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除魔師的宴會

老實講, 從見到葉負雪第一面起,許艾就默認了這面具不是輕易能拿掉的——畢竟小說裏電視裏都是這麽演的,但凡有面具人物出場, 那麽要看到他面具下的臉,必定要經歷一番苦鬥,付出若幹代價,洋洋灑灑跑馬而過大幾萬的劇情。

總之不是想看就能看的。

(往往還帶着你看了我的臉就要和我……咳哼, 這類附加條件)

所以許艾萬萬沒想到, 自己只說了兩句話就奏效了——還是這種“我給你紮小辮兒”的理由。

可能生活畢竟不是小說吧,她想。

葉負雪确确實實把那張白緞面具取下來了, 手裏握着系帶, 發間露出一點細白的耳廓。

然而許艾站在他的後方, 完全看不到正臉。

偏偏自己又說了“不來偷看”。

啧。

“……怎麽了,”葉負雪催促了一聲, “要來不及了。”

許艾“噢”地應了,幾下把他的頭發梳順,歸攏一束,然後用自己的皮筋紮了個拇指長的小揪揪。

——然後她的手一松:“哎呀, 梳子掉了。”

說話的同時,她飛快地朝前一探頭。

探頭, 轉臉, 睜大眼睛——

慢了一步。葉負雪幾乎是立刻就把面具重新蓋回去了。

嚴絲合縫, 半點機會都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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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艾只看到一個高挺的鼻梁, 和一弧光潔的額頭。

完蛋, 許艾想。

這人不但棋下得比自己強,字寫得比自己好,連臉……都要比自己漂亮?

“好了嗎?”葉負雪說。

“哦……好了。”許艾把梳子撿起來,又看了看他的臉,試圖依照殘留的印象拼出一副完整的畫面。

她看到他鼻翼和嘴角兩側有些細紋——熬夜的跡象。

“昨天沒睡好?”許艾問。

葉負雪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一直守着電話,不敢睡——萬一那邊有什麽情況呢?”

……還真的是保镖啊,許艾想。

“不過……這種情況下,為什麽還要堅持舉辦婚禮,”她忍不住問了一句,“難道不應該先把事情處理妥當了,再太太平平地結婚嗎?”

昨天才炸了玻璃(雖然沒人受傷),今天又馬不停蹄地要請客辦酒……換了是她,她可放不下這個心。

葉負雪想了想:“大概是先定好了日子,不好意思更改吧——畢竟大戶人家,好面子。”

“就當是替長輩還人情了。”說完這一句,葉先生正了正衣領,走出房間。

——就當是替長輩還人情了。這句話,葉負雪先前也說過。

但當時許艾沒有在意,聽過就算了,只是這一次又聽他提起,她不免多想了一會兒。

幫忙是替長輩還人情,想必婚約也是替長輩還人情。

退婚之後,又寄錢救急,寄錢救急之後,為了不讓許家還債,又主動恢複婚約,當然也是替長輩還人情?

既然是還人情,那當初又是為了什麽原因,要和許家退婚?

這件事實在是令她在意,哪怕跟着葉負雪上了車,跟着葉負雪到了新人家裏,跟着葉負雪一塊兒守着新娘化妝、新郎迎親,又跟着葉負雪一路到了酒店,許艾還在琢磨這件事。

受“許叔叔”所托,照顧她這個“遠房表妹”兩個月,不用說,肯定也是還人情吧?

一直到進了婚宴大廳,看到立餐會的長桌齊齊擺開,甜點角香氣撲鼻,香槟塔燈光閃爍,巧克力噴泉前圍滿孩子——許艾才打定了主意:琢磨啥?不琢磨了。

反正又不會跟他結婚,琢磨這個幹嘛?怕他欺騙自己感情?

