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除魔師的荷塘

這天晚上,許艾是捏着手機弓着背,坐在床角上迷迷糊糊睡着的。夢裏還有無數小孩兒穿牆來去,沖她擠眉弄眼吐舌頭;她耳邊一片“略略略”的聲音,比夏夜田裏的青蛙還吵。

一定是夢……一定是夢,許艾在夢裏這麽想。

然後“略略略”的聲音變了,變成了“知了——知了——”,一聲響過一聲。許艾睜開眼睛一看,已經是早上7點。

而自己蜷着身子,緊緊地縮在毯子裏,像一只煮熟的小龍蝦。

她擡頭看看窗外,太陽亮得坦坦蕩蕩,再回憶起自己昨晚聽見的聲音,簡直虛幻得像半醒半睡間看的電視劇。

但稍一回憶她就想起來,昨天有個聲音說,“負雪的客人”。

許艾揉揉有些落枕的脖子,下床,洗漱,換衣,出門——出院門,去找主人家談談。

然而她走到主屋的時候,主人家似乎正要出門。還是長衫,還是面具,那男人走在樹影斑斓的回廊下,就像水墨畫裏的一抹留白。

許艾還沒來得及叫他,葉負雪停下腳步,側過身,準确地面向她,掀起薄唇朝她微微一笑,道了早安。

“早點已經準備好了,在餐廳,”葉負雪說,“我和明叔要出門一趟,午飯前回來。”

他的聲音通透得像清川碎石。

許艾張了嘴剛要說話,葉負雪又補上一句——“如果到午飯點我們還沒回來……廚房裏有點心,你随便吃些填肚子吧”。

原本要說的話被他堵了兩次,許艾只得暫時咽下話頭,然後“噢”地應了一聲。她看看葉負雪的打扮,又看看旁邊握着車鑰匙提着包的管家,随口問了句:“去工作?”

葉負雪點點頭。

“那……葉先生是做什麽生意的?”許艾又順着問。

在她的印象中,爸爸幾乎沒提過葉家如今的情況——她光知道對方很有錢罷了,至于具體從事的行業,完全沒有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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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負雪正要回身繼續走,聽到這句話,他的步子一頓,薄唇一張——然後被旁邊的管家出聲打斷。

“我們要遲了。”明叔說。

葉負雪點點頭,嘴唇一抿,與許艾簡短地道別,讓她自便,然後就和明叔一起朝大門走去。

許艾看看手機的時間——早晨7:38。

她回到主屋,餐廳桌上果然擺着一人份的早點:紅棗粟米粥,酸辣蘿蔔丁,還有一屜晶瑩剔透的小籠包。于是許艾暫時把昨天的問題和今天的問題放到一邊,坐下來開始吃飯。

吃完飯她順便還偷看了一眼廚房裏的點心:一碟米糕,一盒酥餅,一鍋冰糖綠豆湯。許艾拿了塊米糕吃——和工廠流水線出來的完全不一樣,是手工的味道。

甜甜糯糯,還挺好吃的。

但這家裏只有兩個人的話……是明叔做的?

許艾又揣了塊米糕,在宅子裏溜達起來。她想如果真有一窩小孩兒藏在這裏,那肯定會留下蛛絲馬跡——聽聲音都還是七八歲的孩子,捉迷藏都會露個衣角,哪懂什麽銷聲匿跡。

于是她順着走廊慢慢地逛,大大方方,大搖大擺;然而這宅子雖然大,但各處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有人氣的屋子和沒人氣的屋子,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兩塊糕都吃完了,許艾也正好繞着主屋走完一圈——什麽也沒發現。

連個小孩兒的鞋印都沒有。

許艾有點喪氣。

正猶豫着要不要繞第二圈的時候,她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哥哥的電話。

許艾一接起來,就聽許荀在那頭打着呵欠說,昨晚他挂了電話就陪女朋友去了,早上起來才看到那麽多未接來電。

“所以是出了啥事?”許荀問。

許艾“哼”了一聲,一邊走一邊把院子裏的事告訴他。

“會不會是你聽錯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聽錯啥?把青蛙叫聽成人在說話?”

許荀想了想:“……可能是電視聲音開大了?”

許艾翻了一個對面看不見的白眼。

“反正我剛剛在宅子裏轉了一圈,一個屁孩都沒看見,太奇怪了,”許艾說,“還有個事我挺好奇的——你曉得葉家是做什麽的嗎?”

電話那頭靜了靜,然後傳來一句遲遲疑疑的“沒印象”。

“爸爸好像沒提過,”許荀說,“過會兒我打個電話問問他,順便再問問,他為啥要把你賣了。”

挂了電話之後,許艾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荷花池邊上。

這池塘差不多有兩個籃球場大,荷葉鋪滿水面,葉片的間隙又填上花朵,密密麻麻,挨挨擠擠。粗一眼看去,只想到“接天蓮葉無窮碧”,但多看一會兒,總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這池子開得還挺熱鬧的,只可惜主人家看不見,許艾想。昨天來的時候匆匆忙忙,她只記得滿眼的碧綠和嫩紅了。

