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久遠》

這次陳一平正正經經地接待了魯知夏和鄧廷歌。他給他們倆大致介紹了一下《久遠》的劇情,倒和和當時鄧廷歌旁聽時揣測的沒什麽差別。

電影主要圍繞着這位筆名為“久遠”的年輕詩人展開。他成名的過程、和未婚妻相遇相愛的經歷、與摯友于夜燈下指點江山的往事,都在劇本裏娓娓道來。飽受折磨的他最後是燒炭自殺的。穿的雖是破舊衣服,但整齊幹淨,被剃去一半的頭發還被他用缺齒的木梳認認真真梳好了。他躺在床上睡了過去,懷裏揣着未婚妻的照片和摯友的信件,盡量體面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事實上久遠這個人是有原型的。”陳一平說着,翻開了人物介紹表,指着一個名字說,“朱白華,這是六年前我在鄉鎮取材的時候在他們的縣志裏看到的一個人物。歷史上的這個翻譯家叫朱路,死的時候三十四歲,是在批鬥大會上被活活踩斷肋骨而死的。”

陳一平的語調平緩安靜,無悲無怒。

“縣志說得很不詳細,我只能一個個去拜訪還活着的老人,從他們口裏挖出可用的信息。“陳一平看了看面前兩個演員的反應,似乎很滿意,“引起我興趣的是什麽原因?在朱路的簡單介紹裏提到他曾翻譯過一部《囚籠與自由》。這部哲學作品現在流傳在世面上的所有中文版本都署着另一個著名翻譯家的名字。但朱路死的時候,那個翻譯家甚至才剛剛出生。”

他語氣終于有一些激動。

“這說明什麽?他可能是一個天才,是一個出生在錯誤時代的天才。在上個世紀的那個年代,朱路他居然翻譯除了一部德語的哲學作品而且沒有在歷史上留下任何的痕跡,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頓了頓,“不過若是放在那個時候,倒也不難理解。”

陳一平察覺到朱路背後可能隐藏的故事,按圖索骥,不斷尋找和朱路有關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久遠》劇組的編劇和導演慢慢聚集起來了。

最後他們在朱路的外甥家中找到一本被藏得嚴嚴實實的德語字典。朱路在這部字典的每一頁上都寫滿了字,這本字典實際上就是他的日記。老人并不知道這本字典的重要性,只是告訴他們:朱路被卷入時事鬥争時他還很小,玩耍的時候在朱路的床下發現了這本字典,想到舅舅的所有書都被人抄走燒掉了,便連忙悄悄挖洞藏了起來,想等舅舅回家後還給他。然而這一藏就是數十年。

也是在這本日記中,陳一平發現了久遠的名字。

朱路反複多次提起自己認識了一個年輕的詩人和他的未婚妻。他在日記裏親熱地稱呼他為“久遠”,認識他之後的大部分記錄都提及他和他美麗可愛的未婚妻楊春霞。他們一同談天,一同出去游玩,一同拜訪友人。而有時候日記裏會出現某些陳一平看不懂的德語詞句,他們無力翻譯,遂找到專業的翻譯人員去逐條以中文譯出。

朱路用別人看不懂的語言寫下的,全是他對另一個“他”的思念。

“今日暴雨,不知他家中是否安好,不知霞是否記得他畏寒畏冷。”

“終于又見到他。心中十分歡喜安樂,然我應當知道這是不當的。”

“世道越來越混亂。然而想起他我便覺得生命中還有些安寧的依恃,不至于過分痛苦,也不至于被恐懼摧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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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兩個月之後朱路就死了。他離世後數日,久遠的未婚妻楊春霞在勞動的時候不慎摔倒,之後被砸得頭破血流,在久遠趕到之前就已經死去。朱路死後的第十天,久遠收拾好自己,安靜地睡在稻草鋪就的地上停止了呼吸。

鄧廷歌聽得心頭發悶,喘不過氣。魯知夏默默坐在他身邊,吸了吸鼻子。

陳一平探尋到的是朱路的故事,但朱路的這個故事太過敏感,根本不可能拍出和播出。陳一平和編劇組的人商量之後決定轉而以久遠為主體,把朱路對久遠的感情盡量隐藏起來,更改了朱路的死因,以電影前面漫長的鋪墊為最後一刻揭示的殘酷埋下伏筆。

