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清高
《無風的山丘》是鐘幸的成名作,《昨日》則是他擺脫商業電影導演頭銜、成為愛情文藝片領域新領軍人物的破壁之作。
鄧廷歌說出這兩部片子,頓時獲得了鐘幸的好感。他這幾年裏拍了四五部電影,實驗短篇也不在少數,自己感情最深的卻是這兩部。
鄧廷歌看向鐘幸的眼神有點希冀。鐘幸之前還一臉冷淡,現在繃不住了。
“演得不錯。這個故事其實不太合适話劇舞臺,它的內心戲多了一些,但你們把握得很好。”鐘幸說,“無論是劇本的改編還是演員的表演都很恰當。”
他從事這一行幾年以來,對于當日老教師所說的“正确的道路”有了更多的體會。《心經》固然是一個沖突激烈的故事,卻并不合适搬上舞臺。他當時還那麽年輕,寫出來的劇本裏帶着無法回避的迷茫和不确定,對于故事本身甚至沒有自己的判斷。他被故事捆縛着,反倒失去了把握故事的能力。
今天看的話劇讓他體會到了當時自己劇本裏沒有的某些東西。
世事往往不缺多,不缺少,缺的是“恰當”。泛濫的激情有時候是不合适的,對年輕的新人,這個所謂的“度”很難把握準确。
他這邊剛把話說完,鄧廷歌臉上就閃過興奮的神色,轉身去把剛剛站在他身邊的眼睛青年拽了過來。
“他就是《心經》的編劇兼導演。”鄧廷歌向鐘幸和羅恒秋介紹眼鏡青年,“也是我們劇組另一個意義上的臺柱子,劉昊君。”
劉昊君:“???”
鐘幸眼睛亮了。就剛剛他所看到的表演,鄧廷歌确實出色,但還未達到令人驚訝的地步;而編劇對他來說意義就大不相同:一個優秀的編劇千金難求。
不理會羅恒秋在後面咳個不停,鐘幸十分興奮地和劉昊君交流起來。他問劉昊君對這個故事的理解和處理方式,兩人聊得興起,完全将鄧廷歌和羅恒秋甩在了一邊。
鄧廷歌倒不以為意,拿來兩罐啤酒。啤酒不冰了,喝進嘴裏口感不太好,羅恒秋已經很久沒喝過這樣的酒,幾口之後就放下了。
“小劉很有才華,但脾氣有點擰。”鄧廷歌說,“在這一行可能不太好混。”
羅恒秋想起鐘幸方才說過的理想主義,便笑了笑。“你呢?”
“差不多。一條道走到黑,不肯回頭,不肯認錯,不肯改。”鄧廷歌轉頭道,“慢慢來吧。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你這樣成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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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熟的人很無趣。”羅恒秋說,“你這樣比較快活。”
“也就快活這一段時間而已了。”鄧廷歌躍上一旁的桌子坐着,慢悠悠說,“過了這個學期就是大四,寫畢業論文,找工作,養家糊口。很多現實問題。”
羅恒秋默默看着對面聊得興高采烈的兩個人。和鄧廷歌重逢以來,鄧廷歌一直沒有問過自己在哪裏工作,他似乎對他的背景沒什麽興趣。羅恒秋希望他問,又覺得不問也挺好,兩個人之間沒有任何利益牽扯,可以正正常常地做朋友。
父親過世之後,羅恒秋就開始接管他的傳媒集團,為此放棄了繼續深造的機會,回到國內學習做生意。然而事實上需要他做決策的事情并不多,股東會一個個都是老謀深算的人精,他不得不努力去維持自己的形象和氣勢,免得被元老們看不起。
他明白只要鄧廷歌開口,他一定能為他進入這個圈子打通一條基本平順的道路。
然而這裏有一條界限,一旦過了,他和鄧廷歌的現在的關系也就完了。
鐘幸和劉昊君聊得興起,互相留了手機號碼。羅恒秋這邊已經和鄧廷歌聊到當年鄧廷歌暗戀的級花身上了。
“準備結婚啦?”鄧廷歌吃驚,“還沒畢業呢。”
“确定了就結了。”羅恒秋道,“估計一畢業就會舉行婚禮。新郎倒是我認識的人,你想去麽?”
鄧廷歌哈哈大笑:“不不不,不去。我現在對她沒感覺了,你提起她名字,我現在還沒想起她長什麽樣。”
羅恒秋和鐘幸很快告別。因為今天這一場表演反響很好,鄧廷歌他們打算針對今晚的狀況進行讨論,只把兩人送到劇院門口。
鐘幸此時才像是突然想起正事一般問:“小鄧,你現在跟什麽公司簽了約嗎?”
“沒有。”鄧廷歌說,“沒有這樣的打算。畢業了我考公務員。”
鐘幸一愣:“為什麽?你資質不錯,而且我看你演得挺開心的。”
“人總要現實一點。”鄧廷歌笑道,“這一行出頭太難了。”
鐘幸回頭看了眼靠在車邊的羅恒秋:“不難的。你知道你師兄是華天傳媒的老板嗎?”
羅恒秋一驚:“鐘幸!”
“我知道。”鄧廷歌平靜道,“師兄的名字前段時間還出現在日報的經濟版上。”
鐘幸頓時不解:“那你怕什麽。你演得好,如果簽了華天旗下的影視公司,路會很順。”
鄧廷歌有些尴尬。羅恒秋更是站在那兒,眼神複雜地看着鄧廷歌。
“不太好。”他笑道。
鐘幸看了他幾眼,嗤笑道:“死清高。”
回去的路上羅恒秋心頭不痛快,一路都沒怎麽出聲。
鐘幸滿臉疲倦地打呵欠:“送我回家,謝謝。”
“哪個家?”
