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真心 所有的性命罪孽,還是在……

賀雲櫻一怔:“你說哪一次?”

蕭熠面色越發冷了, 幾乎咬牙切齒:“還有哪一次?”

賀雲櫻這才想起,前世蔣際鴻酒後那句話, 蕭熠未必知道。

不過這也多說無益,幹咳了一聲,轉身走到觀景臺的一角,極目遠眺:“想或不想,與你有什麽關系?我也不貪圖兄長的添妝。”

賀雲櫻其實是随口一說,但落在蕭熠耳中,這“添妝”二字卻不免與先前霍寧玉說起的什麽“婚後婆媳”之事相連,仿佛婚事已經大致議定。

一時心頭火起,尤其想起今日早些在書樓中的對話,上前一把拉過了賀雲櫻:“你明知我——卻還是在今日就提了此事?”

賀雲櫻雖然了解蕭熠, 卻并不知道剛才霍寧玉的話,自然也就猜不到他這是猜到哪裏去了。

但眼前所見,蕭熠面上的焦躁怒意,甚至還有隐隐的慌亂憂色, 是她以前從來沒有在他身上見過的。

從她前世識得他的那一日起, 不管朝中政局掀起如何驚濤駭浪, 甚至蕭熠自己面對多次的刺殺、或被參奏被彈劾被天下仕子口誅筆伐,他也絕少失态。

氣憤到極處責備下屬之時,也不過便是冷臉冷笑, 呵斥責罵。

賀雲櫻印象裏僅有見過蕭熠失态,還是在她剛中了鶴青的時候, 她當時在湯藥的作用下迷迷糊糊,大約聽到蕭熠在外頭對醫士并林梧等人發脾氣。

可身上太過難受,并聽不清楚,只記得身邊的侍女戰戰兢兢地彼此低聲:“……王爺好吓人……”雲雲。

不過當蕭熠出現在她病榻前的時候, 卻還是慣常冷靜自持的,他只是低頭去親她的額角和臉頰,叫她放心,他會找到解藥。

可是那一切的柔情蜜意,到最後還不是歸結到了“外頭的女人”?

賀雲櫻一時心頭也有煩亂上湧,前世之事紛雜交錯,好像籠罩在層層荒誕霧氣中的一場笑話。

“放手。”那些已經壓下的記憶她不願再細想,就如同此刻蕭熠的心緒她也不願意細究,只想抽身離開,“我不知道你這些渾話從哪裏來,我也不想知道。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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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雲櫻轉了臉,不想看他,同時用力向回奪自己的左手。

“我今日才與你說了,旁的我都可以不管,你卻轉頭就……”蕭熠哪裏肯放,繼續追問,“你到底想如何?”

即便前半句賀雲櫻還是聽得似明非明,但最後一句話卻終于勾起了她心裏的火。

“蕭熠,這是你教我的,”賀雲櫻重新轉臉望向他,冷靜沉聲,直呼名姓,“并不是‘外人’的每句話,我都一定要回答。我再說一次,放手。”

“賀雲櫻——”蕭熠亦怒,同樣連名帶姓地叫她。

“啪!”賀雲櫻揚手便是一個耳光打過去。

這是蕭熠在今日一日之內挨的第二次打。

但一巴掌下去,倒确實驟然冷靜了一瞬,先活動了一下牙床,才重新望向賀雲櫻:“你果然長本事了。”

賀雲櫻冷笑:“不然呢,吃過一次的虧,還要再吃一次?我有幾條命能反複賠在你身上?”

