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超市人很多,俞肖川非得跟進來,看到人多又擺出嫌棄臉。莫晗懶得管他,自顧自地選購晚上的菜,買完魚發現身後的俞肖川不見了,找了一圈發現他被兩個阿姨攔在了涼菜區,正給他推銷涼菜。
莫晗過去叫他,他剛嘗完腌蘿蔔:“要不要買一點?”
阿姨趕緊給她推銷讓她試吃,她嘗了一塊後在阿姨“來一點”的熱情推銷聲中面不改色地拉走了俞肖川。
“不好吃嗎?”
俞肖川啧嘴回味剛剛吃過的涼菜。
莫晗同情地看他:“改天給你做,讓你知道什麽是好吃。”
食物好壞是對比出來的,吃過好吃的,才能判斷什麽是難吃。世間萬物的好壞都是這樣對比出來。
她的腌菜手藝是外婆手把手教會的,也是她唯一花了心思學的手藝,不輸方愛梅。但好久沒做了,因為沒人吃和麻煩。
“那要買蘿蔔嗎?”
俞肖川撥弄手推車的物品,一袋青菜一棵西藍花,綠蔥一把,鲈魚一條,看着不如身旁阿姨們的手推車豐盛。
莫晗撇嘴,“改天不是現在。”
俞肖川盯着她撇嘴:“那你什麽時候做?”
他又變得奇奇怪怪,莫晗輕哼:“現在做了也不能馬上吃。”
俞肖川推走購物車,沒再說什麽。
兩人又在超市轉了一圈,莫晗低頭往外走,走了幾步發現俞肖川沒跟上,回頭看到他推車拐進了零食區。
莫晗默默跟過去,看着他選了一堆堅果辣條薯片巧克力,到飲料區搬了一箱可樂,繞到啤酒區拎了半打外國啤酒。空蕩蕩的購物車瞬間被塞得滿滿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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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吃什麽,薯片,巧克力?”
俞肖川邊拿邊問莫晗。
莫晗嫌棄地搖頭。她對工業出品的食物毫無興趣,更喜歡人手現做的食物,不只是新鮮。她無法想象俞肖川啃辣條的畫面,很是詭異。
“你喜歡哪一種?”
俞肖川的手停在兩種怪味豆之間。
莫晗勸他:“太多了,別拿了。”
俞肖川選了體積小的那一罐。
買單時後面站了一對母子,小男孩指着俞肖川的零食跟他媽媽說:“這個叔叔愛吃小孩子吃的東西哇!”
俞肖川面不改色地掃過小男孩,莫晗別開臉憋笑。
回家路上,莫晗忍不住好奇問他:“你真喜歡吃辣條巧克力那些零食?”
俞肖川毫不猶豫地搖頭:“不喜歡。”
莫晗看他如看怪物。
俞肖川笑道:“但每天吃一口,會很快樂。”
莫晗更加不解。
俞肖川目視前方,輕輕嘆了一口氣:“小時候同學給了我一包巧克力,那是小孩子最愛的零食,很甜,我并不喜歡,但還是收下了藏在書包裏,每天掰一點,吃的特別珍惜。直到被我姐發現,她跟我媽告狀,然後沒吃完的巧克力被扔進了垃圾桶,我也挨了一頓罵。”
小時候的遺憾留到成年發酵,就成了怎樣都無法滿足的執念。俞肖川竟放不下童年的一包巧克力,實在不可思議,怎麽會有家庭把“吃”當成低級趣味。
“很委屈嗎,巧克力被扔時?”
“委屈?”