與其琢磨這個,還不如吃飯要緊,許艾轉身就要朝餐桌走去。

旁邊的人拉了她一下。

“別走太遠,”葉負雪說,“這裏人多,別讓我找不着你。”

別讓我找不着你——媽媽以前也經常這麽對她說。

視若珍寶,片刻不離身的語氣。

只是此時此刻在此人口中說來,許艾又有另一種感覺。

和媽媽說這話的語氣好像一樣,又好像不一樣——具體是什麽一樣什麽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

總之……聽起來有些令人開心。

應該是字面意思吧,許艾想。但她還是遲疑着把手挽上他的臂彎。

她還擡頭看了看他腦後那個小辮——早上她給他紮的,現在還整整齊齊,好像一只全神貫注,不敢松懈的雀兒。

“未婚夫妻,”她這麽對詫異的葉先生說,“一起出席宴會的時候都這樣。”

對方的臉果然紅了。

“……不要害羞——也不要多想。”

“嗯……”

然後葉先生和許小姐正式步入會場了。常阿姨在旁引薦了各路先生太太,個個衣冠楚楚雍容華貴,金表鑽戒晃瞎眼。許艾全程保持大家閨秀模式,該她說話的時候就說話——輕聲細語,落落大方;不該她說話的時候她就笑——依照氣氛不同,分別選擇抿嘴笑,掩嘴笑,露齒笑,笑着看說話的人,笑着看葉負雪……她有自信,就算是最高難度的宅鬥戲裏最挑剔最苛刻最嚴厲的惡婆婆在場,想必也挑不出她半點毛病。

不過祖奶奶的話……說不定還是可以的,許艾想。

終于見完一圈賓客,兩人收到的“般配”“登對”“天作之合”的贊美數量,大概僅次于新人夫婦。途中許艾偷偷瞧了好幾次葉負雪的臉色——紅的,更紅了,越來越紅;于是她從路過的侍者那兒拿了兩個酒杯,給了他一個,讓他端在手裏。

“這樣你看上去就是因為酒臉紅的了。”許艾說。畢竟,32歲的男人,還這麽少女心,這麽容易臉紅,稍微有點……咳哼。

葉負雪稍微一愣,然後笑笑點點頭,臉上又紅了一下。

……算了,32歲的男人,還這麽少女心,也挺、挺、挺可愛的……許艾想。

腦袋後面的小揪揪也挺可愛的,不愧是自己梳的。

她突然在人群裏看到一個眼熟的背影:纖細高挑的年輕女孩,穿着合身的白紗小裙子,一頭長發黑亮如瀑。許艾回憶了一下,有些像那日在網紅餐廳遇見的那個漂亮姑娘。

不過漂亮姑娘身邊的男人,似乎并不是那天給她剝螃蟹的那一個。

她挨着男人站着,也是且說且笑。說着說着她的視線一瞥,正好和許艾的撞上。

然後和那日一樣,兩人又慌慌張張地同時移開視線。

等許艾回過頭的時候,那邊的兩人已經朝另一邊過去了。

這都能遇到眼熟的,世界真小,許艾想。

然後樂隊的曲子一變,手拉禮炮“啪啪啪”地拉響,小花童們撒着花開起道——新郎新娘進場了。

昨天見面的時候,兩人穿着的都是日常便服,許艾只覺得夫妻倆品貌相當;今天兩人都換上了禮服,一個器宇軒昂,一個仙姿佚貌,兩人攜手走在漫天玫瑰和百合的花雨下,耀眼得像是兩顆并行的星星。

許艾稍微心動了一下,有那麽一點心向往之。

“你看那個新娘。”旁邊的人突然開口。

“……看着呢。”許艾說。

“是昨天的那個嗎?”

——什麽意思?

被他這麽一問之後,許艾睜大眼睛仔細看去:新娘穿着一字肩婚紗,露出兩橫小巧秀氣的鎖骨,長發精心地盤起,發間插了幾支花蕾,頂上是一環亮鑽發梳;雖然臉上還蓋着朦胧的白紗,但不管怎麽看,都是餘安琪本人。

不明白葉負雪說的是什麽意思。許艾老老實實地說:“就是她啊,怎麽了?”

走在旁邊的英俊新郎也是常亦彬——光天化日的,難道還要大變活人嗎?

