的一個大碗,裏頭幾株嬌媚的植物,肉乎乎的花瓣上頭有一抹嫣紅。不由招手問婆子,“這是什麽?”

“這是多羅,天生長的就是這種樣子,并不是開出來的花。咱們容大奶奶的嫁妝鋪子裏,就在做這個營生。”婆子恭謹的答道。

“原來這就是鼎鼎大名的多羅。”賈蘭點點頭走了出去,沒走出多遠,又回頭對婆子道:“我明天一早陪容叔叔去看放榜的名單,早上便不過來了,一會兒跟我娘說一聲。”

“是。”婆子福禮恭送。

縣衙的門口,一大早就堆滿了人等着時辰。板兒護着兩個妹妹往前,嘴裏不住的埋怨他們,“坐在車上等着多好,這麽多人,當心擠壞了。”

“那怎麽行,這可是我們家的大事,我們必須親眼見證。這事,以後是要念叨一輩子的,當然要自己看。”賈茁調皮的沖青兒眨眼睛,“是吧。”

“就是。”青兒拖長了聲調,灑下一串笑聲。

幸好都是斯文人,自恃身份,再加上人數不算多,并沒有出現想像中大家擁擠的情況。

賈茁一眼便看到王天作的名字,名次不好不壞,排在中不溜等。青兒也找到了王天作這三個字,激動的跳了起來,手指指着那個位置,“快看,快看,是我哥的名字,是我哥的名字。”

“是,是他的名字,中了,真的中了。”賈茁抱住青兒,兩個姑娘家抱成一團,蹦着高的大笑大叫。

不少人羨慕的看着他們,也有人不屑的撇撇嘴,心道小丫頭片子知道什麽,縣試不過是漫漫長路的起點,後頭的路,且長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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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作這個當事人倒是最沉穩的一個,摸摸頭,嘿嘿兩聲,“運氣好罷了,趕緊回去給爹報信。”

王狗兒看着車,反倒是沒有上前。

只不過看到三個孩子一路蹦着跳着回來,心也跟着跳了起來,聲音都發着抖,“怎麽樣,是不是……”

“兒子取中了。”板兒腼腆的一笑,“馬上四月就要進行府試,那個才是見真章呢。”

意思是縣試這件事,就不必過于激動吧。

“好,好,好。”王狗兒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王天作取中了。”榜單前面,賈蘭首先找的就是王天作的名字,至于李容,本沒有抱任何希望,卻在末尾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僥幸而已。”而對賈蘭的恭喜,沒有抱任何希望的李容,顯得格外驚喜。

李家老太太笑的合不攏嘴,一手拉着李容一手拉着吳妍,“誰說我孫兒不行的,說這話的人來看看,這全是容兒媳婦的功勞,家有賢妻夫不生禍,老話真是一點錯都沒有。”

吳妍細聲細氣道:“都是夫子教的好,媳婦可不敢居功。”

“都有功勞,都有。”

老太爺搖搖頭,“區區一個縣試,還是排在末位,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誰聽到報信的時候,高興的坐都坐不住的。”

“自己家高興高興得了,千萬別去外頭炫耀。”老太爺無奈退了步。

“本來就是自家高興高興,誰還要辦慶功宴不成,等府試過了再擺宴不遲。”老太太吩咐下人晚上置辦宴席,請東府的李纨和賈蘭過來赴宴。

“先等府試過了再說吧,別挂在嘴邊,省得惹人笑話。”老太爺一招手,帶着李容去書房。

老太太身邊的婆子捧出一只匣子,打開一看,是一頂金冠,上頭鑲着碧玺石。

“我年輕時戴過的,我白放着也是放着,你拿去戴吧。平日裏穿戴起來,我這個老太婆呀,就喜歡小姑娘穿的熱熱鬧鬧。”

“又偏了祖母的好東西,容哥一會兒該嫉妒我了。”吳妍嬌笑着,謝過老太太,歡歡喜喜的收下。

“叫他嫉妒去,誰叫他沒你會讨人喜歡。”老太太剛開始對這個孫媳婦沒有那麽喜歡,甚至板着一張臉,處處刁難。可她就是溫和柔順,孝順有加。總是團團一張笑臉相迎,就象不知道自己被刁難了一樣。