俞肖川很意外莫晗的形容,他只記得當時很害怕,怕程露罵他沒出息,躲起來哭了半天。這事被俞肖言笑話了很久,因為那包尋常的巧克力被他藏得快化了,都被他當成寶貝藏在書包深處。被莫晗這麽一說,當時的情緒重回記憶,害怕之外确實挺委屈的,不就是包巧克力嘛,小孩子都愛吃的東西。
“是啊,很委屈。”
俞肖川時隔多年後承認,當時躲起來流過的眼淚一大半都是因為委屈。
莫晗會這麽說,是因為她聯想到了自己。
“小時候我想要一盒畫畫的彩筆,我弟弟也想要。我爺爺給我弟買了,沒給我買。當時我也很委屈。我弟弟不會畫畫,我畫畫很好。”
莫晗幼年的委屈和俞肖川的委屈雖然不同,但烙在心上的痕跡是類似的。大學那會兒,她買了很多馬克筆,堆滿了寝室的書桌,被室友笑話說像文具超市。這些年不買了,是因為明白了錯過的東西補不回來的。
“你爺爺更喜歡男孩兒?”
俞肖川倒是挺會抓重點。
莫晗扭頭望向窗外,八點左右的城市,夜色正熱鬧。
回到家,莫晗洗手做飯。俞肖川拿着相機進來,莫晗每個細胞都不舒服,別別扭扭地幹活,別別扭扭地趕他出去。好在他轉了一圈就走了,讓她得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做飯。
半個小時後,桌上兩菜一湯,清蒸鲈魚魚香四溢,熱油淋過的魚皮卷起,爆炒西藍花翠綠油亮,雞湯早上就煲好了,雞肉的鮮香已經融化在湯裏。
俞肖川舉着手機拍了一圈,才動筷吃飯。
吃完飯莫晗發現他發了朋友圈,兩菜一湯兩雙筷子兩碗飯,光影構圖的感覺很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類似的。莫晗來不及多想,因為後面還有一張結婚證的封面照片,配字:“家常便飯”。
兩人共同的朋友孟秋和孟海東都點贊了。
孟秋回了一個摳鼻屎的不屑表情。
孟海東說:“秀恩愛哦。”
莫晗心情很微妙,說不上來什麽感覺。她覺得俞肖川太過刻意。俞肖川突然湊到她身邊,給她看他的手機,他媽正在微信上問他:“你準備什麽時候讓大家見一面?”
原來如此,莫晗反應過來,朋友圈的秀恩愛,得有觀衆才能秀。她打量俞肖川,他臉上并無多少表情。
“你看你什麽時候有空。”
“周四我去北京出差。”
“什麽時候回來?”
“下周二。”
“哦,周二我應該還在上海。”
“好。”
見家長的事就這麽草草說了一半,俞肖川沒有往下追問,莫晗暗暗松了一口氣。俞肖川的态度不難猜,見面不比發朋友圈,他應該還沒真正想好,她也沒有準備好。雖然領證前兩人在協議上寫得冠冕堂皇,家長要求見面不得找借口不見。她都不敢跟家裏說,俞肖川父母那邊還是不見為好。
半個月前和俞肖川領完證後,莫晗給家裏打過電話,那會兒方愛梅正在長沙幫忙照顧弟弟莫川的小孩,孩子吵鬧,沒聊幾句就挂了。她本來是想先告訴方愛梅,她認識了不錯的結婚對象,為以後做鋪墊。可惜壓根找不到縫隙插上這句話。自從莫川有了孩子後,方愛梅對她婚姻大事的關注少了很多。倒是上周爺爺莫尚榮突然給她打電話,問她準備什麽時候結婚,又說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看到她結婚。
她差點告訴他她已經結婚了,可是想到後續必然會産生的很多麻煩,她還是放棄了,跟往常一樣含混其詞蒙混過去。莫尚榮就是問問,她很清楚。
“你這個姑娘家,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哦。”
莫尚榮挂電話前反複感慨,他不常這樣。他今年82了,本來身體不錯,看着比一般老人硬朗,七十歲時還能挑着上百斤的東西一口氣走上五六公裏。前幾年發生車禍在醫院躺了兩個月,好不容易康複後整個人都頹了,身體狀态大不如前,走路都不穩當。他早就做好離去的準備,壽衣棺木都給自己提前備好了。家人雖然難過,但心裏已經默認和接受他時日不多了。方愛梅經常問莫晗:“你爺爺葬禮時,你會回來嗎?”
