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驸馬 莫非想害死長公主?
車駕落在公主府外,侍女們攙扶顏莊下車,早有壯碩仆婦隔開守門小厮,擡着一乘小轎候在門前。
顏莊登上去,漫不經心舒展開手掌,細白小手上筋脈明顯,猶如易碎的瓷器。他忽而笑了聲。
這身軀确實易碎。
那日他剛剛成了長公主,還以為長公主被欺辱而死,又恨又怒之下,毆打了許多人,又踢開大門。
過于劇烈的活動,致使他四肢疼痛難忍,至今未消。
綿延的酸痛混雜着服藥也未能見好的腹痛,亦将怒火燃起,跳躍升騰。
由此而生的除去愧疚,還有深入骨髓的恨意。
或許是虛弱的身體無法承受他的魂魄,這憤怒無法徹底抑制,總有些許火星迸射出來。
旁側侍女們都不敢擡頭。
柳絮随風于地上滾動,或鵝黃或淡白的花朵開滿道旁。顏莊自手掌上挪開視線,聲音平穩:“郎中來過沒有?”
“回殿下,來過了。”
“驸馬身子骨兒怎麽樣了?”
“回殿下,昨日驸馬又吐了血,別的還好,今日已止住了。”侍女戰戰兢兢地答。
顏莊目光投向遠處粉紅的花影,唇角微勾,話語也講得柔和:“那婉姑娘呢?”
侍女臉色微微變了,低下頭,停頓些許時間,方才回答:“沒有殿下吩咐,婢子們哪敢給婉姑娘請醫問藥啊。”
顏莊瞥她一眼,笑盈盈的,手搭在轎辇上,溫聲道:
“我不過少吩咐一句,你們便不給她請郎中,豈不顯得我這個天家公主滿腹酸醋,無容人之量?走,我去瞧瞧婉姑娘。”
他說話溫柔可親,兩側侍女卻都渾身顫抖着跪下,重重磕頭:“殿下,婢子們有罪,求殿下寬恕!”
叩頭聲消減了幾分怒火,顏莊不緊不慢地擡了擡手:“起來吧,本公主不怪你們。聽話的人,誰不愛呢?”
最後一個字調子微微上揚,那些侍女聽得臉色慘白,慌忙道謝。
“走吧,趕早兒見了婉姑娘,還得再見見驸馬,不然教人笑話我們夫妻小題大做,只不過打個架,就誰都不理誰了。”
侍女連忙恭維:“殿下寬宏大量,實為女眷之楷模。”
剛壓下去的火氣登時又冒了出來。
什麽女眷之楷模,不會說話就少說!
若非自個兒如今身在長公主的皮囊之中,外表的确是個女人,顏莊得把她一腳蹬出去。
他笑得有點咬牙切齒:“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快走?”
仆婦們将他擡到公主府東北角一座小院裏,這才放下。
小院挨着公主府的園子,走不了幾步便能入園游玩,牆外是幽靜巷道,依依斜着幾株杏樹。
偏是偏了些,對于婉姑娘來講,倒是個絕佳的住處。
院裏傳來悠長的簫聲。
這曲子如泣如訴,哀婉凄涼。
倘若吹簫的是個宮女,又恰被皇帝聽到了,一定會好奇頓生,納她為妃嫔,盛寵一段時間。
然而顏莊從來就沒生出過這樣的閑情逸致,有回在伺候皇帝聽妃嫔彈琴吹笛時昏昏欲睡,被皇帝笑罵“真是根木頭”。
他只覺心煩。
顏莊步伐雅致,行動間禁步甚至沒發出聲音,緩緩踏入院門。
庭院中的景象堪稱奇特。
昨日才吐過血的驸馬南懷賜,正與婉姑娘相擁。他坐在藤椅上,婉姑娘倚在他胸前,避開臀腿傷處。
她環抱着南懷賜的脖頸,手中持一根玉簫,嗚咽吹響,哀怨無比,技藝之高超,連皇帝的妃子都比下去了。
顏莊從沒聽說過哪個皇妃能以這種姿勢吹奏樂器。
他恍然大悟,心說難怪驸馬喜歡她。
兩人情意綿綿,都沒注意到院外有人到來。周遭侍女于顏莊目光中瑟縮不止,誰也不敢出聲。
顏莊提起裙角,緩步走到一棵梨花樹下,在石凳上坐了。如雪梨花簌簌而下,點綴在眼角眉梢。他順手摘下一片,以指尖托着。
楊令虹的蔥指細而白,乍一看,幾乎瞧不出分毫血色,微長的指甲也未染上通紅花色,白到透明。
那雪色花瓣停留于指尖,越發顯得這手調養不當,帶着病美人般的秀氣。
可病美人雖美,前頭還帶着個寓意不詳的病字兒呢。
顏莊唇角垂下,冷冷地望向不遠處纏綿的人。
公主府建成時,遍栽桃樹。
如今後院花廳的還在,前院花廳外卻已換成搖曳梨花。顯而易見,這樹是依照着婉姑娘的喜好改種的。
反客為主,使皇室公主跌落雲端,深陷淤泥,他顏莊難辭其咎。
顏莊眼裏焚燒起熊熊火光。
婉姑娘一曲吹完,和南懷賜生離死別般摟抱在一起,二人放聲大哭。
南懷賜哽咽難言,撫摸着婉姑娘面頰,拭去她眼角淚痕,那火熱模樣,越發顯得顏莊坐着的石凳涼意逼人。
他才想站起,腹部傳來的疼痛席卷腦海。
顏莊下意識捂住肚子,這才記起內太醫院的女醫告訴他,今後不能貪涼,盡量維持心境平和,勿要發怒。
“南哥哥,是我不好,你還是去陪陪殿下吧,你和她才是正經夫妻。”婉姑娘泣道。
南懷賜雙眉倒豎,張口要罵,到底有所顧忌,那罵聲說到一半就拐了個彎:
“就那好像我欠她幾百萬銀子的樣子……我實與她沒什麽深情厚誼啊。”
婉姑娘低低地“呸”了聲:“上回我給你看的那女子,你也沒深情厚誼,不也收了她當做侍妾,留在公婆那兒?”