時間久了,老太太自己便軟了心腸。心一軟,越發覺得這個孫媳婦娶的好,自此一家人和樂融融,吳妍徹底在李家站住了腳。

王狗兒再次進李家的東府時,看到院子裏種的玉米,不由愕然。引路的婆子頗有些自傲道:“我們家夫人對農務是很熟悉的,前頭找了幾個中人,都拿我們夫人當外行哄騙,也就是你,還算老實。”

“小老兒是農人出身,可玩不來那些虛的。”王狗兒大方的回應,心裏盤算着手裏的幾個小莊子,思考着一會兒要主推哪一個才能促成交易。

隔着一層簾子,王狗兒給簾子後的李纨拱了拱手,“給夫人請安。”

“王經紀不必客氣,請坐。”李纨一開口,婆子便将凳子遞進來。

“夫人客氣。”王狗兒坐下,說起自己替她相看的三個莊子。

一個相對便宜,但地方有點偏,也只是中等地搭配下等地。但重要就是便宜,如果是繼母對繼女置辦嫁妝,最愛的就是這種看着好看,卻不實惠的莊子。

李纨果然搖了頭,王狗兒便又推了一個莊子。

地足夠好,是一個告老還鄉的官宦人家退出來的,功成身退,所以不着急,價錢就要的稍高,比市價足足高出二成。

李纨沉吟不語,王狗兒假裝沒在意她的沉默,接着推出第三個莊子。

地方不錯,但不全是上等地,上等地搭配着中等地,正常市面上的價格。是一戶商賈為了舉家去江南而出售的,家大業大,可以留人看守,所以不肯賤賣的,但也沒有多要。

“王經紀覺得呢?”李纨先問他的意見。

“小老兒自然是覺得第三個莊子最好,價錢合理,地方也好。中等地并不怕什麽,只有莊頭盡心,也不差的。”王狗兒随口說了幾句種地的事,果然引得李纨的注意。

“一聽王經紀說話,就是懂行的,而且說的極中肯。”

“夫人過獎。”王狗兒嘿嘿笑了笑,沒有再多話。

李纨又叫了婆子進來,“這幾個地方,你去看過了沒有,是不是象王經紀說的這樣。”

“是,大致如此……”婆子說的更加詳細,但大體情況和王狗兒說的并無二致。

“我中意第二個,雖然貴是貴些,但地好,位置也好。”李纨說出了自己的意思。

王狗兒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了李纨早逝的丈夫,還有準備走科舉之路的兒子。馬上就想到了她的心思,恐怕不是因為什麽地好位置好,而是因為意頭好。

平平安安致仕的官宦人家,這個意頭對于李纨來說,怕是比什麽都好。

王狗兒立刻道:“既然夫人是這麽想的,那小老兒就跟對方再談談,盡量壓壓價。”

“王經紀辛苦了,這幾天李府有喜事,廚房裏做了紅豆餅,聽說你家有兩個女兒,帶回去給孩子嘗嘗。”

“小老兒先恭喜夫人了,貴府的公子這回縣試取中,下回府試也必一舉得中。”王狗兒拿不準李纨是否知道賈茁的事,只能含糊着謝過。

“借你吉言了。”李纨微笑着端了茶,王狗兒趁機告辭。

“容大奶奶屋裏的人過來問,說是您的客人若是走了,他們家奶奶準備過來,問夫人方不方便。”

婆子送了王狗兒,進屋給李纨回話道。

“快請她過來,自家人,還這麽客氣,我這裏随時都歡迎她來的。”李纨笑了,趕緊讓婆子去請。

吳妍一過來便笑道:“老太太下午愛歇着,容哥這些日子恨不得宿在書房裏,我只好來找姐姐說話了,可別嫌棄我煩人吶。”

李纨嗔道:“你這小嘴真會說話,明明是怕我一個人在東府冷清吧。”

“有咱們蘭哥那麽好的兒子,您的門坎在外頭都成了鑲金的,有姑娘的人家誰不想來蹭蹭,哪裏冷清的起來喲。”

吳妍說了自己先笑起來,李纨也笑了。眼神頗為驕傲,她的兒子,本就是最好的。

“您的莊子找好了沒有,我看今天王經紀又來了,他倒是個負責的。”吳妍問道,然後說起自己,自嘲道:“您想必也知道我家裏的情況,嫁妝簡薄的很,如今鋪子的收益還好,就想着置辦個小莊子。可我什麽都不懂,想跟姐姐請教。”

