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死亡
段喻之接到韓元的電話是在一個風平浪靜又陽光明媚的午後,傅尋臨時有事出差,整個房子只能聽到她濃重的呼吸聲。
原本定在十一月中旬的手術,卻因為病情的突然惡化而導致手術提前,她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最糟糕的是,這場手術幾乎沒有成功的幾率,哪怕盡力而為,結果也不會如她所願。
段喻之雙腿軟得無法站立,腦子裏一片混亂,她顧不上手裏的畫,匆匆忙忙跑去醫院。
醫院還是那家醫院,白房子綠草坪,病人身穿着寬松病號服,悠閑地坐在草地上曬太陽,她穿過長長走廊來到亮起燈的手術室前,韓元正站在那裏等她。
見人來了,韓元一臉歉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節哀,進去見見她吧,這是最後一面了。”
最後一面,多麽冷酷殘忍又無情的四個字,她原以為自己不會有什麽太大的情緒波動,畢竟這個女人折磨了她的童年,但是,但是…
段喻之茫茫然張着嘴,像個僵屍一樣,直挺挺地進去,看到那個面容蒼老頭發花白的女人,一瞬間愣在原地,雙腳猶如被釘子釘住,無法前進一步。
有冰涼的液體落在皮膚上,她伸手摸了摸臉頰,卻摸到了一片淚液,沾染了她的整張臉龐。
但是,也是這個女人替她抗下了風風雨雨,在段紹發病犯渾時,是她緊緊抱着弱小年幼的自己,一遍遍重複媽媽在不要害怕,是她遮擋了段紹的巴掌和棍棒,同樣也是她,給予了段喻之數不清的禮物和零食。
痛苦的回憶夠多,可那些甜美的記憶也更多,兩方拉扯,她在愛與恨的邊緣搖搖欲墜。
段喻之無法理清這些繁雜紛多的情緒,她不知道該用什麽态度什麽情緒來對待梅凝。
她只是木木然地,一步步走向梅凝。
段喻之這才發現,梅凝的臉上布滿了細密的皺紋,蒼白的面容幾乎無法和她印象中的美貌女人對上號,似乎是痛苦,梅凝嗓子眼裏發出哀叫,她半張開混沌的雙眼,啞着嗓子喊:“之……之之……”
她愣住了,梅凝竟然在喊她,在喊她的小名,這個稱呼已經十多年沒有聽到了,現在聽來竟然有些恍惚,段喻之半蹲在床邊,雙手握上梅凝冰冷的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來焐熱她,但這樣當然是無濟于事。
“之之,我的好之之……”
“我在這兒,之之…”她哽咽一聲,說完剩下的話:“之之在這兒。”
梅凝聽到了聲音,緩慢地把頭轉向她這一側·用不甚明亮的雙眼努力去看她,半晌,她落下淚來,大顆大顆的眼淚砸在枕巾上,暈染開一片又一片的痕跡。
她捏着段喻之的手指,而後慢慢攥緊,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去握緊這雙手,她又笑了笑,如段喻之記憶中那麽溫柔可親,梅凝摩挲着她的臉龐,一聲又一聲地低低喊:“之之,之之,媽媽好愛你,媽媽和爸爸真的很愛你,我的之之啊……”
她一聲聲喊,段喻之一聲聲應,聽着她近乎呢喃的話語,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我走了,之之可怎麽辦啊,她還那麽小……”
“我的之之在哪兒呢?”
梅凝那雙混沌的眼徹底失去了光亮和神采,她看不到人,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能無助地握着手心裏這雙溫暖的手,輕聲道:“之之怎麽不來看我啦,我想她……”
“之之……”她的聲音越來越弱,“好冷啊……”
段喻之耳朵靈敏地聽到了,她站起身,把梅凝抱在懷裏,用被子把她緊緊裹住。
原來她已經變得這樣瘦小,這樣輕,可她這麽多年來從不知道,也不過問,只是一昧的逃避,如果,如果再早一點,梅凝的病會不會有轉機?