她的左手仍舊被蕭熠握着沒能奪回來,但随着心中怒氣升騰,已經顧不上了。

因為賀雲櫻自己上前了半步,正面質問蕭熠:“我想怎麽樣?殿下,您想怎麽樣?我上輩子蘅園十年不夠,你現在還想再叫我無名無分婉轉承歡嗎?還是你高貴的靖川王府終于有我一席為妾栖身——”

“當然不是。”蕭熠立時截口,“我怎麽會——”

“啪!”又是一記耳光。

這次蕭熠已經整個牙床都疼了,他愕然望向賀雲櫻。

“你憑什麽以為我應該去整日揣摩你的心思?”賀雲櫻此時已經是豁出去了,話都已經說到這個地步,要說要鬧,要死要活,就一次撕扯明白。

反正也打了他,多幾下也沒甚分別。

最好他也怒到極處,大家一拍兩散,連兄妹的虛名以後都可以不提。

“什麽叫做‘你怎麽會’?你有什麽做不出?我不知道你的手段?”賀雲櫻再次冷笑道,“說來好笑,我作為一個‘外面的女人’,卻有幸見識了最多。”

蕭熠此時的怒氣卻平了下來,望向賀雲櫻的目光亦轉為柔和。

他也沒見過她跟自己生氣的樣子。

以前當然有過委屈,有過擡杠,有過十年相伴中小小的磕磕絆絆,但她是那樣地喜歡他體貼他,所以即便是因着什麽事情不高興了,待他卻永遠有一份柔情在。

哪怕是重生再見之後,賀雲櫻一直對他淡漠防備回避,或是上次酒後在書樓裏說話,她都是冷靜推拒,跟此時的怒氣并不相同。

“雲櫻。”蕭熠唇角微微一勾,居然扯得臉上有些疼,但他的聲音越發溫和,“你若心裏還有氣,再打幾下也使得。”

左右等下都需要找個借口遮掩,他同樣也是破罐破摔。

但他說了,賀雲櫻反而不想再動手了:“打你幾下,便能将前塵一筆勾銷?那不如我讓你打幾下還回來,以後一刀兩斷,互不打擾如何?”

“你我十年恩愛,如何能抛開?我只是知道對你多有虧欠,你要打要罵,原是應當的。”蕭熠深深望着她的眼睛,緩緩吐了一口氣。

頓一頓,他又微微垂了眼簾:“今日我聽母親說,有意将你許給蔣際鴻,一時急躁。”

說着,将握着賀雲櫻左腕的手松開了,見她白皙柔美的腕子上有些紅,便合掌又輕輕按了按。

然而他按在心頭多時,真正一直想解釋的話,卻始終壓在舌尖,說不出口。

“十年——恩愛?”賀雲櫻已經不想再說更多諷刺的話,只是重複了一次,抽回了自己的左手。

“我當時,最後那半個月,沒有去蘅園。”蕭熠又緩緩吸了一口氣,重新擡眼望向賀雲櫻,“因為大半時間,都在與內廷司糾纏。”

“殿下政事繁忙,當然比我要緊。”賀雲櫻并不意外,淡淡哂笑一聲。

她之所以會為蕭熠擋下那一刀,就是因為彼時文宗卧病垂危,政局已經到了最緊繃處,想殺了蕭熠釜底抽薪的,不只是二皇子。

“是為了解藥。”蕭熠繼續和聲道,“當時我有懷疑二皇子,他已登儲位,江山在望,容不下我這攝政外人,自是尋常。不過璋國公與昭國公,亦有從龍輔新君,以我祭旗之心。”

“結果祭旗的是我,卻不配了。”這些政事關系,賀雲櫻也知道,再次淡淡笑了一聲。

“除此以外,還有太子妃的娘家,平南将軍府,璋國公的親家,蕭婳的夫婿……”

“所以呢?”賀雲櫻此時已經不耐煩聽蕭熠繼續講這些她本就知道的前世政局,直接打斷他。

蕭熠再次沉了沉:“我查了他們所有人。”

平和淺淡的微笑再次在他的薄唇邊浮起,一切遙遠與慘烈的回憶,都只作尋常。

“封府,搜查,挾持婦孺。”

他說的很簡單,好像他封鎖的不是東宮、昭陽殿、諸國公諸侯府邸一樣。

“到你中毒的第四十天上,我已經沒有旁的法子,就這樣一家一家地搜查,詐稱知道是他們下毒,逼他們交出解藥。”

