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個就是戀愛啊

很久很久之後,鄧廷歌跟羅恒秋說,你那句“不算數”真是太過分,明明還算數的。羅恒秋笑道:你那句話也很傷人吶,為什麽要問我算不算數?你自己覺得算數嗎?

當時當刻的鄧廷歌還沒有預知能力,他只知道師兄拒絕了自己,那前一刻才被撬開的地方立刻緊張地合上了。他站在陽光裏,像站在火裏一樣,渾身發熱,內裏卻發涼。

羅恒秋沒有再說話,徑直走了出去。他以為鄧廷歌還跟在自己身後,快走到停車的地方時回頭一看,發現鄧廷歌已經走了另一個方向,很快拐過街口不見。

羅恒秋站在樹蔭下,又抖出了一支煙。只是火還沒點起來,路邊帶着紅袖章維護交通的大爺就兇巴巴沖了過來。

大爺:“嚴禁抽煙!”

羅恒秋:“我還沒……”

大爺:“想抽也不行,有沒有公德心,嗯?!”

羅恒秋讨饒似的笑笑,将煙取下來拈在指間。

他并沒有蠢到認為鄧廷歌真的對自己有意。他也認識過不少同類人,其中的不少人并不像他這樣只喜歡男人。有的人抱着好奇心來,有的人純為解決欲望而來,有的人還以為試試也無妨,離開了床穿好衣服,站在日光裏又是無比正常的普通人。他們可以繼續過普通人的生活:娶妻生子,升職加薪;偶爾忍不住了再出來玩一次,還會悄悄将左手的戒指取下。

羅恒秋理解這樣的人,卻不願意沾身。學生時代的戀情因為他必須回國而中止,回來之後不久遇上了孔郁。孔郁的過分主動令他應接不暇,只能幹脆地表示拒絕。

畢竟一回到這裏,經過并無太大變化的道路,他會想起鄧廷歌,想起他們高中時踩着自行車穿過的大街小巷。

記憶真正根深蒂固,無法拔除。它一日日往下生長,死死抓住心肌的皮層,扯出來會疼。

羅恒秋心道,他是開玩笑的,他只是一時興起,他什麽都不懂。念叨多了幾次,心情也微妙地變得好了一點。煙是不用抽了,他扔進了垃圾箱,轉身上車。

鄧廷歌回去之後就一蹶不振。舍友拍戲間隙回校收拾東西,幾個人出去吃飯,鄧廷歌喝多了,回去的路上突然蹲在地上不肯走。舍友們拉他,他不動,遠遠看着路邊的一輛車。

看了半天,他才恍然大悟似的站起來:“號牌不對。”

舍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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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也越做越多,越做越清晰。夢裏的自己總是穿着高中校服,幼稚又可笑的樣子。羅恒秋時而用手指勾着小號沖他招手,時而在小賣部門口截住他讓他請自己一瓶可樂。然而大多數時候羅恒秋走在他身邊時是西裝革履的,鄧廷歌覺得他很高大,很成熟。而身着臃腫運動服的自己毫無可取之處。

說實話,他後來想了又想,對于羅恒秋那麽直接的一句“不算數”,心裏不是不驚訝的。

羅恒秋對他非常好,他細細回想起來,那些眼神和動作都帶上了不一樣的情緒。若是從高中開始到現在,又怎麽可能在短短數日之內就變得“不算數”了。

鄧廷歌想不明白,又找不到資深的戀愛專家商量。他只知道自己比之前更想念羅恒秋了。想見他,想和他說話,想看到他因為自己而表露出各種不同的表情,想更靠近他。

劉昊君說這個啊,這個就是戀愛啊,我對念雙的感覺也是一樣的。

鄧廷歌這次沒有反駁他。

劉昊君:“話說,你想見的到底是誰啊?”

他不出聲,咔吧咔吧咬雞腿,不敢和劉昊君對視。

幾天之後陳一平的助手聯系了他。鄧廷歌稍微整饬了自己一頓,打起精神出門去見工。

他到制片廠的門口,意外地看到了魯知夏。

“嗨。”魯知夏把自己的頭發紮了起來,穿着襯衫短褲,很幹練活潑的模樣。

鄧廷歌連忙向她道歉,暌違數載的兩父女終于相認。

魯知夏對他忘記了自己表示很理解:“正常啦。你高考結束出考場的時候是我給你送花的,你當時完全沒有認出我。才過了一年啊,我算明白你的腦容量了。”

鄧廷歌尴尬地笑笑。他連高考結束之後還有妹子給自己送花的事情都沒記住,何況妹子的臉。

陳一平的助手很快來了,帶兩人進入制片廠。制片廠裏劃分了許多個功能區,兩人走進了一間已經坐了不少人的房間。房間的男人們都在抽煙,魯知夏走到門口輕輕皺了皺眉,但很快調整好表情,沖同樣在猛抽煙的陳一平揮揮手。

陳一平和她似乎比較熟悉,沖鄧廷歌點點頭當做打招呼,随手點點,讓兩人自己找位置坐下。

房中數人都坐在陳一平周圍,中間的桌子上鋪着許多張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張。陳一平身後的白板上寫着字,透過煙氣,鄧廷歌看到了兩個很大的漢字:久遠。

“這一條不能寫。”戴眼鏡的中年人撓了撓自己地中海式的發型,抓起一張紙說,“絕對過不了審。你忘記去年的《人山人海》的教訓了?”

