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宮 我與習公有肺腑之言要說
身為提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顏莊平日裏居住在衙門中。
也就是說,如果大半夜有了案件,底下人随時能把他喊起來辦事,徹夜審問。
楊令虹晚間休息時,已經做好了一整天都不睡覺的準備。
下人們伺候她洗漱完,抱着第二日要穿的衣裳入內,搭到衣架上。那衣衫似被熏香熏過,滿帶着蘭草芳香。
早上叫門的下人憂心忡忡地瞧着她,許久才叮囑道:
“廠臣醒來後可千萬要叫人,您睡一宿起來,腦子還混沌着,再穿錯了衣裳可怎麽處?”
楊令虹只能吃了這個“睡糊塗”的啞巴虧,回答道:“一定,一定。”
又有人在床上鋪了一層墊子,這才展開錦被,請她睡覺。
楊令虹盯着不遠處的矮榻,想着以顏莊身份,下人們睡在屋中守夜屬于常事,本不該大驚小怪。
然而她雖套着顏莊的皮囊,內裏仍是個女子,或許日後能習慣與男子同住,可現在是萬萬不能的!
楊令虹清清嗓子,委婉地說:“天晚了,你們也該休息了,我今日還想看點東西,你們……”
幾個收拾屋子的下人渾然不覺,笑道:“廠臣每日都要看東西,可千萬別熬壞了,當心明日起不來。”
他們點起一根蠟燭,紛紛躬身道:“廠臣自便,外頭有人守夜,您醒了,只管喚人就是。”
說着,這些下人就娴熟地退了出去,關上門,只剩楊令虹坐在桌案前發呆。
雖不知晚上怎麽沒人伺候顏莊,楊令虹還是松了口氣。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腦袋,舒展肢體,從案頭拿了本大齊律法翻看。
顏莊顯然對律令極為用心,拿朱筆做了許多批注,甚至連怎麽鑽漏洞都寫得清清楚楚,楊令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都開始琢磨着怎麽鑽漏洞了,他還是個正人君子嗎?!
兄長寵信顏莊真的沒問題嗎?
她再也看不下去,抱着書回到床上輾轉反側,一會兒想着兄長信重兩個奸宦,弄得大齊國弱,一會兒想着顏莊對自己甚為關懷,又不像個壞人。
愧疚與焦慮相交織,纏繞着楊令虹的心。她不知胡思亂想了多久,這才朦胧睡去。
一夜雜亂的噩夢。
楊令虹起身時,天色初明。
下人一面伺候她穿戴洗漱,一面對她說公主府裏的事情:
“昨晚太妃召長公主入宮,徹夜未歸,公主府下人請了郎中入府,應當是殿下吩咐給驸馬治傷的。”
楊令虹混沌的大腦清醒一瞬。
她道:“太妃大概要問昨日的事情吧。”
下人又說:
“牢裏剛抓沒兩天的那幾個官,查明未做貪贓枉法之事,已經放了,平素不需奏聞聖上,可昨日您剛圍了公主府,這回是不是奏上去為好?”
楊令虹本打算奏聞兄長,可轉念一想,她并不曉得那幾個官是誰,只能遺憾道:“算了。”
下人還道:
“廠臣收拾好了,便入宮去見聖上吧。昨夜宮裏來人,叫廠臣早起即刻入宮呢,只是廠臣睡了,小的們便沒禀報于您。”
這話不啻于五雷轟頂,楊令虹眼前頓時一黑。
她忍着心頭痛楚,應了下來:“我曉得了。”
兄長居然要召見顏莊。
她一時半會兒的,并不想同兄長見面。
大約是太妃執掌權柄,致使皇帝勢力衰微的緣故,兄長向來厭女。
這份煩厭延伸到了她身上,兄妹二人親情淺薄。
想當年她備受驸馬冷落,一顆滾燙真心遞給他,得來的卻是當頭冷水。
實在氣不過,她回宮找兄長做主。
兄長從溫柔鄉中抽身見她,斥責道:
“自古來夫為妻綱,你不好生照管驸馬,回來告什麽狀?哪個男子沒幾個通房、妾室,他只有愛妾一人,潔身自好如此,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這話盡早別對他人說起,叫人知道了,怕不笑話我天家女子盡是妒婦!”