葉負雪沒有回答。

新郎新娘一路走到證婚臺前。樂隊的調子漸輕漸緩。

然後戒童捧上戒指,證婚人背完稿子,慣例的誓詞跟着從宴會廳上空滾過——“你願意嗎?”

場內的鏡頭都對準新人,閃光燈亮成一片星空。

“我願意。”常亦彬說,聲音朗朗。許艾看到常阿姨站在證婚臺邊上,還拿帕子擦了擦眼淚。

所有人的視線又移到了新娘身上。

新娘的頭紗已經被掀起了,餘安琪濃妝後的臉明豔得像一捧燭火。

“——你願意嗎?”證婚人重複了一遍誓詞。

餘安琪淺淺一笑,視線像蝴蝶一樣朝新郎飄去,然後她揚起雙唇——

她的話沒有說完。

不對,她甚至沒有說話。

新娘直直地朝後栽倒,仿佛一截被打翻的白蠟燭。

——“怎麽回事,暈倒了?”

靜默的凝滞的大廳裏,這一聲提問像石頭丢進湖裏,“噗通”。

現場瞬間亂了,質疑聲驚詫聲像水底的氣泡一樣從各個角落冒出來;人們的議論都壓得很低,但宴會廳裏還是吵得像放飛了一群馬蜂。

好在來的賓客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一時的慌亂後,很快又鎮定下來,沒人有什麽太過失态的舉動。

伴娘伴郎急急忙忙地把餘安琪擡出了宴會廳,常亦彬跟着跑出去了,新娘的父母也跑出去了。證婚人咳嗽一聲,把話筒遞給司儀,司儀很熟練地講了段笑話,試圖緩和氣氛。

“天太熱,中暑了,”常阿姨在邊上說,“真是不好意思,大家繼續。”

“……我去去就來。”許艾聽見葉負雪說。然後她挽着他的那只手被他輕輕一拍,她下意識地松開了,葉負雪便随着常阿姨的助理走出宴會廳。

許艾聽到賓客裏又響起一陣議論,關于新娘,關于新郎過去的事,關于跟着出去的長衫先生。

“……還以為會靠譜點……”她聽見常老爺子的聲音了。

“那個人是誰?剛才常太太領着走了一圈,我都不知道是哪位。”不遠處的另一人。

“知道常亦彬之前那個女朋友嗎?聽說……”

“哈,所以請了個瞎子先生來鎮場?”

四周響起低低的笑聲。

許艾側頭朝四周一瞥,都是一樣的眼神,一樣的語氣——和這些年裏她看見的,聽見的,遇見的,撬開她緊閉的雙眼和捂死的耳朵,用帶倒刺的釘子鑿開她的顱骨的那些東西,完全一樣。