“《人山人海》是因為提到了紅衛兵殺人,這裏沒有說啊。”坐在他對面的人搶過那張紙拍在桌上,“這個情節太重要了,是久遠從一個積極向上的青年變化為厭世者的關鍵。不能改,絕對不能改。”

另一個咬着煙的男人開口了:“話不是這樣說。久遠變化的原因是他未婚妻的死,至于他未婚妻是怎麽死的,沒必要一定套上這個……”

“這叫套嗎?”那人急急地打斷了他的話,“不這樣表現,怎麽渲染出悲劇感?”

另外的人接着喊出聲:“要什麽悲劇感?我們今天在這裏磨這玩意兒為的是過審!不過審就真他媽悲劇了。”

全場俱靜,男人們狠狠地抽煙,又低聲讨論起來。

鄧廷歌和魯知夏互相看了看,大概明白這是一次劇本修改的讨論會。劇本在沒成型之前一般很少會讓演員加入讨論,兩人也不知道陳一平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好靜靜旁聽。

聽了半個多小時,鄧廷歌總算聽懂了這個讨論會說的什麽。

鐘幸的情報不夠準确,他所謂的秘密大劇名為《久遠》,是陳一平這兩年花了大力氣去籌備的一部電影。《久遠》的主人公是一個筆名為“久遠”的青年詩人,年輕,充滿活力,積極,又對生活滿懷希望。然而在上世紀的十年浩劫中,久遠和他的未婚妻都遭受了巨大的傷害,年輕的姑娘懷着久遠的孩子在牛棚裏死去,久遠揣着摯友自殺前寫給自己的遺書關好了門窗,點燃一盆劣質的火炭。

鄧廷歌心裏滾過一串的卧槽。

這部電影不要說播出了,連過審都是不可能的。

陳一平和他的編劇組成員已經提交了兩次劇本,兩次都被以“意識形态不正确”或“出現較為嚴重的政治錯誤”為由退了回來。他們打算第三次送審,同時這也是劇本最後一次過審的機會。

劇本讨論會最後争執得越來越激烈。陳一平大多數時候不出聲,偶爾擡頭看看兩位漸漸也聽得認真的年輕演員。

“不用吵了,把重點轉移一下吧。”陳一平說,“前兩次劇本都把重心放在久遠之前和之後生活的對比上,這次試着換一換,關注久遠感情的變化。通過他感情的變化來反映時代背景。”

陳一平把煙蒂扔進煙灰缸。

“明白了嗎?那段歷史只是背景,我們要把重心放在人身上。是人,不是災難本身。《人山人海》過不了審是因為過分渲染了血腥和暴力,《禮花》過審了、能上映了,是因為它的方向把握得很準。我要的就是這個準。”

編劇們沒出聲,全都擡頭看着陳一平。

“這個故事我一定要拍出來。”陳一平說,“劇本裏關于久遠和他摯友的部分也不能一筆帶過。”

“那怎麽寫?”編劇中有人說,“那封不是遺書,根本就是情書啊。”

“就那樣寫。”陳一平一錘定音,“寫感情,寫人,不要老是說災難啊浩劫的。上面的老領導看了不高興。”

冗長的劇本讨論會結束之後,鄧廷歌和魯知夏走到走廊外面透氣。倆人都覺得自己渾身的毛細血管裏,都是二手煙的氣味。

等透完氣了再回去,陳一平卻不知何時已經跟着其他編劇一起走了。

鄧廷歌:“……把我們忘記了?”

魯知夏:“是吧……”

陳一平的助理竄出來忙不疊地道歉,讓兩人明天再過來直接和陳一平溝通。鄧廷歌倒是無所謂,反正他那邊也沒什麽事可幹,能近距離地了解自己可能要拍攝的劇本成形的過程,也是一件挺愉快的事情。

魯知夏和他走出制片廠的時候說:“你一會有空嗎?我們去吃個飯聊聊天呗。”

鄧廷歌說好的。

魯知夏立刻抄出手機撥電話,叽叽喳喳說了半天,轉過頭來很興奮地跟他說:“帶你去個地方,我一個朋友正在那邊呢,介紹你們認識。”

鄧廷歌點點頭。

“他也正和熟人吃飯。他那熟人你還認識的。”魯知夏說,“你還記得羅恒秋師兄嗎?就你以前老跟在他後面的,吹小號的那個帥哥。”

鄧廷歌:“……你朋友是誰?孔郁嗎?”

魯知夏有些驚訝:“你怎麽知道?”

鄧廷歌:“他們在哪裏?去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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