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除魔師的食盒

白紙上的墨水凝聚成了一個“是”字。

許艾收回手機。她剛才打開的是李倩的個人檔案。

當事人已經确認了——就是她。

是她放火?為什麽?許艾想了想:“另一個女人是誰?”

“是”字被打散了,墨水蠕動着排列成另一行字——“我不認識”。

“為什麽這些事沒有報道,”許艾說,“如果真的是因為她才起的火,這完全是縱火罪了。”

——我不知道。

許艾還要追問,紙面上的墨跡突然飛快流動,一個字接一個字浮現出來。

——那之後的事我都不知道。

——不知道。

——我只看見她在座位上拿着打火機。

——對面的女人在跟她說話。

——她就玩打火機,開一下,滅一下。

——過了一會兒,我下樓,聽說樓上起火了。

——我想沖上去,但是商場裏很亂。

——大家都在叫,都在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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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小孩子在哭。

——我只能先管身邊的人。

——等我上去的時候,樓梯上全是火。

——火……

文字的講述中斷了,最後一個字像終于繃不住形體的沙子,“嘩啦”一聲潰散成坍塌的墨跡。

許艾原本想提的問題也散了,那些詞語在舌尖上颠颠簸簸,又咽回肚子。

“……謝謝你。”許艾說。

墨水又流動起來,緩慢地拼湊出下一句話。

——我家裏人還好嗎?

許艾一愣。

“都很好,”葉負雪說,“小少爺今年上學了,太太的工作非常順利,父母身體都好,不要挂心。”

那一行字又散了,墨水平平地鋪成一灘,圍成一個完整的圓,仿佛無風的湖面。

然後墨水蠕動着,空出一點一點的留白,在墨圓的正中間,畫下一張最簡單的笑臉。

——:)

墨水幹了。

葉負雪收起筆墨:“他走了。”過了一會兒沒聽到許艾回答,他又擡頭問:“還有別的想知道的?”

許艾貼着牆不說話。

還有很多不知道的,包括現在該說什麽,她也完全不知道。

她想證實的事證實了,但想弄清的事沒有弄清——為什麽要放火?

放火的時候……李倩在想什麽?在天臺上孤立無援的時候,她又在想什麽?

搶救成功後,躺在醫院病床上,看到新聞裏的英雄,和網上電視上被塑造的英雄——她在想什麽?

現實裏的英雄死了,屏幕上的英雄火了——然後把她一腳踢開,自己青雲直上……那之後的兩年裏,她在想什麽?

證實不了,也弄不清楚,許艾腦子裏一直浮現的是小時候在電視上見過的那兩張臉——年輕又鮮亮,眼睛裏含着光。

“吃飯去吧。”葉負雪說。

許艾扁扁嘴,好一會兒憋出一句:“不吃,生氣。”

葉負雪收好東西,朝她走了兩步:“這種事我遇到過很多。開始的時候也憤憤不平,後來就慢慢想開了——都是別人的事。”

對,說到底都是別人的事——就算弄明白了,也改變不了,挽回不了,甚至連沖過去指着對方鼻子罵一頓,都名不正言不順,還要落個“多管閑事”的說頭。

這麽一想,許艾更生氣了。

“我是沒什麽見識,我也不想長這樣的見識,”許艾說,“反正別人的事我說什麽做什麽都沒用——我生個氣還不行嗎?”

炒作也好,吸睛也好,借着話題給自己貼金也好,圈內自炒不夠,還得拉上無辜的旁人?

她看不慣攔不了,生個氣還不行嗎?

葉負雪站着面向她,背起手,不說話;面具下的半張臉沒有表情。

他一靜下來,許艾就覺得自己的語氣有點過了,于是稍微緩了口氣說:“那……他家裏人的事,都是真的嗎?”

“我随口說的,”葉負雪說,“他想聽,我就說給他聽——這種時候,就不要……”

許艾沒聽完他的話,她才聽到“随口說”的時候,就賭氣走了。

賭氣,回房間,悶頭睡覺,誰叫都不睬——許艾10歲的時候這麽發脾氣,20歲了還這麽發脾氣。

但10歲的時候發脾氣,媽媽會來哄她。

許艾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漸漸暗下,花格窗落下的影子越來越長,然後整個房間都在夜色裏熄滅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麽,但她想跟媽媽說說話。

就随便說說,聊聊八卦,講講以前看過的老片子,還有老片子裏的老演員——就像其他母女一樣。

她之所以這麽在意這件事,也是因為看到劇照,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媽媽還在,還會哼着歌,在她身邊打毛衣。

她想,媽媽如果知道這些事,會說什麽?會不會像看電視的時候一樣,跟着劇情嬉笑怒罵,有時候停下手來,問她:囡囡你說對不對?媽媽講得有沒有道理?