“你是個有成算的,手裏有了餘錢是要盤一二個莊子才好。剛才那個中人很負責任,下回我讓他給你說說。”

“王經紀的女兒跟我合夥做着生意,他兒子以前跟容哥是同窗,這一回參加縣試也取中了,有這層關系在,倒不好意思勞動他了。”吳妍笑道。關系太熟了,她并不欲自己的事全叫同一家人知道個透底。

“咦,你認得他家的女兒,哪一個,親生的還是收養的。”李纨心想,怎麽聽着好像和自己聽到的又不一樣呢。

“是收養的那一個,跟我倒是頗為投契,這多羅就是她自己所種,借了我的溯雲坊替她出售呢。”

看來事情跟她想的還真是不一樣,李纨不露聲色,只把話題往賈茁的身上引。

“聽你說的,這麽好的姑娘家,叫我都動心了,不知道說了人家沒有。”

“雖然沒有說人家,但不少人上門給王天作和賈茁分別提親的,可都被王家人婉拒了。更何況,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三兄妹的感情極好。”

李纨聽吳妍這麽一說,便明白了,不由為自己的失态而失笑。自己的兒子她不了解嗎?怎麽可能忽然就中意了誰的姑娘,而不來告訴她呢。

想到這裏,便想到下頭人的嘴,還真是半句信不得。而她的婆子也都是從西府的下人嘴裏聽來的,這些人吶,沒事幹就編排主家,真是該好好管教一番了。

便道:“我可能是多嘴了,只是……”

“姐姐但說無妨,容哥常于我說姐姐是個能幹的,叫我多跟着學一學,只有您不願意說的,沒有我不願意聽的。您也知道的,以後容哥若是有出息,我若是見識淺薄辦錯了事,豈不是拖他的後腿。這些事,我也沒有別人好說,只敢跟姐姐吐吐苦水了。”

吳妍這一番表露,的确是出自真心。李纨出身清貴名門,是當年榮國府禮聘的二房長子媳,遠非吳妍身邊的任何人可比。時間一年年過去,她現在是能在這個小家游刃有餘,公婆回來之後呢,若是再往後要跟着公婆到任上呢,辦不來事豈不是出醜。

李纨聽得她坦露心跡,也有些感動起來,“看你說的什麽話,但凡有什麽想問的,我必知無不言。”

這頭一樁,便是要管好下頭人的嘴。叫他們知道主子不發話,有些事就該爛到肚子裏,什麽也不要說。

“其實我在這裏說你,我自己管家也不過如此,身邊只幾個婆子跟着,也愛碎嘴。”李纨想到自己,以前身邊是丫鬟婆子一大堆,自從回了婆家,便只挑了幾個婆子服侍,不肯再要丫鬟。可婆子不比丫鬟年紀小好管教,十個有九個半愛說閑話,還剩半個必是個啞巴。

“您不過是躲懶,等蘭哥娶了媳婦回來,您必是要幫他們的。”吳妍知道,李纨是灰了心,丈夫早死,她對這些自然沒了興致。

李纨聽到吳妍提起賈蘭,抿了嘴微笑,兒子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她活着的全部意義。

兩個人越聊越投契,李纨教了吳妍世家大族裏頭的規矩和送禮的竅門,管家理事的更是信手拈來。

說完嘆息一回,“你是不知道,以前有個人,那才叫厲害,裏裏外外一把抓。雖然将銀子看的極緊,可是對姐妹妯娌,不管有錢的沒錢的,有寵的沒寵的,都看顧的極好。”

李纨沒說這人是誰,吳妍也不敢問。

第二天,李纨便叫了人牙子進門,要買一批人。這一批的意思就是從丫鬟,到粗使,再到出門的管事和看門的門房,一應俱全。

幾個婆子有些慌了,這幾年他們把持在李纨身邊,李纨又是個菩薩性子,手面大方心腸又軟,怎麽忽然一下子菩薩就轉了性子呢。

“蘭哥大了,若是僥幸中舉,以後是要出仕作官的,身邊沒有人豈不是惹人笑話。”李纨雖然對蘭哥是否中舉有些過份自信,卻也無不道理,婆子又勸以後回金陵再買人,萬念縣城畢竟是個小地方。

“真要在金陵,還不知要挑過幾輪才輪得到我來挑。倒不如在萬念縣城裏,好歹能挑幾個像樣的吧。”