“我的家。”鐘幸說。
羅恒秋沉默了一會,連過兩個綠燈,在路口停下來的時候終于忍不住開口:“鐘幸,我知道你不清高,但你說話能不能客氣一點?你沒看見他多尴尬嗎?”
“我客氣對他有好處?”鐘幸嗤之以鼻,“他這種學生就是理想主義,假清高,喜歡端架子。”
“你別忘了,你剛入行時也是這副死樣子。”
“所以我才想提醒他。”
鐘幸剛入行時也是一個很清高很孤傲的人。然而作為一個導演,他需要兼顧的上下關系實在太多,在無數磕磕碰碰中終于明白看菜吃飯的道理,也開始習得曲折迂回地實現自己的目的的方法。
“我欣賞他才想點醒他,別人我會說這些話?”鐘幸說,“小朋友不要那麽傲,不是誰都有端架子的資格。”
羅恒秋不出聲。
“主要是那麽好的一個苗子,自己這樣放棄了實在很可惜。”隔了半晌,鐘幸自顧自地說,“你知道的,好資質實在難求。去年年底歡世有新人演了個傻子,記得吧。別人都覺得他自毀形象,結果呢,拿了幾個獎。好演員演什麽都能出彩,不論年紀,不論出身。問題是,明星那麽多,好演員那麽少。你那師弟我真是挺舍不得的。”
“舍不得你還那樣說?”羅恒秋打方向盤轉彎,“但出頭太難了。你說的那人叫丘陽,我知道。他是丘子真的兒子,歡世的少爺,這獎的含金量有多少,誰都看得出來。”
鐘幸扔進口裏的木糖醇差點噴了出來:“所以我讨厭跟你們這些做生意的人聊天。你看過片麽?看過片你一定不會這樣說。坦白講,鄧廷歌給我的感覺跟那個新人有點像,他們身上都有好演員的氣質和根底,你看他多沉穩。他知道我是導演,關于自己的事情一句話沒說,直接把劉昊君推到我前面來。你覺得是為什麽?”
羅恒秋不假思索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他已經決定大學畢業之後放棄這條路,所以幹脆把有意往這個圈子裏擠的人介紹給你。”
鐘幸又嚼一顆木糖醇:“是嘛,你還挺了解他。有能力,性格脾氣還好,肯舉薦別人,有識才的眼光,很難得。我跟他不熟悉,你勸勸他呗。你手裏有資源,他有能力,紅起來不費什麽力氣。”
羅恒秋又不吭聲了。快到鐘幸的家時,他才悶悶道:“圈裏髒,又亂。”
鐘幸笑了一會,打開車門下車。他說髒有你護着啊,亂怕什麽,他可以出淤泥而不染,像我似的。
羅恒秋說是是是,你白蓮花。
演出讨論結束後,劇社的人留下來整理東西。鄧廷歌把廢舊報紙展開鋪在化妝臺上,蓋住了沒來得及收拾的物件。
“太突然了。”劉昊君說。
“确實。”鄧廷歌嗯了一聲,“下午才告訴我的,所以後天就是最後一場了。”他轉身拿掃把掃地,回頭時看到幾個演員正拿出幾張新的宣傳海報準備貼出去,海報上碩大的“心經”二字十分醒目。
在剛剛的演出讨論中,他已經跟大家說清楚了劇場的事情。茍延殘喘多年的人民劇場終于要拆遷了,後天的《心經》将是他們最後一次演出。劇社成立三年,從學校裏的小教室到學院的小禮堂,最後終于在這裏找到了一個固定的表演場所,過程曲曲折折。現在連演出場所都沒有了,說心裏不難受那是不可能的。
和鄧廷歌同屆的幾個人都比較淡定,但新加入的師弟師妹十分悲傷。他們認認真真地整理道具、清理地面,又仔細地重新張貼海報,後天那場演出的意義突然間就更加肅穆。
鄧廷歌知道自己不能沮喪。劇社是他和劉昊君兩個人帶頭組建起來的,但劉昊君處事方面不夠圓熟,和社員的溝通、鼓舞士氣這些事情,大都是他來做。但他心裏也一片凄怆,好聽的、帶勁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
他本來已經将自己告別舞臺的期限定在了畢業,誰知這一刻提前來到,還這樣猝不及防。
劉昊君收拾起地面上不要的廢報紙,腳下突然一頓:“小鄧,上面這個,不是你師兄麽?”
“嗯。”鄧廷歌看了一眼,點頭,“是他。”
劉昊君蹲下來細看,猛地擡頭,滿臉興奮:“他是華天傳媒的!小鄧,華天傳媒!你可以找他,他能幫你的。”
鄧廷歌低頭看着報紙上的照片。報紙上的羅恒秋非常陌生,他的裝扮、臉上平靜冷淡的神情,全都和鄧廷歌平時見到的不一樣。
“算了。”他說,“不太方便。”
劉昊君不解:“怎麽不方便了?你們不是好兄弟麽?我看他幾乎場場都來。”
鄧廷歌左右掃了一圈,蹲在劉昊君身邊有點煩躁地抓頭發。
“君啊,問你個問題。”鄧廷歌說,“你……你被人喜歡過麽?”
劉昊君愣了一會,十分憤怒地說我今年二十二歲了你是在侮辱我嗎!
鄧廷歌:“有過嗎?”
劉昊君:“……可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