賀雲櫻這次沒有再說話。

蕭熠曾經是權勢滔天的攝政王,沒錯。

但他不是皇帝,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師出無名之下,将皇後太子與輔臣等一家家這樣封府審問,更不要說以婦孺性命直接脅迫。

“當然,最終還是沒拿到。”

蕭熠繼續淡淡笑道,唇邊滿了自嘲:“那時我才知道,自诩聰明一輩子,卻終究無能,護不得枕邊人。”

“你說,那是第二個月?”賀雲櫻心中的驚駭逐漸翻起,謹慎問道。

蕭熠點點頭,自己走到觀景臺邊剛才賀雲櫻站的位置,亦同樣遠眺:“我調動了所有的青鱗衛與上林軍,還讓堂兄蕭烈與蕭焯從郴州趕來。将所有宮府封鎖了二十天。”

“但他們刺殺的是我,傷到的人是你,并非帝後遇刺、動搖國本。所以第三天上,已然物議沸騰。”

“二十日,終究沒有結果,也沒有解藥。”

賀雲櫻心中默默推算時間,走到他身邊,繼續問道:“然後呢?你早些放棄,不,你本就不該這樣大動幹戈的。”

蕭熠側身望向賀雲櫻:“我知道。所以我那時就不敢常去蘅園。見到你受苦,我——”

他有些說不下去,又強自垂目幹咳了一聲,轉開目光:“後來到了九月初,璋國公老夫人病重,昭國公夫人尋死,太子妃受驚小産,所有的封鎖不解也要解了。”

“內廷司的糾纏,尚且一時可以應對,但因着蕭烈與蕭焯被我調動到京城,郴州驟然空虛,營中兵變,我三叔被人刺殺。蕭烈趕回支援遇襲,死在亂箭之下。”

說到此處,他措辭越發艱難:“當時蕭焯還在京城,我收到太醫禀報,說你情形越發不好,蕭焯當時喝了酒,在王府裏大鬧了一場。柴興義那邊,也送來了軍報,青鱗衛折損了很多人。”

“所以你早該放手的。”賀雲櫻心中一時并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順着推想下去,也垂了眼簾。

“局勢到了那般地步,是因着我無能。與你,與旁人,都沒有關系。”蕭熠微微擡起手,有些想去再握賀雲櫻的手,但遲疑了一下,還是縮了回來。

“總之,當時去蘅園,實在是牽挂,卻又……不能再去看你。當時不知你出了門、到了華亭邊……”

蕭熠的聲音至此越發低下去,自覺這解釋終歸無力。

那話本是蕭焯的酒後憤怒,但蕭熠自己看着三叔與堂兄蕭烈的慘死、下屬的折損,局勢的傾頹混亂,亦怪自己,為何如此沖動。

他想去看她,每日都想。

然而又不敢再去,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會做出什麽事來,瘋到什麽地步。

這樣矛盾混亂的心思交疊在一處,最終卻成了最荒謬的結果。

“但,終歸,那也是殿下的真心話。”

賀雲櫻的神色和緩了幾分,只是重新望向蕭熠的目光,憤怒雖已散去,卻仍舊不帶溫度。

“我的真心話,也不只是那一句而已。”蕭熠苦笑道,“我想代你中毒,想拿我的命換你的命,我也想過弑君、殺人、玉石俱焚。”

“但終究,我自己的性命還在,卻折損了三叔、堂兄,還有許多青鱗衛的兄弟。而且,也沒能将你救回來——你又是為我而死。”

蕭熠再次轉臉遠眺天邊的似錦雲霞,殷紅如血:“歸根到底,你怪我恨我,也是應當的。所有的性命罪孽,還是在我一身。”

賀雲櫻默然半晌,剛要開口,忽然聽到五雲塔裏遠遠有些動靜,似乎是有人要上來第五層。

而那有些雜亂的腳步聲中,還夾雜着一個姑娘的婉轉哭聲:“你還來找我做什麽?你去找孟欣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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