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白日夢 牛郎織女
太妃病了。
這個大齊的支柱, 在⑨時光整理王奉禦離京後就病倒了。四肢麻木,頭暈頭痛,甚至看東西都有些模糊。
楊令虹聽到這個消息時, 手裏的賬本“啪”地落了下來。
兄長是太妃唯一的孩子,本該在西清宮侍疾,或者分擔一些政務, 然而不知怎地, 他比以往更加流連後宮嫔妃之處,荒唐得讓人覺得可笑。
楊令虹急匆匆回房換衣裳,打算入宮侍疾。窗前桃花樹的枝葉碧綠,也沒能引她多投一個眼神。
顏莊在公主府門前等她, 她上了車,匆匆出門, 拉顏莊同坐一車。
車裏燃着熏香, 煙霧輕飄飄從窗口探了出去, 顏莊的視線随之晃動, 一時間兩人什麽話都沒說。
沉寂半晌, 楊令虹這才開口:“廠臣,太妃病了。”
顏莊擡眼望向她。他鳳眸裏滿是血絲,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心不在焉道:“嗯。”
“我哥哥還在玩, ”楊令虹又道, “這不是應該玩的時候。”
顏莊說:“聖上年輕貪玩。”
這句話他從前也對她說過, 不過那時語氣裏還帶着輕松,哪有如今的頹唐。
兄長二十歲,并不小了,聽說王奉禦十幾歲上便做出了一番事業, 朝中大臣也不乏二十上下考中科舉的年輕俊才。
楊令虹坐在顏莊對面,擡腿踢了踢他鞋尖。鞋尖上的珍珠一晃一晃,幾乎要掉下來。
“你不能慣着我哥哥。”楊令虹道。
顏莊笑了笑,這笑容只是下意識露出來的,并未含有多少感情:“我并沒有慣過聖上,我從前只是以為,聖上還年輕。”
楊令虹便低低地罵了句:“該死的習執禮,他替我哥哥批奏章,什麽事都瞞着。”
她說着說着就有點悲從中來,她明白,這其實也怪不到習執禮頭上,不過是她尋個由頭發洩罷了。如果兄長真的勤政,不用督促便能批閱奏章,那麽縱然有再多的習執禮,也欺瞞不到他身上去。
楊令虹抹了抹眼睛,掌心落下幾分水跡:“廠臣,我難受。”
顏莊直直地看着她。
他伸出手,道:“殿下過來。”
楊令虹身子在坐墊上扭動片刻,還是坐到顏莊那邊去,顏莊将她摟抱在懷中,輕輕按揉着太陽穴。
“別想太多。”他道。
可她怎麽能不想太多。
無論如何,太妃是兄長的生母,太妃病了,兄長連侍疾都沒有,甚至沒讓自己的妃嫔去拜會她,連人子應該做到的事情都不曾做,那麽這江山,又有什麽信心能給他。
楊令虹嘆口氣,縮在顏莊懷裏,閉上眼睛。
顏莊慢悠悠地拍着她的後背,如同輕拍着一個嬰孩。
·
西清宮裏花木繁茂,顏莊和楊令虹走過長長的宮道,遞牌子入內。
太妃剛喝完藥,倚着繡榻休息,見二人來了,神情中帶了幾分訝異。
幾日沒見,她形容已然憔悴,白發也多了,身形似乎也瘦了,靠在榻上的時候,顯出幾分弱不勝衣的味道。
顏莊行了個禮:“莊拜見太妃,給太妃請安。”
“快坐下,你們兩個怎麽一起來了?”
楊令虹挨着太妃坐了,手上團扇掩面,望了一眼顏莊:“是我想來看您,特地叫了廠臣作陪的。”
太妃笑了笑。
顏莊問道:“不知聖上今日來過沒有?”
“并未來,去了淑妃那裏,”太妃召宮人上了一疊點心,微阖着眼,漫不經心道,“他只來過一次。”
這回答楊令虹早有準備,只是驚奇于兄長換了個人寵幸。想來也是,南氏兄弟丢失了邊關重鎮,兄長正是心中不悅的時候,這點不悅蔓延到貴妃身上,叫她暫時失寵也是有可能的。
顏莊看向楊令虹。
她心領神會,身子一歪,靠在太妃身上,雙臂環了太妃脖頸,撒嬌道:“哥哥不來,我不是來了嗎?以後我來看您。”
太妃笑着推開她,啐了口:“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粘人了,多大的姑娘,還像個孩子似的。”
楊令虹也笑着回應她,眼神不自覺往顏莊身上溜了一圈。
顏莊手指微微一動。
他道:“聖上不來,總該叫皇後或妃嫔們來才是,太妃何不召見她們,以悅心懷?”