許艾放下杯子,走出會場。

她不知道新娘休息室在哪兒,不過半路遇上了一個伴娘。她問她葉先生去哪兒了,伴娘琢磨了一會兒“葉先生”是誰,然後給她報了樓層和房間號。

許艾道了謝,她看到伴娘手裏拿着新娘的捧花。

主角暫時離場,但戲還是得演下去——畢竟“大戶人家,好面子”。

許艾走到房間門口,敲了敲門,好一會兒才有人過來開。

“……許小姐?”助理在門後為難地看着她。

“請進來吧。”常亦彬的聲音。

許艾跟着助理走進房間。這是比她和葉負雪的房間更大一些的套房,客廳鋪着花紋繁雜的手工地毯,頂上是一盞古樸雅致的吊燈。

新娘被安置在沙發上,眉頭緊皺,面色慘白。她直挺挺地躺着,像一個換下來的塑料模特。

她的戒指還在常亦彬手裏,沒來得及戴上。

“怕家裏又出事,我們昨天就住在酒店了,”常亦彬說,“玉佩也沒敢離身。”說着他從脖子上扯出自己那一塊,展示給許艾看。

“沒關系,”葉負雪說,“不會有大礙的。”他就坐在新娘旁邊的位置上,袖口挽到了手肘。

許艾看到茶幾上擺着三個杯子,一個是空的,一個裏面盛了半杯清水,一個蓋着蓋子,有一團渾濁的霧氣在裏面翻滾流動。

看來葉先生已經開始工作了。

葉負雪拿過備好的紙筆,取出一小瓶墨水,倒進空杯子裏。他用這點墨水潤了潤筆尖,在紙上寫下一個“葉”字。

墨水從筆尖上淌下,沿着他的手勢流動。最後一豎收勢而止,葉負雪一提手腕,紙上的墨水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順着“葉”字的筆畫,盡數收回筆中。

紙面上幹幹淨淨,什麽都沒留下。

葉負雪說了聲“失禮”,然後一手托起新娘的左腕,一手提着毛筆,在她腕上的靜脈交彙處,細細寫下一行文字。

許艾看不清,也不好意思湊過去看。片刻之後,葉負雪停下筆,又換了一邊,在新娘的右腕上書寫。

許艾看了看旁邊的常亦彬,他臉上的焦慮不是假的;旁邊新娘的父母也是真真實實地皺眉嘆氣。只是常阿姨大概還在宴會廳接待客人,一直沒有出現。

許艾轉頭朝窗外一瞥。套房在19層,居高臨下,一眼就能把地面上的布局看得清清楚楚,停車場裏的汽車看上去就像微縮模型。

她看到酒店正對着的馬路對面,有一個小公園。公園的結構非常簡單:石桌石凳石門,還有幾塊綠化地,和一個花壇。

許艾又看了一眼,就要轉身回去。

——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于是又回過頭。

從19樓上往下望,花壇是一個完整的,标準的八卦形。

許艾不懂什麽玄學,只在看小說的時候大概了解過八卦的意義——眼前這一個,傷門正對着酒店。

……不知道這樣的布局有什麽用意,但直對着傷門,想必不是什麽好事。許艾又看了會兒,覺得不太舒服。她正猶豫着要不要開口問,沙發上的新娘一動,發出一聲淺淺的喘/息。

餘安琪醒了。旁邊的人立刻圍上前去,葉負雪抽身站起來,背着手退到一側。

“謝謝葉先生!謝謝葉先生!”餘家父母摟着女兒,對他連聲道謝。常亦彬也說了聲“謝謝”,然後倒了水遞到餘太太手裏。

餘安琪好像還沒回過神來,眼神茫然,湊到嘴邊的水也沒顧着喝;她看看天花板,看看窗戶,看看吊燈,看看身邊的人,然後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新娘長出了一口氣,視線虛浮着擡起,找到了人群之外的葉負雪。

“謝謝葉先生。”餘安琪說,她嘴角一挑,笑容疲累,神情臉色看上去都像大病了一場。

所以為什麽要這麽急着結婚呢……許艾想。

葉負雪又交代了幾句,兩人就一起離開了房間。

回去宴會廳的一路上,許艾本想問他花園八卦的事,但看葉負雪似乎不太高興,臉色也不好,于是默默地咽回話頭。

“不如我們早點回去吧。”進電梯的時候,許艾說。

葉負雪停了停:“還沒結束。”

許艾一愣:“事情還沒完?”

“婚禮還沒結束,”葉負雪說,“既然是來參加婚禮的,提前走了總不太禮貌。”

……宴會廳裏的那些人,才是不太禮貌。許艾閉嘴不說話了。

兩人剛到宴會廳門口的時候,就聽到司儀扯着嗓子在倒數計時,樂隊跟着敲起鼓點,越來越急,越來越密。

然後是一陣女孩子的歡呼聲,清脆婉轉裏藏着躁動。

新人都不在,能有什麽值得歡呼的事?許艾推門進去了。

剛才的伴娘站在臺上,正高高抛出新娘的捧花。臺下穿着各色長短禮服的名媛千金們提着裙擺一擁而上,那捧搭着洋桔梗的玫瑰在一雙雙白嫩纖細的手掌間蹦跳了幾下,最後被一只手接住了。

是那個穿着白紗裙的姑娘。

——“恭喜這位小姐!”