這理由就更充沛了,婆子拿不準李纨的心思,只得閉了嘴,卻伺候的更加殷勤了。

要真在金陵,光娘家那幾個弟媳婦就能挑出花來,哪裏還能讓她安心買人回來慢慢□□。李纨心裏想了想,看幾個婆子的眼神,越發失望起來。原來,縱容果然換不來真心。

随着瑤臺仙景的多羅盆栽送到金陵,越發多的人湧到溯雲坊。當初曾拒絕板兒和賈茁的掌櫃,被東家大罵一頓減了一年的薪俸。苦哈哈的看着客人都跑到了溯雲坊,都是文士,既然都去了溯雲坊,自然也就順便在那邊買文房四寶和各種用具。

其他鋪子的生意都少了三成,特別是當初接待過板兒和賈茁的掌櫃,都悔的腸子都青了。誰能猜得到,這麽個小東西,能刮起一場旋風,将人都刮走了呢。

早知如此,他們就是求也要求他們留下。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吃,再說這些已是無用。

只是有幾家不死心的,找到王家,想要用更優渥的價格談下多羅的出售權。賈茁沒有松口,店多了她也供應不過來,再說多羅現在走的是高端路線,只一家獨售更能顯出身價來。

被王家拒絕,絕大多數人也就認了命,只有一家不肯認命的,便是整條街上最大的書畫坊水雲齋。水雲齋的東家是世居萬念縣城的大族羅家,管理族中部分庶務,而水雲齋也歸在其中的,是羅家的二房。

二房人丁興旺,有四子六女,最小的兩個女兒還未曾婚配。

“聯姻,這不可能,王家這種人家,哪裏配得上我們的女兒。”二夫人堅決反對,五小姐是她親生的女兒,羅家嫡女不知多少人求娶,豈能嫁給這等人家。

“那就小六吧,反正王家這門生意虧不了,王天作才十七歲,已經過了縣試,如果能過府試,一個童生跑不掉了。日後若能過了院試,就是秀才老爺。多羅又是王家的生意,就靠這一項,一年上千兩銀子可賺。”

二老爺無所謂,小五小六都是他女兒,他只要王天作當他的女婿就行。

二夫人聽到這麽一說,倒心動了,“若他現在就是秀才,我立刻就能答應你。”

“要是現在就是秀才,小六想都別想,至于小五,你的女兒寶貝,別人家的女兒也不是随便養的,自有大把人看得中。”

二夫人子氣極,“你的意思,還要現在就定下來,晚了還不行。”

“我不是說了嗎?你嫌不好,就訂給小六,反正要早些訂下來。”

“不然,等到四月,看他過沒過府試。若是過了,小五倒是可以考慮考慮。”二夫人猶豫了,怕自己看走眼将個好的定給了小六,又怕丈夫說的太好,将個差的定給了小五,真是好生煩惱。

二老爺勉強點了頭,“你趕緊準備好了,府試榜單一出,不管是誰,趕緊定下來。”

“是,老爺。”二夫人見達成心願,自然是二老爺說什麽都說好。

王家壓根不知道自己成了別人嘴裏的肥肉,他們緊張的是府試的成績。

一晃到了四月府試過後,王狗兒才趕回小東山,看看春播的情況。之前因為怕板兒分心,他将所有事都交給了洋子,心裏難免擔心。好在春播沒出任何纰漏,他這才趕回來。

又抽空去了一趟李家的東府,李纨将那塊地買下來,立了契約過了戶,王狗兒正是去送契書的。

再去東府,已經看不到從西府借用的下人,一水的青藍色衣裳,門子笑臉相迎,派人通傳不久,立刻有粗使婆子過來接。

還是簾子一隔,這回給他搬座的,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鬟。奉茶的是個穿着杏色比甲的大丫鬟,進退之間,已經是大戶人家的作派,一改之前的閑散随意,倒叫王狗兒吓了一跳。

遞上契書,李纨仔細看過了,叫身邊的丫鬟收了起來。笑問道:“我前些日子才知,原來令郎與我們府上的容哥是同窗,一塊參加了縣試,希望他們這回的府試也能雙雙取中。”

“借您的吉言,只是我家孩兒愚鈍,哪裏敢跟李家的公子相提并論,只要他盡了力便好,中不中都是天意。”王狗兒笑的眯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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