太妃摟着楊令虹,輕輕拍打她後背,聞言搖頭拒絕:“不了不了,楊本影沒這個意思,我召見她們,反而覺得煩。”
她直呼皇帝的名字,眉頭微微蹙起,顯然很是不悅,但這點不悅很快便被擔憂所取代。她望着桌案上堆積的奏章,輕輕呼出一口氣。
“您的眼睛可好些了?”顏莊問道。
“好一點了,可是仍然模糊,瞧不太清東西,這幾天想批閱奏章都有些難了。”太妃揉了揉眼睛,楊令虹從她懷中直起了身子,順手挽住她胳膊。
她和顏莊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出言安慰道:“您這眼睛很快就能好起來的,千萬別難過呀。”
太妃瞧着奏章,心頭酸澀漸起,她拍拍楊令虹手臂,臉上挂了幾分無奈的神情。
她向二人講起了陳年舊事:“當年先帝病重,把這江山和兒子托付給我,我應下了,知道很難做,可我不明白為什麽會這麽難。”
楊令虹默然無語。
還不是因為兄長不争氣。如果他能擔負起一國君主的責任,太妃也不至于累成這樣。
此時所有的語言都很蒼白,她只能緊緊摟抱着太妃的手臂,給她一點安慰。
太妃繼續說下去:“總歸是我養不好孩子。”
楊令虹瞄向顏莊,顏莊微微點頭,俯身道:“您不需自責,這是聖上貪慕聲色,和您沒有關系。”
太妃揉了揉楊令虹的頭。
她忽然道:“我和聖上的事情就不說了,說說你們,從你們來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你們倆看來看去的,莫不是瞞着我,有點什麽關系。”
楊令虹只覺腦子嗡嗡作響。
她甚至活化出被太妃察覺了的後果——顏莊失寵,甚至被處置,而她自己則被禁足在公主府內,守着驸馬孤零零地度過一生。
她從未想過他們的關系會以這樣的方式被人覺察,二人眼神交流短暫又隐蔽。這個時候,楊令虹心中竟抱怨起太妃的觀察入微。
她身子縮緊了,抱着太妃的手也不禁勒緊,下意識望向顏莊祈求幫助。阿昏
顏莊并未說話,他挺直脊背坐在繡墩上,眉眼間一派平靜。
太妃便笑了笑,意味深長地道:“果然是有,不然虹兒怎麽會摟我摟得這般緊。”
楊令虹滿頭冷汗。
她呼吸急促起來,摟着太妃的手下意識松了,旋即又緊。她瞪大眼睛望着顏莊的方向,視線裏模模糊糊一片白光,甚至沒有了顏莊的身影。
她聽見太妃的聲音近在咫尺,輕輕響起:“我知道是什麽關系了——”
她呼吸禁不住停頓一瞬,整個人都有些哆嗦,而顏莊哪裏沒有傳來任何聲響,仿佛人已經被拖出去處置了似的。
太妃嘆了口氣,從她收緊的懷抱中抽出手臂,揉了揉額頭。她的眼神裏帶着了然的微笑,還有一絲絲前輩般的得意。
“誰還沒個年輕的時候了,你們說對不對,”太妃轉而提起另一個話題,“我聽說驸馬被虹兒趕出去了,做得不錯,至于你們,我權當不知道就是了。”
楊令虹的心怦怦直跳,連着額頭的筋脈也在跳動,她耳邊的聲音如虛似幻,幾乎聽不清是在說什麽,眼前一幅圖畫徐徐展開——
她茕茕孓立,站在公主府門前,一隊健壯的內衛圍繞了公主府,有宦官拿着懿旨對她宣告着什麽,而她全然聽不到一般,往外頭望去。
顏莊就在公主府外,他打着傘,一簾雨幕分割了府門前的空地。
他什麽都沒有對她說,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身後的內衛表明顏莊并非自由。
她提起裙子向顏莊跑去,內衛們橫起□□擋在她身前,把她阻攔回去。她只能大聲叫喊,希望顏莊給她回應,顏莊便也向她奔跑而來,被身後的內衛拽住,拼命掙紮。
一道府門,宛如一條長長的銀河,将他們二人隔開。
宛如牛郎織女。
她被自己的想象虐到了,身子微微有些抽動,耳邊傳來顏莊關切的聲音:“……莊替殿下謝過太妃,殿下,您哭什麽?”
楊令虹打了個激靈,這才反應過來。
她尴尬道:“沒什麽。”
太妃戲谑地瞧着她,問道:“你在想什麽,想得這麽出神,顏莊叫了你多少聲,你連個反應都沒有。”
楊令虹:“……”
楊令虹停頓半晌,方才低聲道:“牛郎織女。”
太妃沒聽清:“什麽?”
她連忙抱住太妃,重複道:“沒什麽。”
顏莊眼裏盛了笑,望着她。
太妃便不管他們的事情,指了指案頭堆放的奏章:“顏莊。”
“在。”
她目光中盛着旁人看不懂的微光,似乎思索了片刻,說道:“顏莊,你把這些帶回去批了吧。”
顏莊低頭,長長的睫毛壓下來:“莊不敢效仿習執禮。”
“我相信你不會成為他,”太妃說,“就當是幫助我。”
她說着,阖了眼,目光中那點微光徹底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