歡快的音樂再度響起,其他女孩子拍着手祝賀她;白裙姑娘驚喜地一揚眉,一低頭,嬌羞地靠在和她同來的男士肩上,兩人在全場的注視中,且說且笑地走開了。

大廳裏始終保持着愉悅而優雅的氣氛,就像許艾曾經熟悉的任何一場“名門宴會”。她看到常阿姨也站在人群中鼓掌;留意到自己的眼神,對方朝她颔首致意,然後繼續與身旁一位先生交談了。

……什麽兒女大喜,說到最後,一邊展示家底,一邊拓寬人面,從功能上來說,就和閱/兵/式是一樣一樣的,許艾想。

自己小時候參加的那些婚禮,不知是年紀小,還是只顧上吃了,才沒看出這些門道來。

不過許艾記得,媽媽很喜歡參加婚禮,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那個‘先生’回來了。”她聽到旁邊一個聲音說。

果然,這話剛說完,兩人身旁的人群微微靜了一靜;許艾感覺到身上的每個毛孔都黏上了視線,就像在春天裏穿過一排飄絮的柳樹。

難受,煩躁,還有點想打噴嚏。

那些議論聲又響起來了,夾着低低的笑聲。站在角落裏挑着眼嘲笑他們的人,和十幾分鐘前舉起酒杯恭維他們的人,大概是同一批人。

許艾看到常老爺子朝這邊望了一眼,又很快轉開了頭。

“你有事的話,不如先走吧。”葉負雪突然開口。

許艾朝他一看,面具下的半張臉平靜又坦然。

這大概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的另一種表達。

“沒事,”許艾說,“能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我跟你一起走。”

葉負雪愣了一愣,然後點點頭。

——“葉先生。”旁邊突然有人出聲招呼。

許艾循聲一看,是個二三十歲的年輕男人,一身花裏胡哨的亮面禮服,下巴上蓄了一撮小胡子,個子不高,油頭粉面,手上的戒指比紐扣還大。

小胡子朝二人揚了揚酒杯,然後繼續開口:“聽說你是專門從事……那方面工作的,能不能幫我看個八字?”

身邊的人群又笑了。許艾當然懂他們的意思——就和“來來來,給大家背首古詩”一個意思。

葉負雪倒是認真地轉過身來了。

——“這位先生怎麽稱呼?”搶在葉負雪開口前,許艾一步擋在兩人之間,攔住了他的話頭。

小胡子稍微有些驚訝,然後笑了笑:“姓吳,口天吳。”

“吳先生,”許艾直視他——對方太矮,她都不用擡頭,“倒不是我多管閑事,不過看八字這個……你可是認真的?”

小胡子一愣,然後挑了嘴角一笑:“是啊,當然是認真的。常家的喜酒帖子,可不是什麽人都能收到的,”他說着看了看周圍西裝革履的賓客,“雖然我不知道葉先生有什麽過人之處,不過他既然能在這裏,那想來肯定不是尋常走江湖的瞎——算命先生。”

小胡子擠眉弄眼地一笑:“所以我特地過來讨教,希望先生能透點天機,透點彩票號碼……”

周圍發出一陣悶悶的哄笑。

許艾也笑了,在笑裏隐蔽地“哼”了一聲:“哪裏哪裏,我之前也覺得常家這樣的門戶,座上賓肯定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今天到了一看,”她朝小胡子挑去一眼,“也有挺接地氣的嘛。”

小胡子的笑容顫了顫,站直了,認真地打量許艾。

許艾一點都不虛,昂起頭挺起腰——加上3公分的鞋跟,她覺得自己還比他高一些。

小胡子似乎不喜歡被女人俯視,他直接轉向葉負雪:“那葉先生就幫個忙,露兩手,讓我們見識見識呗?”

“看八字呀,”許艾又笑嘻嘻地攔住了他的話頭,“不知道吳先生有沒有聽過‘算命算命,算完沒命’的說法?”