昨天兩人離開之後,陳一平和編劇組已經轉戰其他更便于直接進行劇本修改的地方,花了一個通宵的時間把劇本裏過分敏感的內容全都删改了。交到鄧廷歌和魯知夏手裏的劇本已經是最後一個版本。故事說的盡是久遠和楊春霞的愛情故事,那位名為朱白華的翻譯家只成了這個電影裏一個重要的配角。

“朱路……不對,朱白華。我還是以劇本裏的人物來稱呼他吧。他對久遠是什麽感情我們心裏知道就行,不能表露得那麽直接。“陳一平點了點自己面前那份劇本,“現在我這邊算是把所有的情況都跟你們說清楚了。這電影的導演是我,制片也是我,我是一定要把它拍出來并拍好的。小鄧、知夏,你們的角色分別是久遠和楊春霞。目前對這個故事還有問題嗎?如果覺得接受不了或者有表演難度,立刻告訴我。”

兩人都搖搖頭。

“這個故事需要你們補很多很多課。”陳一平從抽屜裏抽出幾張紙,“先熟悉劇本,然後跟我說說你們對劇本的理解吧。這上面列出來的書你們盡量都看看,有用處的。”

鄧廷歌接過那紙,發現是手寫的一份書單,另外還有一些文獻的名稱,都詳細地在紙面上列明了。

“沒有問題那我這邊就走流程。知夏的經紀人已經知會過了,我一會兒會跟鐘幸說你的事情。”

陳一平做了個散會的手勢,但鄧廷歌逮着他問了個問題。

“朱白華誰來演?”

“嚴斐。”陳一平說,“原本歡世那邊塞了丘陽過來……你們認識丘陽吧?”

魯知夏:“當然知道啊!”

鄧廷歌:“……不知道。”

陳一平又點了支煙:“他還不錯。可惜太年輕了,和朱白華的年紀不符合。嚴斐你們都知道的,拍《瘦馬西風》男主角的那個,還拿了個最佳男主角的獎。”

鄧廷歌回去的路上又買了幾份八卦雜志和報紙,草草翻了一遍,大概對陳一平提及的那兩個人有了點印象。他知道自己必須補課了:這種一問三不知的囧事發生一次就夠了,絕不能有第二次。鄧廷歌心裏仍舊存着有朝一日能再次站在話劇舞臺上的希望,但他熟悉的圈子确實已經漸漸變遠。

回到鐘幸工作室又碰到鐘幸的助理在茶水間泡茶。水壺咕嘟咕嘟,姑娘跟他說別進去啊。“老板和方仲意在裏面呢。“她說,“估計又要和好了吧。“鄧廷歌身邊見過的同性情侶就那麽一對,縱使反複折騰得讓人無語,他也按捺不住好奇。

“他們常常這樣嗎?”鄧廷歌問。

助理一副滿懷八卦但說不出來的悲憤模樣:“算是常常了。老板心很軟,方仲意來道歉幾次就會原諒他啦。哎別問我,我不能再說了。你去翻《娛樂八點檔》去年第17期和今年年初的第9期就知道了。”

鄧廷歌:“……厲害。”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鄧廷歌這次終于喝到了泡好的茶。沒等助理端茶進去,方仲意先走了出來。他擡頭看到走廊上的兩個人,顯得有些驚訝。鄧廷歌同時也想起那次他和鐘幸争執的過程。兩人互相看了一眼,方仲意說:“你的傘我放在前臺了。謝謝你。”

“不用謝。”鄧廷歌見他全身還是帶着水汽,但精神已經好很多了,“你沒事吧?”

“沒事。”鐘幸走出來,靠在門邊慢悠悠地說,“走吧,我有空再找你。”

他的精神也很不錯。

方仲意回頭看看他,眼裏帶着點說不清的依戀。

“先回去。”鐘幸放輕了聲音說,“洗個澡,吃個飯,好好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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