“能不能,替我告訴之之,媽媽很愛她,對不起,是我有病,把之之害了……”梅凝重重地咳嗽幾聲,仿佛要把內髒吐出來,她的臉色更加蒼白,“算了,之之怕我不喜歡我,就別給她添麻煩啦……”
段喻之陡然加大了音量,急促地哭喊道:“我在這兒,我沒有不喜歡你……”她垂下頭,枕在梅凝肩膀處,“我很愛你,媽,我在這兒呢,你和爸爸我都喜歡……”
沉默一會,她又說道:“我原諒你了,我沒有不喜歡你……”
所以你能不能好起來?
“是嗎……”梅凝釋然地笑了笑,她擡起手摸着段喻之滿是淚水的側臉,“那就好。啊,之之都長這麽大了呀。”
段喻之抽噎兩聲,“嗯,你別走,別丢下我一個人,別丢下我……我好害怕……”
梅凝搖了搖頭,低聲哼唱着一首童謠,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手背。
她小時候害怕下雨天打雷,害怕一個人,害怕孤寂的夜晚,而梅凝總會在每一個她害怕的時候,一邊哼唱一邊拍着她的脊背哄她入睡,入夢後就連夢境也是甜美安柔的,第二天醒來,床頭總會放着一杯熱牛奶,杯底的字條上寫着——之之勇士的熱牛奶。
如此多如此多的小事,一件件浮現在腦海中,壓得她難以呼吸,她不以為然的畫面逐漸編織成了一道道靓麗的風景,驅散她心頭的陰霾。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梅凝的手也無力垂落,段喻之抱着懷裏冰涼的人,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肝腸寸斷,這種感覺難以泯滅,仿佛有把鋒利的刀子在挖她的心。她的淚腺完全失控,噴湧而出的淚水猶如沖天的噴泉,要把她淹死在裏頭。
她像被抛棄的小孩,孤獨無助地徘徊在街道上,跌倒在地摔了滿身的傷痕,無人伸以援手,無人出口相救,心髒破了個大洞,風從裏面穿過,留下刺骨的寒意。
段喻之失去了時間概念,腦海裏反複重演的過去成了最鋒利的刃,使她遍體鱗傷,等她終于從過去中回神,才發覺已經日落西山了,最後一抹的夕陽如薄紗籠罩在病床上,仿佛也在為梅凝的死亡哀悼。
她渾渾噩噩跌跌撞撞地走出病房,外面燈光明亮,而傅尋就在不遠處緊緊盯着門口,看她出來後沉重的深情終于松懈了一些,他幾步走過去扶住了身形搖晃的段喻之,強勢地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想以此給予一點安慰。
段喻之流幹了眼淚,她哭不出來了,只是紅着眼眶,悶聲悶氣地喊:“憑什麽…她憑什麽自己一個人先走?憑什麽到最後才說愛我,憑什麽又讓我想起過去?!明明,明明她一直保持原樣就好,她一直恨我一直想殺死我就好,為什麽又要來說愛我……”
她無力地攥緊雙手,沒什麽力氣地砸在他的胸膛上,一下又一下,砸在了傅尋的心扉上,“我這麽多年,一直,一直沒有去看過她,只留她一個人在孤冷的病院裏。”
“是不是……”段喻之擡起頭來,紅着眼問:“是不是我當初多來看看她,多陪陪她,她的病就會好了,她就不會死了……”
傅尋看到了她眼中的期翼,但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是與不是于她而言都是一把利刃,無論選擇哪一個都會深深刺在她心裏。
他只好抱緊段喻之,用溫暖的懷抱一點點軟化她心底的寒冰,化解她的無助與顫抖,把她從絕望的泥潭中拉出來。
“憑什麽……”她啞了嗓子,“只丢下我一個人啊……”
“傅尋,我沒家了。”“我爸死了,現在我媽也死了,我最親近的人都不在了,我沒有家了……”
燈光消失在夜色裏,她四下扭頭卻找尋不到一點光亮,到處都是無邊無際的黑色,像一個黑洞,要把她吞噬。
“有家的。”傅尋扳正她的肩膀,雙眼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堅定,一字一句道:“只要我還在,你就有家。”
段喻之混沌的大腦難以運轉,她一時之間沒有理解這句話,懵懵地啊了一聲。
傅尋嘆了口氣,下意識地摩梭她的下嘴唇,又別扭的湊上去,嘴唇輕輕的碰了碰她的額頭,極親極親地親吻她紅腫的眼皮。
這些動作完全處于潛意識,做完之後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竟然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他掩飾般地補充道:“你別亂想,好歹我們是那麽多年的……”
他頓了一下,極為艱難的繼續道:“朋友,幫你也是應該的,以後你就把我的家當成你的家,安心居住,好好工作。”
“噢。”
傅尋張開臂膀,問:“還要抱嗎?”