她的視線落到荷塘對岸的一棵柳樹上。

這荷花池沒有圍欄,只沿着岸邊疏疏地種了一圈柳樹。柳樹的樹幹都很粗,不知道是從哪一朝傳下來的——反正論年紀,肯定是許艾的長輩。

許艾看到的那一棵,樹幹筆直,有壯漢的腰身那麽粗,但中段陡然缺了一塊,像是被一張大嘴啃去一口,甚至仿佛能看到起伏的齒印。

許艾走到塘邊,繞過去一看,發現那棵樹是被蛀空了,缺口裏是個大敞開的樹洞,她要是縮起身子,說不定還能鑽進去。

……不,還是不鑽了,許艾看着樹洞裏一坨坨黏糊糊濕漉漉,不知道是啥東西的東西想,然後退開兩步,轉身準備要走。

她腳下突然一滑,整個人朝着荷塘斜斜地仰倒下去。許艾慌忙反應過來,躬身彎腰放低重心,又提起右腿猛地一頓,總算在濕軟的塘泥裏站穩了,沒掉進水裏。

許艾松了一口氣,然後一低頭,看到自己的鞋子上糊滿爛泥。

小白鞋,上周才買的。

許艾皺着眉頭“啧”了一聲。

她從泥裏拔出腳來,一步一步走回大路去。剛才繞着荷塘走了一圈,她已經繞到宅子北邊了;許艾一邊走一邊朝北側的主人房瞥去一眼——葉負雪大概就住在這裏。

一個人,挨着這荷塘,聽着有些冷清。

離石子路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她耳邊突然又響起說話聲。

——“你們看,她踩着一腳泥想進園子!”

——“我覺得她不會進去的……應該不傻吧?”

——“肯定會,就這麽傻。”

——“不會的。”

——“肯定會。”

許艾不動聲色地頓了頓腳步,視線四下一掃——當然沒人。

她又試着朝石子路邁出腿。

——“哇!她真的要進園子!”

——“她要把塘泥弄到園子裏!”

——“她難道不知道這個荷塘是做什麽的?”

……是做什麽的?許艾回頭看了荷塘一眼。層層疊疊的荷葉在風裏輕輕搖擺——不美,感覺不到美,密集恐懼症倒是快要發作了。

所以這些屁孩為什麽這麽緊張,不許她踏步到園子裏?

許艾又試探着邁出了半步,提起的那只腳已經懸在了石子路上。

出乎她意料之外,耳邊一片安靜,小屁孩子們閉嘴了。

許艾的視線不自覺地朝前一劃。

——一個小女孩站在石子路的那頭,睜大黑眼睛看她。

她的個子大概才到許艾的腰,穿着一身水粉色的明制小襖裙,頭上紮了個小髻,像個鼓起來的團子。

發髻上插了一支金釵,不像是七八歲的小姑娘的東西。

許艾剛要張嘴問話,金釵小姑娘先開了口。

“退下!”

就這麽兩個字。她瞪着眼睛,撅着小嘴,個頭不大,脾氣不小。

許艾一愣,腳步倒是停了。

“回去!”——這是第二句話,語氣更兇,仿佛在呵斥家裏的小狗。

許艾突然想起了這小姑娘的聲音,這是昨晚最後出現,讓其他人“不要胡鬧”的那個聲音。

“你是誰,剛才就是你們在說話?”她問。

小姑娘還是瞪着眼,也沒回答她。

“其他人呢?為什麽要躲起來,”許艾說,“你們是葉先生的親戚?”

她說着朝小姑娘走去。

這一步邁出,她沾滿爛泥的鞋子穩穩地踩在了石子路上。

——耳邊炸響一陣尖叫,像有一萬發鑽天炮同時竄起,耳膜都快被震穿了。許艾被吓得倒退了一步,差點又要滑下坡去。

她看到那個小姑娘還站在原地,眼睛瞪得更大了,死死地盯着她踩出來的那個泥腳印。

……難道自己真的壞事了?

耳邊又響起說話聲了,又快又急,仿佛整個池塘裏的孑孓都化成蚊子,在許艾耳邊“嗡嗡嗡”吵個不停。

——“居然真的踏上去了,負雪不在家,怎麽辦?”

——“人類長到20歲,大腦還沒開始發育?5天大的雀崽兒都比她聰明!”

——“她不知道這塘子是做什麽的,難道還不知道負雪是做什麽的?”

——“許家要都是這樣的蠢蛋,當初還不如早退婚了!”

——“空心湯圓!腦殼裏面沒腦仁!”

——“上一代起就是空心湯圓了,這麽大的家業都給折騰破落了!”

明明都是脆生生的稚嫩童音,說出來的話卻老成又惡毒,一字一句都像抓着煤渣碎石丢在臉上。

——“聽說是那老蠢蛋非要娶個喪門星回家……”

等許艾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張大嘴巴,一股怒氣從胸膛直沖而上,破口咆哮成兩個字——

“閉嘴!!”

耳邊驟然一靜。

是真的安靜了,連“知了”聲都沒有了,前一秒還在輕晃的柳枝,像被看不見的手扯住,紋絲不動。

連池水都不動。

插着金釵的小姑娘也懵了,她有些慌張地摸摸嘴,摸摸臉,似乎試着要張嘴說話——但是張不開。她的手指順着唇縫使勁地掰扯,捏着下巴要拉開嘴唇,指甲把小嘟嘴摳得通紅。

沒有用,張不開嘴,她的嘴唇好像被粘起來了。

小姑娘的眼神變了,她驚恐地望向許艾,就像一只聽到遠處槍聲的兔子。

但這樣的眼神僅僅持續了一秒,下一瞬,她的視線猛地落回到地面上。

許艾也跟着她一望。

自己幾分鐘前踩下的那個泥腳印,正在飛快地融化,流動,擴張。轉眼間,石子路上攤開一片深褐色的泥漿,好像被腐蝕出了一個坑洞。

有氣泡從泥水裏湧上來,“啪嚓”地爆開,漫出一股惡臭。

更多的氣泡翻滾起來了,泥水下面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緩緩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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