這言語着實無理。
她被罵得下跪請罪,将滿腹反駁吞下心間,哭着回了家。
自此便很少再回宮去。
下人不知她心中所想,替她佩好衣飾,唠唠叨叨道:
“廠臣,小的們昨夜仔細詢問過來人,從他言語神色上看,聖上應當并未發怒。可您畢竟圍了公主府,說不定習公會找您的事,看在聖上份上,您可千萬別與他相争啊。”
楊令虹仔細地聽着。
知道習執禮有可能出現在眼前,她心頭更是蒙上了一層陰霾。
她嘆口氣,斟酌詞句,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我和習執禮,好歹都曾做過聖上伴讀,本該有些情誼在,怎麽如今竟成了這般境況?”
“您這麽問,小的哪裏知道啊。”下人說。
沒問出想了解的東西,楊令虹沒敢繼續追問,略作收拾,便叫人備了車,準備回宮聽兄長訓教。
下人問:“廠臣今日怎不騎馬?”
楊令虹的心猛然提起,連忙說道:“昨夜做了一宿夢,今日精神有些不濟,故而坐車。”
下人問她可否請個郎中,那焦急模樣,令她想起了自己的白月,不禁微微一笑。
“無妨。”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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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街道上,早已熙熙攘攘,充滿了煙火氣息。
她放下手上書籍,揭開簾子往外望去。
沿街叫賣朝食的小販,擺了攤子做生意的平民百姓,都望着她的車駕。
偶爾有幾個孩子穿梭在人群之中,也叫父母幾步趕上,拎着耳朵訓斥。
漫天柳絮飛舞,點綴在這景象之上,一團團逐對成球,更增幾分可愛。
楊令虹不覺看入了迷。
車駕驀地停了。
周遭百姓神色漸漸惶恐起來,一些人慌忙收拾攤子。
幾個女子懷抱孩兒站在牆邊,試圖縮到小販們後頭避開沖突。
一幅安樂圖景轉瞬被破壞了。
楊令虹聲音不覺沉了,問道:“怎麽停下了?”
随行仆從連忙上前禀告:“回廠臣,您上司在前頭攔着呢,您是見他還是不見?”
上司。
顏莊身為司禮監秉筆太監,又掌管東廠,俨然司禮監中第二號人物,能稱作他上司的,必是掌印太監習執禮無疑。
那個收了無數錢財賄賂,給她找盡歪瓜裂棗做夫婿,致使她最終嫁給病秧子驸馬,受盡人間冷暖的罪魁禍首!
這口氣非同小可,楊令虹禁不住微微發抖。
她有心下車質問,然而一想頂着她皮囊的顏莊,正為了她忍辱負重,她怎能恩将仇報,給顏莊牽扯上麻煩呢!
楊令虹扯了扯唇角,習慣性拉出個不失禮儀的微笑,對仆從道:“既然路遇上司,我豈能不見?”
仆從将她攙扶下車。
前頭橫着一乘軟轎,裝飾華美,遠勝于兄長的轎子。
楊令虹行到轎前,躬身行禮:“顏莊拜見習公。”
轎子仍然橫着,裏頭的人全無聲音。
她擡高了聲音,又道:“顏莊拜見習公。”
裏頭仍然沒有聲音。
相似的情景勾起了楊令虹的回憶,當初她去見公婆的時候,也遭受過相同的下馬威。
原本該公婆向她行君臣之禮的,然而她站在雨中,生生等了一個時辰。
理由是什麽?