小胡子把笑臉一收,朝許艾瞪了一眼,又立刻挑眉咧嘴,似笑非笑:“沒聽過,求長見識。”

許艾皺了皺眉,小嘆了一口氣。

“算命這回事,都是先生開了你的命盤,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讀出來的。命盤呢,一旦打開,就要往外洩運;開一回就要洩一回運,開一回就要丢一回福氣。有些人是天生福大命大,算個命也沒什麽——福氣足,夠用,”許艾停了停,“可是有些人嘛,自己命中本就福薄,全仗着老子賺來的家財一天天供自己揮霍;這種人,本來也就坐吃山空了,偏還要算什麽命,好不容易借來的福分,哪經得起算啊?”

她又一揚脖子,目光俯落在小胡子臉上。

“所以我剛剛才問,吳先生是當真要算這個命嗎?”

宴會廳裏非常安靜,只有樂隊還在不知所措地繼續演奏。

許艾悄悄朝葉負雪瞥去一眼:對方面無表情,但稍微仔細一看,嘴角似乎微微上翹。

許艾稍微松了一口氣——以上內容,全是她憑着飽覽天下宅鬥小說的閱讀量和知識儲備,信口開河,臨場發揮,現編現騙。

但被騙的那一個,好像信了。

就算沒信,也被(成功)氣到了。

小胡子的臉上沒有半點笑意,他皺着兩截短眉,眼神暗沉,還不如他手上的大戒指亮。

“你是哪位?”他擡頭對上許艾的視線,“哦,剛剛常太太好像介紹過——是葉先生的未婚妻?”

小胡子“哈哈”笑了兩聲:“太可惜了吧,這麽漂亮的大姑娘,偏偏嫁了個瞎子——你是自己想不開呢,還是被家長包辦,不嫁不行,還是——”他停了停,眯着眼望向許艾,“還是你們許家……心裏打着別的主意?”

連樂隊都停下來了,片刻之後,又在常太太的示意下開始奏一支熱熱鬧鬧的調子。

然而再吵的曲子也沒能蓋住話題中心。

“我聽說,和葉家定親的許家,原本也是戶有錢有勢的土財主,”小胡子裝模作樣地搖搖頭,“可惜當家的不聽勸,非要娶個爹娘不認的老婆回來,”他又是一停,恍然大悟地一揚眉,“聽你剛才這麽說的,你爸爸不會也是算命算多了,把老婆算死了,家財算沒了……現在只好讓自己親女兒——”

他的話沒有說完。

說不完了。

衆目睽睽之下,小胡子的眼睛一瞪,嘴巴猛地張大,然而嗓子裏只有氣在進進出出,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周圍的人慌了。酒店服務員匆匆忙忙地趕來,檢查他的情況——一切正常,能走能跑,別人去扶他,他的勁頭比對方還大。

他什麽事都沒有——除了說不了話。他直戳戳地拿手指對着許艾,然後被四個人高馬大的助理架走了。

人群裏又浮起一陣議論,很快靜下,周圍的人散了,仿佛剛才的對話不曾發生過。

只有許艾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麽。

剛才,她聽到身邊的葉負雪輕輕說了一個字——“靜”。

許艾,20歲,7歲那年沒有了媽媽。

最開始的兩年是最難受的。那時年紀小,又愛氣又愛哭。看到別的小朋友放學有媽媽接,她要哭;課本上學到“媽媽愛我”的課文,她要哭;電視上動畫片重播了,她想起這一集以前是和媽媽一起看的,又要哭。

哥哥說,那時候,她每天晚上都是紅着眼睛睡的。

哥哥說他都不敢欺負她了——她一哭起來,他自己也會想到媽媽,然後跟着一起掉眼淚。

後來許艾漸漸大了,也不怎麽紅眼睛了。她還是經常想起媽媽,提起媽媽——然後和哥哥爸爸一起說說媽媽當年的事,大家“嘻嘻哈哈”地笑一陣,往媽媽的照片前放個蘋果,放個橘子,放把糖,就繼續過日子了。

畢竟媽媽以前經常說,成天哭哭啼啼的,人難過了,日子也難過了。

許艾覺得媽媽說得對。所以再沒有什麽事能讓她紅着眼睛睡覺。

哪怕後來家裏日子真的難過了,大家也沒有比媽媽剛去世的那時候,更傷心一些。

但許艾完全不想,根本不想,絕對不想,聽那些不相幹的人,一字一句,輕描淡寫,添油加醋地——提到媽媽。

他們算什麽東西?也配說她?

