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洛清與洛小仙君的事不甚新穎,無非是慈父與敗兒的種種。平心而論,洛清對兒子的過失不算偏袒,懲罰與補償事宜處置得皆為妥當。奈何洛清位居真人高位,少不得有好事之人讨好小仙君,為虎作伥,只求在真人面前的幾句美言。

後來東窗事發,洛小仙君已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洛清走頭無路。鳳尾回憶道,據傳當年真人生生跪了神君三日,神君依舊将小仙君打入無間地獄,非死不得出。至此,洛清愈發沉默寡言,溫和不足,清冷有餘,與神君的關系亦微妙起來。

沈既明仿佛聽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這與他印象中的洛清相去甚遠。他無法想象洛清掩藏在淡漠寡然下的骨肉分離之痛。

鳳尾嘆氣道:“洛小仙君傷真人至深,許是我天生無父母親眷,始終不能理解。真人怎願為了他,丢下面子給神君下跪,又失魂落魄如此之久。就連你,”他豎起眼睛瞪了沈既明片刻:“真人常常在你身上找小仙君的影子,所以你這回失蹤才惹得他發火。”

若是洛清在小仙君第一回 犯下錯行時就這麽扁他一頓,恐怕那孩子未必會長成混世魔王。看來人無完人,神仙同理,洛清真人事事出色優秀,唯獨不通育兒之道,令人扼腕。

沈既明不知如何對一棵竹子解釋骨肉至親的事,鳳尾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不懂血緣相連,這無可厚非。畢竟洛清不會再為他朝任何人毫無尊嚴地下跪,他自然也不會為了洛清豁出性命去。

而沈既明則不同,他切身地理解洛清當年的處境。

“真人不如看上去冷情,小仙君是他親生子,骨子裏留着真人的血。莫說抛去自尊,如果折了性命得以換回小仙君,恐怕真人也會願意的。”

他說這話時聲音淡淡,目光失落地垂在地面。鳳尾不懂察言觀色,一聽這話,連連搖頭:“這可不行!不是我背後嚼人舌根,若要從真人與小仙君裏頭選,我當然要選真人。在我看來沒有比真人再好的神仙了,至于小仙君,那還是算了吧,他還不如你。”

“這便是有無親情的區別了,真人未必不知跪了也無用,可他還是會這樣做。”

“照你所言,親情既然被擺在如此高的位置,可以令人置禮義廉恥于不顧,那豈非是神君冷血不近人情?”

“……”

沈既明越描越黑,愈發不知如何解釋。此時夜色已深,閣內香意濃眷,惹得人昏昏欲睡。鳳尾終于撐不住了,既然沈既明身上無礙,他也不欲浪費時間,索性回去酣睡一場,這才放過了沈既明。

正堂裏獨餘沈既明一個,他身上發冷,下意識将身體往起風裏縮了縮,驟然想起身上這原是羲翎——亦是天地間唯一一個三天神君的衣物。鳳尾童言無忌,疑惑羲翎是否薄情,他一時無法作答。并非是他認同這樣的話,只是無端地想起李龍城來。

他曾惡毒地辱罵李龍城恩将仇報,以他的立場看确是如此。然世事往往當局者迷,就好比羲翎,于執掌刑罰的三天神君而言,他無可指摘,而對洛清來說又是另一回事,也難怪今日洛清與羲翎的态度不似尋常冷靜。

遁入佛門者斬斷塵緣,沈既明年少時不懂,現在卻明白,這才是真正的解脫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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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沈既明沒有多餘的精力在此大徹大悟地感悟人生,比起剃發為僧,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譬如本打算作為賀禮獻給三天神君的九尾狐已經被本尊拎走了。洗塵宴近在咫尺,根本來不及再去人間一趟。那麽問題來了,他要給羲翎送點什麽?

難不成,他不但準備不出一份像樣的賀禮,還要順人家一件起風不成?

顯然,洛清房內的熏香要比羲翎的神體有用些,沈既明心思重重竟一夜好眠,清早醒了神清氣爽,身上也松快了不少。

這回他可沒有睡懶覺的空閑,剛起身就急匆匆地回了一重天。果不其然,消失大半天的綠萼正在梅樹下等他。

小小仙童來無影去無蹤,黏沈既明黏得厲害,其他人一律不見,脾氣古怪得很。沈既明總是摸不準綠萼的心情,更加不會哄孩子,加之前世養兒失敗的先例,起初完全不知如何與其相處。多虧綠萼不是個矯情的,一連被沈既明丢下大半個月,好不容易回來了還棄之不顧,跑去在明月閣睡了一晚上,這些綠萼通通不予計較,只是見了沈既明就興沖沖地迎上前,埋入懷中不願起。

沈既明稍稍放心,他抱起綠萼轉了幾個圈圈,把人逗得眉開眼笑才放下來。趁着綠萼靈仙心情不錯,他開口與之商議道:“綠萼,神君的賀禮我究竟送什麽好?”

