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猜測 一定要給顏莊燒紙
楊令虹活動着這只男人手,目光從窗外細瘦的桃花樹上劃過。
“我這是在做夢?”她喃喃道。
這超出常理的情況,使楊令虹的腦子都有些不夠用了,從前在書中瞧過的奇聞異事,統統湧上心頭。
她強壓下滿懷疑慮和恐懼,破天荒地失了皇室公主的儀态,赤腳跳下床鋪,直奔桌案上半開着的妝匣,從裏頭摸出小鏡子來,照了照自己。
皮膚白皙,雙眉整齊又清晰,鳳眼因驚訝而睜大,黑白分明。細長銀鏈穿過耳垂,結在紅玉珠下,倒是襯得這不算出衆的面貌,多了幾分文秀氣質。
是張年輕男人的臉。
聯想到自己疼暈過去的經歷,和書上的神異之事,楊令虹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定是那群不拿她當回事的侍女壓根就沒回來,放任她活活疼死,随後她便借屍還魂了。
她從牢籠般的公主府內解脫了,獲得了久違的,“生”的喜悅,亦對欺人太甚的驸馬全家,感到了切骨的仇恨。
可這絕不能被她的兄長知曉。
兄長平生最恨怪力亂神之事,曾因此處死過幾個妃嫔。
倘或借屍還魂被他知曉,輕則當自己瘋了,關進牢裏鎖一輩子,重則直接賜白绫了事。
就算付出深重的代價,驸馬一家也未必會得到應有的處置。
楊令虹抿起唇角。
她思慮頗多,待想明白這些事情後,終于下定決心。
她要頂着這個陌生男人的皮囊,代替他,繼續活在人世上。
上天垂憐,給了她重活一次的機會,她絕不會白白将其耗費。
決定做得艱難,可一旦做下了,楊令虹心中的巨石也似猛然間落地,換了身份的慶幸與喜悅漾在心頭。
她從旁側雕花衣架上随手取了衣衫穿好,蹬上靴子,目光從房舍中緩慢掃過。
這大約是個讀書人的卧房,從衣衫器具和肌膚保養來看,屬于富貴人家嬌生慣養的子弟。
從妝匣可以看出,他應當常去文人的詩酒集會。如今文士雖不似前朝那般喜好塗脂抹粉,可參與詩會,為表禮節,仍會裝扮一二。
只是她都醒了這麽久,卻還不見下人過來伺候,此人似乎和她處境相當,也是個空有身份的苦命人。
楊令虹稍稍心安了一些,準備找出此人留下的文字,揣摩他的為人處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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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雖為富貴人家子弟的卧房,陳設卻少,桌案箱櫃中放置的,也不是她想象中的請帖、詩詞等物,多為本朝各代案件記錄。
她匆匆翻閱着,努力記下案件中涉及到的律令,猜想此人大概在刑部做了官。
刑部,更方便她上書徹查長公主死因,給自己報仇雪恨。
到時候證據俱全,是驸馬苛待皇室公主,以致長公主去世。
料想如此大的罪名,他那戍守邊關的叔伯兄弟,也不會因此對兄長心生怨言。
楊令虹心裏盤算着,将記錄放回原處,才打算拿起桌上那寫了一半的奏疏,瞧瞧此人姓甚名誰,有何見解,便聽門外有人“咚咚”敲門,聲音極響。
一道男子聲音扯得很大,隔門叫道:“廠臣,廠臣,日上三竿,該起了!諸位相公都在衙門等着呢!”
楊令虹手上一顫,将奏疏放下了。
想不到這麽快就會和這人的相熟之人對上,她心中沒底,強做平靜,說道:“進來吧。”
他果然是個苦命人!
就算當了官,下人照舊不拿他當回事,對他大吼大叫,他的出身,想必遠遠超出自己的想象。
如此,上書查長公主死因的時候,她就更不怕了。
門外安靜一瞬,緊接着有個下人裝扮的男子躬身入內,見她早已穿戴整齊,臉上驚訝之色盡顯。
“廠臣,今兒您是怎麽了?起了身不喊小的伺候,小的還以為您沒醒呢。”
楊令虹連忙遮掩:“我——”
下人沒注意,吹滅燭火,自衣架另一端抱下衣裳來,嘴巴不停:
“您看您,衣裳都穿錯了,那是昨日的髒衣,您快換了吧。相公們都在衙門裏頭等着您呢,您既醒了,怎麽不往前頭去呢?他們都等急了。”
他每說一句,楊令虹的心便沉落一分。
她換上得體的微笑,将幹淨衣衫接了過來,語調平靜:“我這就換,你先往前頭告訴他們去,我馬上便到。”
“是,小的告退。”
下人沒注意她的神情,匆匆退出去了。
滿帶着蘭草香氣的新衣裳,遮住了楊令虹微微發顫的手。
她不敢拖延,一面換衣,一面思索。
想到衙門裏還有和此人相熟的同僚,楊令虹只覺心口怦怦直跳。
思緒紛飛間,楊令虹忽記起下人對她的稱謂。
廠臣。
難道她從前的猜測都錯了?
