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卅二、歸來
蓋聶望着久別的師弟,雙眼舍不得移開,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酸澀。喜的是終于又見到了小莊,可小莊此時傷痕累累,幾已入魔,倘若自己晚來一時半刻……蓋聶心有餘悸,不敢深思。他伸手輕輕撫上衛莊的臉龐,“小莊,你還記得我麽?”
衛莊的視線聚到眼前此人身上,陌生的眼神裏透着不解情緒。自他被囚于這火山地獄裏,就再沒有見到過任何人,那雙眸子原本熠熠有神,一個眼波,便似蘊藏了萬水千山。而今,通紅的眼底一片空洞漠然,仿佛已經不知對方姓甚名誰。
蓋聶見師弟這副全無活人氣的樣子,心中極是難受,言語間加倍溫柔,“你不要成魔,成了魔,師哥怕認不出你了。”
衛莊覺得來人依稀有幾分熟悉的感覺,身上的戾魔之氣莫名地得到了安撫,腦中嗜血殘殺的畫面漸漸化消,歸于一團模糊的水霧。
他慢慢平靜下來,眼裏的血紅消退,尖尖的指甲也收了回去,又恢複到那個蓋聶再熟悉不過的少年模樣。
又聽“喀”地一聲,縛住衛莊的鎖鏈落了下來,衛莊身體一軟,無力地往前倒去,幸而蓋聶眼疾手快,穩穩地将師弟接入懷中,又替他除去手腕腳腕上的羁束,擦掉他臉上的血污,随後挽住衛莊的手,欲帶他離開。
衛莊卻站在原地不動。
“此地不宜久留,有話,待我們先離開這裏再說。”蓋聶道,“你身上有傷,要不要我背你走?”
衛莊注視他良久,開口道,“我為什麽要離開?我已習慣看這裏的天色了。”他的嗓子已被火燒得啞了,幾乎辨不出原來的聲音。
蓋聶随着他一起擡頭,仰望燒得赤紅的天穹,“小莊,你還記得真正的太陽光是什麽樣的麽?”
衛莊沉默不語,片刻後,突然問道,“你叫我小莊,你是我什麽人,我又是什麽人?”
他聽對方答道,“我是——”
然而他沒能聽見後面的話,耳畔聲音消失,眼前人的模樣也開始模糊,直至最後一片黑暗。
衛莊感到周遭環境變了,聞不到火山地獄裏特有的炭火焦味,氣溫也冷了下來。似乎有人抱住了他,又有一股純淨靈氣,徐徐注入他的體內。
他聽見那個叫自己小莊的人對旁人說道,“多謝殿下。”又有人與其應答了兩句,便有一只溫暖幹燥的手牽住自己,引領着他慢慢往前走。
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衛莊聽力漸漸恢複,能聽見海浪的聲音,仿佛在海上行走,可身上一點兒也沒有沾濕。他轉了轉幹澀的眼珠,雙目試着睜開一條縫,立時感覺到眼前出現刺眼的白光,本能地一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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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帶衛莊出冥界以來,蓋聶便時時關注着身旁師弟的一舉一動,他将右手覆在他眼上,輕聲道,“再閉一會兒,你的眼睛暫時還承受不了月光。”
衛莊覺得對方的手熱乎乎地,蹭到了睫毛,不适地眨了眨眼,在粗糙的掌心裏留下一滴眼淚。
這會兒正值深夜,兩人從海底回返人間,蓋聶望着海上明月,恍若隔世。他始終緊緊牽住師弟的手不放,唯恐一松開,小莊又會從身旁飛走,去往自己難以企及的地方。
兩人從海邊一路向西,踏上一片靜谧林地,處處是花草芬芳的氣息,伴随小蟲兒的低聲吟唱,十分清幽宜人。然而從衛莊腳下起始,四周的植物一片一片地枯萎死去,悄無聲息。
火山地獄裏的火能煉化世間萬物,花草承受不住衛莊身上的煙火氣,那是源自地獄最深處的煞氣。而衛莊也一時适應不了世間的光照與氣息,他在蓋聶手心裏留下那滴淚之後,不久便暈倒過去,失去知覺。
他醒轉時,蓋聶、龍王與鬼谷子都在身旁陪伴,見他睜開眼,俱都展顏。
衛莊目光依次掃過三人,落在給自己把脈的白發老者身上,老者微笑道,“還認得我麽?要不要我們幾個先自報家門哪?”
衛莊嘶啞着嗓子喚道,“師……父。”
“好,好,”鬼谷子欣慰道,“想起來就好。剛才你師哥帶你回來,說你不認得他了,可把他給急的。”
蓋聶給師父一擠兌,登時很不好意思,坐在一旁不做聲,然而眼中歡喜無限。
“聶兒,去把我剛調制的‘瓊花露’端來,給小莊潤潤喉嚨,去一去他體內的火氣。”
“是。”蓋聶随即起身,去隔壁房裏取水。
龍王不失時機地擠上來道,“我呢,我呢?骊兒,你還認不認得我?”
衛莊道,“兄長……還是這樣喜歡青色,新袍子……很襯你。”
龍王先是一怔,眼眶一下紅了,“好弟弟,你全都記起來了?”
衛莊緩緩點頭,“兩世的事情,清清楚楚。”
龍王開心地一把抱住他,“你回來了,回來了!我的骊兒回來了!”
蓋聶端了“瓊花露”進來,衛莊輕聲道,“師哥。”
久違的稱呼在蓋聶心中激蕩,他給師弟倒了一滿杯,“先喝水。”
衛莊坐起身來,雙手捧着杯子,一口一口淺淺地抿。清露流過他幹澀的喉嚨,說不出地舒服熨帖,渾身上下也立時精神了不少。
“我都記起來了。”
“記起什麽?”
衛莊望着蓋聶道,“記起你來地獄中救我脫身的事。師哥,你當時劈開那些沖天的火苗,一路朝我奔來的時候,那模樣別提有多俊了,我那會兒若是清醒着,準會對你一見……嗯,再見傾心。”
蓋聶有些局促地望了師父和龍王一眼,道,“多虧了師父,還有龍王殿下和秦廣王殿下相助,否則單憑我一個,那可是難上加難。”他忽然想起小莊與師父置氣的事,猶豫片刻,試探着道,“你別同師父生氣了,這段時日,他一直都很挂念你。”
“那你呢,你挂不挂念我?”
蓋聶臉上有點發燒,還沒來得及回應,就聽見龍王在他身後重重咳嗽,到了嘴邊的話更說不出口了,只得含含糊糊地說道,“有的。”
衛莊好笑地看他,“有什麽,有水麽?那再給我盛一些吧。”他臉上身上的傷都悉心上了藥,恢複了幾分往日裏的俊美風姿,嗓子也好了大半,聽起來低沉悅耳,如琴筝輕挑慢撥。
蓋聶又給他添了一盞,衛莊低頭瞧着手裏的茶杯,忽道,“我如今是龍,是人,還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