許艾想着想着睡着了。

再睜開眼的時候,視野裏一片漆黑。許艾摸來手機一看:晚上9點。

肚子也醒了,開始“叽咕”叫喚。

許艾從床上爬起來,花了5秒理清現在的狀況:午飯沒吃,晚飯睡過……現在再去廚房,不知道“小朋友”會不會給自己加餐。

她推開房門,走出院子,走上回廊。整座宅子又黑又靜,只有小蟲在草葉間低低地叫喚。

許艾看到荷塘附近有什麽東西在發光。

不是螢火蟲,也不是反射的月光星光,是從荷葉下,水面下透出來的光亮。

像是有許多發光的小魚在游動。

也許是睡昏了頭,又也許是餓大了膽,許艾朝荷塘過去了。

越是靠近,那些發光的輪廓越是清晰——不是魚,是發光的圓球,無數拳頭大的小光球在水裏悠悠游動,帶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荷葉和荷花也變得透明了,葉片花瓣上的經絡泛着光,好像有血液在裏面流動。

許艾一直朝前走去。她看到柳樹也在發光,那棵被蛀空的樹幹裏,有淺藍色的光點輕輕慢慢地散逸出來。

——“站住。”

許艾猛地停住腳步,一低頭,自己已經快要踩到塘邊了。

“你睡醒啦?”穿着襖裙的小姑娘昂着頭看她,然後鼻子一“哼”,又開始一輪“沒規沒矩,吃飯都不來”的數叨。

許艾木木地點點頭。“這塘裏到底是什麽東西?”她問。

她想起葉負雪扔進水裏的杯子。

“這裏沉的是魂?”

祖奶奶停下話頭。

她站在發光的荷塘邊,虛幻又輕飄,就像水幕電影的畫面,頭上金釵的輪廓反倒顯得真實起來。

“什麽魂呀,這裏沉的是念想。”祖奶奶說。

許艾轉過頭看她。

“人活得太閑了,就會生出許多念想來;念想一多,就會惹出禍祟,”祖奶奶說着拍拍手,“把念想摳出來,捏碎了,扔到水底,就天下太平咯。”

她的語氣就好像在複述昨晚的動畫片劇情。

“……你的說法和葉先生的不一樣。”許艾說。

“我知道啊,”祖奶奶說,“他還小,不懂事,師父怎麽教的,他就怎麽記。”

許艾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半人高的小娃娃,頭上頂着一個圓鼓鼓的發髻,像模像樣地說“他還小”——就像葉負雪說“你還小”一樣。

“那……葉先生前兩天扔進水裏的,是某個人的念想嗎?”許艾問。

某個人寄托在陳玉臨身上的願望成了刀片和螞蟥,讓他的傷口永遠滴血,讓他走在紅毯上的每一步,都像赤足踏着刀鋒攀岩。

“只要人還活着,念想就不會斷,”祖奶奶說,“但要讓人死心,可比讓人死,難多啦。”

“所以燒了片場,還炸了我們的餐廳,”許艾想了想,“都是不死心的報複?”

祖奶奶點點頭,然後擡頭朝她一看:“再說一次,下次遇到這種事,你管好自己得了。”

哦。許艾扁扁嘴。

她想起最後留在白紙上的那張笑臉。

對方未必不知道葉負雪是在安慰他,但除了“:)”,大概也說不出什麽了。

那一把火燒起之後,他的家人都成了“別人”。

葉負雪說,都是別人的事。

許艾又想到一件事:“可是葉先生說,那個人身上的傷口,不只是一個人的生魂造成的。”

祖奶奶嘆了口氣,像模像樣地搖搖頭:“女人。”

“……啊?”

祖奶奶朝她看了一眼,聳聳鼻子“哼”了一聲:“有人給你送飯來了。”說完她就像霧氣一樣消失了。

許艾回頭一看,漆黑的園子裏亮了一盞小燈。提着燈的男人穿了一身月白長衫,燈火中,他神情溫潤,仿佛從內裏都透出光來。

“吃米糕嗎?”葉負雪說。他另一只手裏提着一個食盒。

“……吃的。”許艾走上岸去了——還特別留意了一下鞋子上的塘泥。

“我聽到你們在說話,想起你沒吃飯,就先去廚房了。”葉負雪說。

許艾“噢”了一聲:“那……你提燈幹嘛?”

葉負雪一愣,然後笑笑:“怕你看不見我啊。”

許艾,10歲的時候發脾氣,最經不住別人拿吃的哄她。

20歲的時候發脾氣,還是經不住別人拿吃的哄她。

那之後又過了幾天,《雲海迷蹤》出了新女主角的定妝照——不是李倩,是一個年輕的流量小花,主演了好幾部大火的網絡劇,人氣正旺。

緊接着,新一波宣傳造勢也開始了,微博通稿,網站新聞,公/衆/號推送……所有平臺通通跟上。男女主角的圈內好友也跟着轉發祝福,比第一次的時候還熱鬧。

開機日期也重新确定——半個月後;據說投資方下了通牒,不許再出任何岔子。

許艾看了一周的宣發,她決定不跟了——這劇情太沒勁。

她一點都不關心這片子最後找了誰來演,只是看到李倩最終沒有拿到這個角色,甚至說不定只是個宣傳鋪墊的炮灰——比較高興而已。

哼,用盡方法使盡手段,最後還不是只能被人拿來遛流量——

許艾突然想起祖奶奶說過的事。

祖奶奶說,要讓人死心,可比讓人死難多了。

十幾年的蟄伏沒讓她死心,廣而告之的“普通朋友”沒讓她死心,除魔師的幹預也沒讓她死心……現在,先放出她或将主演的消息,再正式宣布主角歸屬——她能死心?

許艾覺得不太對勁了。

她合上電腦,準備過去找葉負雪,然而才走到走廊上她又停下來——那位葉先生會怎麽說,她差不多都能猜出來。

“別人的事”“我見多了”。

許艾又“哼”了一聲,只是被“哼”的那個不在面前,不夠盡興。

她剛要轉身回去,突然看到明叔朝葉負雪的房子跑過去,步子還有些急。

許艾猶豫了一秒,跟着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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