她再度将桌案上的奏疏拿起,自封皮上掃了一眼。
果然,上頭的名姓職位,并非刑部某位官員,而是東廠提督太監顏莊。
她居然靈魂出竅,附在這個頗受太妃和兄長信重的宦官身上,借屍還魂了。
什麽同為苦命人,她可真是個大棒槌!
楊令虹長長出了口氣,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太妃掌權,每日裏忙得瞧不見人影,她出嫁前常去拜會,十有八九見不到太妃的面,可顏莊去一次見一次。
兄長厭女,和她沒什麽深情厚誼,可對顏莊簡直有求必應。
她身份高貴,然而連驸馬都敢算計着拿她沖喜,顏莊雖為宦官,誰敢瞞哄到他頭上,只怕現在早爛在黃土地裏了。
她沒有權勢,顏莊有。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楊令虹啐了自己一口:“我可真傻,傻透了。”
就算未曾見過顏莊真人,只憑從兄長那裏聽來的車轱辘話,她也能大致揣摩出顏莊為人。
僞裝成他,比僞裝成一個全然陌生的世家子弟容易很多。
可惜她對以後的美好願景,只實現了一半。
顏莊有權有勢,又管着東廠,可以審理案件,是個能給她報仇的好身份。
只是他畢竟身為宦官,身後并無世家作為助力,恐怕不能貿貿然對上驸馬。
她兄長身為皇帝,總不可能為了一個得寵的宦官去處罰妹婿,況且她借屍還魂也有段時間了,驸馬想遮掩她的死因,并非難事。
楊令虹嘆了口氣,整理衣襟,什麽都不願意想了。
門外又有幾個下人入內,有人收走換下的衣裳,有人端着水盆伺候她洗漱。
楊令虹匆匆整理完畢,随着人往前頭衙門處行去。
她偷眼瞧那些下人的走路方式,又想着兄長的儀态,漸漸調整了步伐。
走着路,楊令虹安慰自己,慢慢想通了。
宦官就宦官,有權有勢還得寵的顏莊,遠非她這個空有身份的公主可比,附在他身上,她并不吃虧。
說不定用心籌謀一段時間,還可給自己報仇雪恨。
楊令虹下意識擡頭,去望公主府中随處可見的桃花樹。
然而東廠裏郁郁蔥蔥,一路行來,并未見着鮮妍的豔色。
身後跟随的下人問道:“廠臣在尋什麽?昨兒丢的那貓,半夜裏已經找到了,廠臣正睡着,小的們便自作主張,先關起來了。”
楊令虹謹慎道:“我在賞景。”
下人都笑道:“廠臣莫賞了,大人們都在大堂等着呢,您還是快些去吧。”
她的話沒被下人聽出不對來,楊令虹微微放心。
“我只是在想,東廠裏怎就沒有花樹呢?”她試探着問道,“我只在窗前瞧見一棵。”
下人連忙回道:
“您怕是睡糊塗了,東廠沒花樹都好幾代了,就您窗前那株桃花樹,還是前幾月現種的。您要不喜歡,回禀過聖上,把這些都換了也使得。”
楊令虹點點頭,不敢再說。眼下是睡糊塗,多來幾句,怕不就是“廠臣您瘋了”。
她忽然就有些感慨。
顏莊也像她一樣,總是瞧着桃樹出神嗎?
否則,他為何單單在窗前種起一株小桃花樹呢。
仿佛穿越了生死和時間,她對顏莊莫名升起了幾分親切之意。桌案上燃了一夜的燈燭,未寫完的章奏,在腦海中越發清晰。
這個和她喜好相似的宦官,是因太過勞累而猝亡的麽。
再長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楊令虹走進了衙門大堂。
她環顧四周。顏莊的記憶未曾留存,這些人她一個都不認識,也不知該如何交談。
有人上前,關切道:“廠臣,今日您怎麽來晚了?身體可有不适?”
楊令虹猶豫片刻,坐下來,一手扶住額頭,蹙眉回答:
“并無不适,只是昨晚為一事煩憂,故而今日神思恍惚,收拾得遲了些。”
她說着話,視線投在案上顏莊所寫的記錄上。
卧房裏那半個章奏來不及瞧,無法習學他的筆跡,好在衙門中也有顏莊手跡,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紙上蠅頭小楷排列整齊,稍微帶着柳體的風範,寫得再規整不過。
與她的字何其相像。
楊令虹深吸一口氣。
或許是她自作多情了。
可無論如何,相似的愛好與字跡,減少了她僞裝失敗的可能,似乎是顏莊為她這素無交集的公主,遺留下的濃厚善意。
等她僞裝成功後,一定要給顏莊多多燒紙,來報答這份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