提起羲翎,綠萼淡去笑意,稚嫩的臉上浮現出苦思冥想的神情,終于還是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神君的洗塵宴我倆就兩手空空的去?”

“我不去的。”

“你怎不去,陛下說天上神仙無論仙位幾何必須參加不得缺席,算起來,你的仙位還要比我高些。你若不怕陛下降罪?”

仙童嘟起嘴巴,有些委屈。

“反正我不去……”

沈既明只當這孩子鬧脾氣,随口道:“好好好,你不去,你省下一份賀禮。可我是不能不去的,我有心相贈,卻無禮可送,怎麽辦。”

“若不送會如何?”

張口就來乃是沈既明絕活,他面不改色誇誇其談:“不敬神君,打下天界,忘盡前塵入六界輪回。大抵如此。那時候一重天就只剩下你一個小神仙了,我為你尋個好去處,若我死了,你就去明月閣找洛清。或者幹脆膽大一些,搏一搏,推車變轎辇,去九重天求神君收留。哎你別說,我覺得這法子可行,這回我去人間遇險,我還以為我必死無疑,我那時候就把你托給神君照顧了。神君人不錯,應該不會拒你于門外。”

八字沒一撇的事,沈既明但是未雨綢缪,提前把後事交代好了。綠萼聽了先是一怔,随即哇哇大哭,只當沈既明真要死了,不消片刻已是涕淚滿面,只好就近拽起沈既明的披風用以擦拭。

自食其果的沈既明哭笑不得,及時制止了綠萼拿貂皮當抹布的奢侈行為。開什麽玩笑,這麽貴重的東西他可是要洗幹淨給人家還回去的,沈既明就是從天上跳下去也不能讓綠萼拿這個擦鼻涕。他身上沒有手帕,只好扯下外衣的一角給綠萼擦臉,安撫他:“別哭別哭,你這一哭我都不知怎麽辦了,真是個哭包。”

綠萼一抽一抽地:“那個神君,他喜歡什麽?”

這可是實在地替人籌主意了,可惜沈既明想起羲翎的俊臉,寫滿了清心寡欲四個字,他也從未表現出對什麽事物有特殊的偏愛。沈既明不知他身份與他共同去人間籌備賀禮,一路上都是他一人叽叽喳喳,作為真正當事人的寂夜神君從未給出建設性提議,完全由沈既明胡亂猜測一通。

再者說,從羲翎的喜好入手本就不可取,倘若羲翎看天邊這顆太白星閃閃發亮甚是不錯,他沈既明也沒那個通天本事給人家摘下來。

綠萼腦子轉得快,轉而反問:“那我們有什麽?”

這不可謂不是個好問題,沈既明道:“一無所有,只有這棵梅樹是我的。”

“那就送這個。”

二人齊齊擡頭,樹上紅梅開得紅豔,随風搖曳,清幽撲鼻。

沈既明飛升以前沒見過梅花,飛升以後天上沒有梅花,他不知其他的梅樹開花時是什麽樣。只論他這個沒見過世面的瞎子的标準,這一樹紅梅開得是頂不錯的。只是凡物終究是凡物,任憑它開得再怎麽花枝招展,也不過是幾朵花而已。先皇慶壽時,底下人無不是金山銀山地送,何況是三天神君。若有人送先皇一捆梅花祝壽,明年的今天就得輪到他親人給他上墳。

縱然三天神君不是先皇,沈既明還是不能堂皇地捧着紅梅遞與羲翎道恭迎神君渡劫歸來。問神君此番渡劫可有收獲,答曰自己沒什麽收獲,倒是有一個亡國之君見縫插針地飛升了。再問是何人如此不要臉,此人姓沈名既明。

這是什麽諷刺文學?在洗塵宴上一唱一和的唱大戲呢?

見沈既明神色猶豫,綠萼又補一刀:“我們沒有別的能送了。”

“那也不能就這麽……”

“就如何?”

十九殿下的榆木腦袋終于靈光了些,他側着頭,自言自語道:“滇國有名菜曰鮮花餅,以面為皮鮮花為餡,佐以油料糖餡,口味清甜不膩。不如我們将梅花制成鮮花餅送給神君以表心意,如何?”

綠萼似懂非懂地點頭,只是聽說沈既明不必被打下天界獨留他一人就放下心來。沈既明打定主意要薅梅樹的羊毛,于是說做就做,手腳并用爬上梅樹,挑了幾枝繁茂的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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