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看到了
方颉說完,又沉默了挺長時間,江知津也不着急,轉身進了廚房,出來時手裏拿了聽可樂遞給方颉。
方颉道了聲謝,拉開拉環喝了一口,握在了手裏。
“我爸媽在我小時候就挺忙的。那個時候他們事業剛起步沒多久吧,飛這飛那兒的出差,有時候會直接住公司,或者跑工地好幾天不能回家。”
方颉說話的聲音很低啞,語氣聽起來還算正常,但常常說一會兒又停一會兒,江知津并不着急,盤腿坐在沙發上,握着啤酒罐安靜地等着方颉接着往下說。
“後來我大概十一二歲的時候,公司差不多已經穩定了。挺多搞工程的都知道,潮城有個叫衡雲的造價公司,裏面有個女老板叫周齡,特別厲害。”
說到自己媽媽,方颉停了一下,又重複了一遍:“我媽真的很厲害。剛開始沒業務,她一家一家去談,為了投标連續幾天幾乎不睡覺,有問題自己跑工地,吃住都待在那兒,很多人都說她比男人還拼。”
在建築這種行業裏,女人要想站穩腳跟,一般都要比男人拼很多倍。
“我爸我媽是大學同學,比起我媽,我爸更學術派吧,雖然公司挂在兩個人的名下,但他其實對經營沒什麽興趣,在幾個學校挂名了外聘老師,幫學生上上專業課,培訓一建二建什麽的。”
說完這一段,又沉默了挺長時間。
手裏的可樂是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罐子上凝結出了細小的水汽,沾濕了方颉的手。他把可樂放在茶幾上,身體往後一仰,眼睛看着頭頂的天花板。
“那個女的……是他的學生,據那個女的說,他們在一起應該有七八年了吧。”
“生了個兒子,快六歲了,我聽見那個女的叫他安安,全名我沒問——我媽一直不知道,她太忙了,方承臨也忙,兩人一星期能見一次就挺不錯了。”
方颉笑了笑:“其實本來這件事還能瞞久一點的,但是那個小孩兒今年被檢查出了急性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方承臨和那個女的配型都不合适,可能是急瘋了,就找到我家裏去了。”
江知津盯着方颉,片刻後罵了一句:“操。”
方颉本來心情有點複雜,聽見這句罵反而悶笑了幾聲,他依舊靠在沙發上,只是扭過頭看向江知津道:“這句今天你該當着方承臨罵。”
“我要是早點知道,今天見面的時候就已經罵了。”江知津看着方颉,問:“然後呢?”
“然後我媽就知道了,因為我當時不在家,她又來學校找我,然後全校都知道了。”
說完方颉自嘲地笑了笑,“不對,不止全校吧,我還在潮城一個八卦公衆號上看到過——反正那段時間雞飛狗跳的,我也不太記得了。”
江知津終于明白了方颉轉學的原因,他喝完最後一口啤酒,不知道該從哪裏勸解方颉合适,猶豫了片刻之後終于問:“周齡不打算離婚嗎?”