段喻之默默看了他幾秒,撲到對方懷裏,低聲說了句:“要的。”
時間好似慢了下來,一切都靜默着,她能聽到傅尋胸膛中跳動的砰砰聲,鮮活有力,無端的使人心安,暖意自他身上流到她自己身上,舒緩了負面情緒。
段喻之在他衣服上把眼淚蹭掉,放松了神經閉上雙眼,上一秒還在想該怎麽辦,下一秒就睡了過去,這之間也不過幾秒鐘的時間。
傅尋察覺到她軟下來的身體時,長長嘆了一口氣,而後一把抱起,大踏步地橫抱着她走出了醫院。
她太累了,她需要休息,這之後的事情等她情緒穩定了再說。
而兩人誰都沒有注意到隐藏在陰影角落裏的沈延,他一直默默關注着段喻之以及梅凝的情況,接聽到電話趕來醫院時,卻早已發現傅尋在梅凝的門外等候着。
他還是來晚了一步,沈延垂下頭,神色痛苦而又掙紮,“還是晚了…”他獨自喃喃道:“晚了…”
段喻之自始至終喜歡的人是傅尋,只是她自己不知道不認同而已,從頭到尾只有他才是孤身一人。
沈延目送着兩人離開,獨字一人落寞地坐上返程的車,途中天上落雨,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看起來狼狽不堪。
像是被主人抛棄的貓。
樓下的花店老板趕緊招呼人進來避雨,店老板是個熱心腸的阿姨,平日裏十分照顧他,瞧見他的模樣不由得訝然道:“小沈啊,怎麽了這是?”
沈延搖搖頭,沒多說話,有水痕從他臉側滑落下來,也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他的聲線不穩,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羅姨,幫我包束花吧。”
“好嘞,想要什麽花呀?”
沈延露出一個苦澀的笑,“一只玫瑰,還有一捧七彩滿天星。”
玫瑰是我對你最後的告白,而七彩滿天星是我願你有一個五光十色的未來。
葬禮那天陰雲密布,天上下起了小雨,前來送葬的人都打着黑傘,在墓園裏顯得更加陰暗,平白增添了愁緒。
段喻之站在最前面,身側是一襲黑衣的傅尋,人群來來往往,打過招呼安慰幾句後便都離開了。
宋雅璇與賀宜彩站在另一邊,她們正想上前和段喻之說幾句時,傅尋先搶先一步了。
宋雅璇捏着傘柄嘆口氣,拉着賀宜彩往反方向走,“走吧,小喻現在有傅尋陪着,等晚上了,我們仨一塊兒喝酒。”
賀宜彩遲疑幾秒,又看那邊氣氛低壓,只得先行離開。
“你知道嗎,”段喻之說,傅尋轉過頭來,等着她繼續往下說,“火藏燒完的那個骨灰并不都是粉末,有的是大塊兒的骨頭,火葬師需要用小錘子把骨頭敲碎,然後才能裝進骨灰盒裏。”
段喻之因為之前的大哭,嗓子啞了好幾天,現如今開口說話也帶着嘶啞感,像是被沙粒磨擦過的玻璃瓶。
在傅尋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側臉有一滴淚從眼角滑落,緊接着她低聲繼續道:“我把骨灰盒捧在手裏,才發覺是那麽的輕。”
她哽咽幾聲,狼狽地用手背抹掉滑下的淚,“我以前…以前從來不知道她那麽輕,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掀倒,而我只需要一只手就能夠拿穩。”