好像是二人病了,呼喚不起,她為了以真心換得驸馬的真心,阖家歡樂,就這樣孤零零地等着。
最後還免了公婆行禮。
她的忍讓和息事寧人,換來了婆家無止境的煩擾欺辱,有時夜裏夢魇,還能深切地感受到雨中寒意。
楊令虹擡眼望向軟轎。
她不知顏莊面對此情此景,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忍讓一二,還是全然不理,回敬于他。
她有些難以抉擇了。
回憶中的無助與恐慌于心頭蔓延,陽光溫柔的撫摸不減分毫寒冷。
顏莊的關懷,和習執禮的陷害來回盤旋,楊令虹終于做下決定,伸手拉開轎簾,登了上去。
裏頭的年輕宦官驚得手一抖,險些潑自己一身茶水。
他擰起眉頭,周身還帶着幾分凜然正氣,呵斥道:“顏莊,你進來做什麽!”
楊令虹仔細地打量習執禮。
兄長當年不知為何,突然下旨,要求年至十五歲的宦官,不許在女眷宮中侍奉,全都改了差事。
女眷們貼身使喚的內侍,僅剩下年幼的孩子。
就連他自己,回到內宮見妃嫔時,都只帶着一隊孩童。親信宦官因到了年紀,從不曾跟随至此。
只有太妃正在聽政,與旁人不同,政務實在繁忙時,偶爾會留下朝臣和內廷親信,徹夜理事,不受規矩管束。
而她甚少見到太妃。
于是她沒有見過習執禮,只在兄長召他來見先太後時,站在屏風後瞧上那麽一眼。
好一身忠正之态。她滿心喜悅,先太後也喜悅,連連誇贊,兄長便開懷地笑了。
卻原來,他們以貌取人,都被這閹人的表象騙了!
楊令虹含着微笑看他,打量到習執禮毛骨悚然,重重地将茶盞拍到旁邊。
“你——”
她截斷習執禮話頭,垂頭,做出關懷的模樣,輕聲道:
“我見習公沒有回應,以為您突發急症,故而失禮入內,還請習公勿怪。”
習執禮氣惱道:“顏莊,你可真是好一副伶牙俐齒,眼下說不定正在心裏頭罵我吧?”
“怎麽會?”
她拿出在人前面對驸馬時的态度,親近地笑了:
“我與習公同做過聖上伴讀,情分不同于他人,心裏頭只有念着你的,哪會罵你呢?”
眼前人收斂怒意,亦緩緩地笑起來,和藹可親地說:“既如此,我身為你幼年同窗,現在的上司,有幾句話想囑咐你。”
“願聞其詳。”
習執禮神态安閑,語氣慈祥,如同七老八十的尊長一般,說道:
“我知聖上寵愛你,一些個小事他縱着你。可你也實在不知天高地厚了,連公主府都敢圍,鬧着捉拿驸馬,聖上豈肯善罷甘休?顏莊,你可做得過頭了。”
楊令虹心中亂跳。
她勉強應承:“多謝習公訓教,我已經知錯了。”
習執禮滿意地點點頭,揮手道:“你下去吧,天不早了,去見聖上要緊。”
如同吞下去一顆千斤重的秤砣,楊令虹滿懷沉重,嘴裏苦意彌漫。
顏莊待她那樣好,為她婚事籌謀,又忍着腹痛安慰她,替她教訓驸馬。
而她卻給他招來了禍端。
楊令虹強忍着酸澀,仔細地想了又想。顏莊平靜的神情印入腦海,揮之不去,霎時間撫平了所有的慌亂。
他在為她忍受病痛與苛待,而她,絕不能就這樣折戟沉沙,頂着他的身份,失去兄長的信重。
楊令虹直起身,直視習執禮雙眼。
她從容道:“習公指點,顏莊感佩于心,亦有肺腑之言想對您說。”
習執禮微微蹙眉。
“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只是圍了公主府,您卻是收取賄賂,坑害長公主,世間事總有個紙包不住火的道理,等到事發之日,您又待如何呢?”
楊令虹瞧着他微變的臉色,躬身行禮,跳下軟轎。
外頭天高雲淡,日光明朗,開闊得尋不見半分陰霾。
就像顏莊的溫言軟語,足以撫慰心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