“不。”方颉長長吐了口氣。
方颉還能記得自己回家時看到一地的狼藉,方承臨一個人仰在客廳沙發裏,捂着臉不知道睡沒睡着。周齡把自己鎖在了書房,直到晚上十點多才出來。她還穿着當天上班時的衣服,一套黑色的西裝裙,妝已經哭花了,但表情和語氣都一如既往地冷靜。
“要離婚的話就簽協議,公司、房、車、還有賬戶裏的一分錢都別想要,幹幹淨淨給我滾出去。”
她說:“又想離婚又想拿錢去養你的小三和私生子,做夢去吧。”
方承臨沒同意,那個女人沒有工作,住院、化療、骨髓移植、後期恢複每一樣都需要錢,他願意只要最低的、能保證手術和日後恢複的資金,其他的都給周齡,但周齡沒有松口。
她愛恨分明,報複心和事業心一樣重,當初方承臨幾乎什麽都不管,公司股份和每一處房産落的還是兩人的名字,現在她就要方承臨分文不剩地滾出去,否則就這麽拖着吧,看誰能耗死誰。
一直拖到自己轉學這件事還是沒有結束,方颉後來便不想問了,周齡的偏執和方承臨的惡心讓他有點透不過氣,偏偏每天還得忍受學校裏地議論和眼神,裝作不為所動。
所以他來到了潮城。
這是一個節點、分界線,其實說到底是他逃避的一種方式,有時候方颉覺得自己其實挺懦弱的,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心理防線就這麽高,發生超過防線的事,很容易就決堤了。
方颉不管不顧地說完,想了想好像沒什麽要補充的了,渾身一松,整個人都陷進了沙發裏。
舒服,方颉想。
這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的向人說出自己家裏的破事,連祁向都只是知道個模糊的大概。方颉很不喜歡向人傾訴,一是覺得挺不好意思的,馬上要成年的高中生要跟人交心什麽的……二是他也确實沒什麽人可以說。
但就在這麽個普普通通的晚上,他喝了兩口可樂就和喝了假酒似的,對着江知津全說出來了。
真輕松啊。
方颉微微合上眼,旁邊的江知津一直沒有說話,他也不去管,只是安靜的閉目養神。
隔了一會兒,他感覺到旁邊的江知津動了,幾秒鐘後,江知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方颉。”
那聲音很近,方颉睜開眼,發現江知津坐到了旁邊也仰頭躺了下來,轉頭注視着自己。兩人的距離隔得非常近——方颉一睜眼,甚至能看清江知津的睫毛。
非常非常長,在燈光的映照下在眼下投出了一小片陰影。眼睛很亮,目光專注的時候像是琥珀。
方颉一下就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麽,下意識地反應道:“嗯?”
“雖然這麽說好像站着說話不腰疼,”江知津說:“但是這些都不關你的事。”
“……我還以為你要教教我怎麽勸勸我媽,或者和我一起罵罵我爸呢?”方颉說。
“如果你需要的話,”江知津笑了笑,“但我還是想和你說,這件事和你沒有關系,你用不着每天想我要怎麽勸我媽離婚,怎麽和我爸相處,怎麽面對以前的同學,還有那個醫院裏的小孩,我要不要和他配型,如果成功了要不要移植,不管怎麽選好像都有負罪感……”
他看着方颉,有點不耐煩,但還是放緩了聲音:“你腦子裏放得下那麽多東西嗎?”
方颉一時沒說話。
他确實在想這些,在潮城的時候幾乎每天都在想,來了紹江頻率少了一些,但有時候還是會不可避免的冒出頭。
江知津面上沒有表情,語氣和平時相差甚遠,平淡妥帖,卻莫名有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不是你的錯,所以沒有人能要求你來承擔後果,更沒人能道德綁架你,別管誰來拿血緣或者其他來要求你做什麽,他們都不配。”
真拽啊江哥。
方颉聽着有點想笑,又有點難受。
雖然不肯承認,自從那個女人來找過他之後,他很怕。
憑什麽要我去配型,憑同父異母嗎?他出生征求過我的意見嗎?我想要這個從來沒見過面的弟弟嗎?
但是他要是真的死了呢?因為自己不肯配型。
“你轉學來紹江是為了讀書,那就好好讀書就行了。”
江知津望着方颉,兩個人都躺在沙發裏,視線交錯的時候,他的聲音在安靜地客廳裏清晰堅定。
“你現在身邊沒有其他亂七八糟的人,所以只用看着我就行了。”
方颉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江知津也是一樣。兩個人都偏着頭,目光在一片靜谧的燈光中相對。
燈不算亮,冷色,像是一個離得很近的月亮。電影已經結尾,片尾曲是一首舒緩的俄語歌。
方颉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喉結下意識輕輕上下滾動了一下。
“看到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