傅尋捏捏她的手指,輕聲道:“我爺爺死的時候我才八歲,那個時候我還太小,不懂得什麽是生死離別,我只知道他似乎去了很遠的地方。”
“媽媽說,人死了之後,會化成宇宙塵埃,偶爾漂泊在外太空,偶爾潛伏在大氣層,看盡世間一切從無到有,而後再返回到家人身邊,把最亮的光帶到他最思念的人身邊。”
“那你見過嗎?那個光。”
“見過。”傅尋說:“在爺爺去世的第八天,我透過窗戶看到了一道又一道的彩虹,時間持續了很久,彩虹延伸着一直到我床頭,就好像是在對我親吻告別,我猜你見到過這幅畫面,家裏客廳上挂的畫就是這個。”
段喻之回想了一下,原來那幅畫是出自傅尋之手,她還以為是從什麽拍賣會拍來的。
雨水鋪滿了地面,濕潤了鞋底。
她愣着神看墓碑上面雕刻的梅凝兩個字,以及旁邊另一座段紹的墓碑,這兩座墓碑如同兩把淬了火的鐵錘,在她心尖上腦海中反複捶打,似乎不鑿出個洞就誓不罷休。
她突然想到了過去一切都還未發生時,梅凝總愛抱着年幼的自己坐在陽光甚好的陽臺上,她一手執着顏料盤,另一手執着畫筆,在潔白的畫紙上畫出各種事物。
有時是陽臺上的向日葵,有時是路過的飛鳥,也有時是段喻之甜美的容顏,往往這時段紹會突然冒出來,把腦袋擱在畫架上,笑着和她說:“給我也畫一張,記得要把我畫帥氣點。”
梅凝正專注着,突然被這麽吓一跳,藍顏料在畫紙一側突兀地點出一個痕跡,她嗔怨地看一眼笑嘻嘻的段紹,鬼機靈一上頭,就拿着紅顏料抹在他的鼻子和嘴角上,畫了個滑稽的小醜妝。
段紹裝作躲的樣子,把一旁無辜觀戰的段喻之也卷進來,最後的結果就是父女倆頂着兩個大花臉橫空出世。
而她對于畫畫的興趣和熱愛,就是從這一個個午後蔓延開來的…
然後她又想起全家去海邊玩的時候,一起堆着沙包,捉螃蟹,在濃郁的夜色裏放聲歌唱。
還有在段紹犯病時,是梅凝用瘦弱的身軀護着自己,等他清醒後,看着家裏的一片狼藉,懊悔又憤怒地扇着自己巴掌,他絕望地撞牆,在白白的牆壁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血印。
段紹臨死前緊緊抓着她的手,囑咐她要好好學習,遺憾的說爸爸對不起你,沒能陪你走到人生的最後,也沒能見證你以後的人生。
……
這些碎片化的記憶多到數不清,她彎腰一片片撿起,卻發現遠方還有更多,如晨星般多的碎片記憶難以安放,讓她在十字路口徘徊又無措。
她的确是在父母溺愛和寵愛中長大的,活在蜜糖般的世界裏無憂無慮,如果沒有十三歲那年意外的發生,她大概會變得和傅尋一樣嬌縱自信,頑皮搗蛋。
但她被迫長大,被迫成熟,被迫懂事,在複雜的世界裏搖搖晃晃,獨自面對着無盡的黑暗,還沒有在這人世間站穩,就要一腳踏空落入無盡深淵。
“之之。”
她聽到有人這麽喊她,段喻之恍惚地睜開眼,才發現是傅尋在一聲聲喊她,畢竟這個世界上能夠叫出之之這兩個字的,也只剩下傅尋了。
那雙漂亮的眼睛裏飽含着她看不懂的複雜感情,也許只是此時的她并不想懂。
傅尋用指尖抹去她臉上滾落的冰冷淚珠,輕聲道:“之之,別哭了。”
我心疼。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明晚也能更出這麽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