他們認識她,還是見過她?

從八卦裏聽來的人名,用沾着口水沫的想象摳挖出一點點故事情節,然後嘻嘻哈哈地蓋章戳印,再當八卦講給下一個人——還不用負半點責任?

許艾忘了自己是怎麽從宴會廳離開的。那一段記憶完全是空白。

她只斷斷續續地記得自己進了電梯,下樓,出酒店,攔的士,上車……回過神來一瞥眼,看到葉負雪默不作聲地坐在旁邊。

默不作聲,面無表情。

然後到了兩人住的酒店。

葉負雪在電梯裏把房卡給她,什麽也沒說。她也不想說,上下嘴唇實在太沉,擡不動。

然後許艾開門,進門,又開門,又進門——然後她一甩手,把卧室的門摔上了。

剛才在宴會廳裏的對話,一寸一寸地在腦中重現,就像從水面下浮起的冰塊。

冰冷,堅硬,使勁按也按不下去。

等意識到的時候,許艾發現自己倒在床上,摟着被子,臉埋在枕頭裏。

大張着嘴,似乎要哭。

……算了,哭就哭吧,許艾想。

然後是一場毫不遮掩,毫不客氣,毫不忍讓的嚎啕大哭。哭濕了枕頭,哭得額頭陣痛,全身僵硬。

這是她成年以來第一次出聲的哭泣。

許艾想起媽媽說,遇上傷心事哭一頓,哭完就不要再記得了。

今天的事,甚至還算不上“傷心”。

都不配讓她用“傷心”。

理智慢慢回來之後,許艾喘了口氣,從床上坐起來。對面鏡子裏的姑娘臉紅眼腫,頭發亂得像草窩,難看得要命。

她沖着鏡子扁扁嘴,“哼”,然後去洗臉。

現在應該是傍晚,不知道葉負雪又有什麽安排,還需不需要繼續做“保镖”。許艾打開房門,準備找他問問。

——不用找了,那個人就站在她門口,手裏捧着一束花球。

長衫,花球,這個時間點,門口。

許艾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好,她眨了眨腫痛的眼睛,最後說了句——“……在這兒幹嘛?”

葉負雪遲疑了一下,把手裏的花球給她。

“剛剛餘安琪送來的,”他說,“說是謝禮,給你的。”

“……為啥要給我?”

“她說剛剛抛的是備用花球,不是她拿在手裏的那個——這個才是真貨,所以給你。”

根本不是回答,許艾也聽不懂。

葉負雪又猶豫了一下:“她說……女孩子收到這個都會高興的——真的嗎?”

許艾的腦子轉了兩下,轉過來了。

“是會高興——不過給我就浪費了。”她說着走到茶幾旁邊,把新娘的捧花插到花瓶裏。

身後的人又猶猶豫豫地開口:“剛才的事……你不要往心裏去。”

許艾沒有做聲。

葉負雪也沒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小聲罵了一句。

一如既往的“小朋友”式用詞,氣勢洶洶,咄咄逼人;但被他小聲小氣地說出來,反而有種意外的效果。

許艾“噗”地笑了。

葉負雪愣了一下,然後跟着笑了。

“不如我們今晚就回去吧。”笑完之後,葉負雪說。

許艾有些意外:“常家的事情結束了?”

“還沒有,我覺得還沒有,”葉負雪說,“不過,你不高興的話……”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在原地站了一站,然後走上前來,遲疑着伸出手,摸了摸許艾的頭。

“不要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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