“她怎與殿下一樣。”
南懷賜摟抱着婉姑娘,長嘆道:
“我世家出身,總要找個配得上我的女子,文雅又有趣。你看看殿下把你打的,我從前只以為她是根沒意思的木頭,現在才知道,她居然是頭雌虎!”
兩人又哭起來。
顏莊彎起眼睛,眸子裏映滿梨花,雪似的寒。
他緩緩放下手,甚至勾起一抹笑,轉身出了院門。
好哇,他單知道驸馬打算找小妾,給長公主戴綠帽子,竟不曉得他已經找到了,還養起來了!
東廠那些底下人,該訓上一頓了。
外頭侍女們拱肩縮背,只恨自己多長了兩只耳朵,見他不言不語地出門,壯着膽子上前問道:“殿下,您……”
“走吧,有驸馬在,婉姑娘能出什麽事兒?”
他上了轎,身下座椅柔軟又暖和,臉色便緩和了些:“本公主進去,只怕攪了他們山盟海誓,反為不美。”
“殿下真是個和氣人。”侍女連忙恭維。
他所有神情盡皆散去:“走吧,本公主乏了。”
他已害了長公主一回,絕不能害她第二回 。
他不能貪涼,不能發怒,最好靜養一段時間,盡快為殿下調養身體。
橫豎小院裏的驸馬,于他眼中早已是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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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睡醒,涼意透體,非但腹痛沒有減輕,生了滿脖頸冷汗,就連頭都被微涼的風吹得發漲。
顏莊想要起身,卻發現連腰都酸了不少,單一個側身,便難受得背後發寒。
沒奈何,他只能繼續躺着,伸手扯了扯被褥,那過于輕的重量,将殘留的春困徹底驚飛。
他睡覺的時候,不僅關上窗子,還蓋了一床厚厚的錦被,怎麽現在被子也薄了,風也吹進來了?
“來人!”顏莊喚道。
“殿下醒了。”床榻旁邊,驸馬的聲音溫柔似水,流入顏莊耳畔。
顏莊睜開眼睛。
只見南懷賜正坐在床邊,手持團扇,輕輕給他扇風,身上錦被果然變了,換做滿繡并蒂蓮的紗被。
他不禁皺了眉頭,冷聲問道:“你來做什麽?”
南懷賜雙眸脈脈含情,仿佛面前躺着的人,是他愛了很多年的女子,熟稔地笑道:
“殿下,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咱們二人身為夫妻,為夫照管照管你也算常事。”
他殷勤搖扇,清涼小風直送進頭頂,吹得顏莊頭都疼起來了。
“料想驸馬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有什麽事兒想求本公主?”顏莊嗤笑一聲。
照顧?
只怕能把人照顧進陰曹地府。怕不是想“病逝”妻子,和婉姑娘雙宿雙飛吧。
長公主的身子來月事了,不能受風,驸馬但凡長點心就能問到!
“殿下說這般生分話做什麽。”南懷賜彎下腰,一手扇風,一手握住了顏莊的手。
他愧疚道:“從前是我不好,如今便讓我照管殿下,彌補以往的過錯,咱們做對好夫妻,如何?”
顏莊依舊挂着笑,微微曲起手指。
南懷賜握得緊了點。
溫柔文秀的面貌映入雙瞳,盛滿關切和脈脈情意。若非才在小院裏看了一出好戲,顏莊說不定還真得被他哄個一時半刻的。
想起他對長公主“木頭”和“雌虎”的評價,一股邪火騰地冒了上來。
顏莊謹記禦醫吩咐,強行壓制下去,再也不想看見驸馬,抽出手道:“本公主沒時間聽你啰嗦,退下。”
南懷賜笑容淡了。他勉強維持着溫和的聲音,說道:
“殿下,為夫這幾年還沒伺候過你,就讓我留下吧。看,這些侍女盡知道玩耍,您捂得滿頭生汗也沒人管,還是我能護着你啊。”
他講着話,身軀朝顏莊覆了過來,試圖給他一個安心的擁抱。
顏莊這氣再也壓不下去了,擡起腿,一腳将驸馬踢了下去。
驸馬倒在地上無聲無息,唇邊淌下一縷刺目的紅。
他沉着臉,吩咐四周侍女:“去,叫人召顏廠臣來,就說本公主有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