莫晗每次都沒給出确定答案。但是方愛梅他們已經默認她不會回去,曾經罵她沒
良心。
莫尚榮這電話打得奇怪,她想着有空問問方愛梅,可是工作繁忙轉眼就忘了。這會兒她想起來了,加上剛聽到王妍媽媽的事,趕緊趁着俞肖川洗澡去了給家裏打電話。
接電話的是她爸莫青松,明明很高興偏偏先要陰陽怪氣地說她幾句:“外邊肯定很好玩吧,都忘了屋裏的人了,這都多久沒打電話回來了。我還以為你把我們電話搞丢了呢。”
莫青松的別扭都遺傳給了莫晗。她被他講得內疚,但也不不說對不起,找了工作忙的借口搪塞過去,完了問他:“我媽呢?”
她和莫青松沒什麽話說。莫青松也知道。
“就非得你媽才行嗎,和我就沒話說嗎?”
莫晗被莫青松問得尴尬:“哪有,爺爺最近怎麽樣?”
“你媽在隔壁給你爺爺煮藥呢,你爺爺這幾天腸胃不舒服,找鎮上劉醫生開了一些中藥。”
“怎麽不去市裏看看?”
“你爺爺不去,怕花錢。上個月在醫院住了五天,也是腸胃不舒服,花了一坨錢。那個錢是你伯伯出的,這次都說我們出,他都不幹。他就是舍不得錢,把錢看得很重,要錢不要命,我剛跟他吵了一架。”
莫青松既生氣又無奈。莫晗可以想象兩人吵架的情形,一個好話說成壞話,一個固執如牛油鹽不進,最後肯定不歡而散。
莫尚榮自從車禍後比以前更倔也更摳了,極其排斥去醫院,堅持認為醫院就是在騙他錢。去年感冒拖成肺炎他都死活不去醫院,最後還是方愛梅放狠話“你不去我就準備請道士搭靈堂”刺激到了他,才乖乖去了醫院。因為感冒拖成肺炎這事,莫晗的叔伯姑姑們沒少跟他吵架。莫青松更是氣得摔爛了一部手機。莫尚榮的倔勁上來,沒幾個人降得住。
“劉醫生的藥有用嗎?”
“當然有用,今天他不疼了,晚上喝了一大碗粥,前幾天水都喝不下。只要能吃就有辦法。”
莫青松不大擔心,莫晗松了口氣。
“你把藥給爹爹端過去啊。”
電話裏傳來方愛梅的喊聲,莫青松大聲應着“欸”。
“誰電話?”
“莫晗。”
“你去給爹爹送送藥。”
莫晗聽着父母熟悉又陌生的日常對話,微微有些難過。自上大學後,她待在家裏的時間一年少過一年。
一陣嘈雜的動響後,說話的人變成了方愛梅。
“今天才周一啊,怎麽有空打電話?”
莫晗以往都是挑周末打電話。
“想你們了呗。”
只有在方愛梅面前,莫晗才會這樣直接,但也是用戲谑的語氣說的。正兒八經太過肉麻。
方愛梅聽完壓低聲音特別嚴肅地問她:“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上次你打電話就覺得你不對頭。”
莫晗心口一緊,上次只跟方愛梅聊了五分鐘不到,沒想到還是被她察覺到異樣。
“能有什麽事,就工作上的事呗。今天就是想問問爺爺,前幾天他給我打電話了。”
莫晗再次掩飾過去。要是突然告知結婚的事,方愛梅肯定會懷疑和擔心,懷疑她假結婚,擔心她被人騙,沒準還會跑到上海來求證。就算她信了,問題也是只增不減,為什麽結婚不跟家裏說,對方是什麽樣的人,什麽時候辦婚禮,孩子得抓緊生了……想想就頭大。
莫晗移到窗邊,看着窗外城市燈火,覺得生而為人不過如此。
方愛梅絮叨的鄉音在耳邊不停:“你爺爺跟我說給你打電話了,他好希望你趕緊結婚,怕自己死了看不到你嫁人,你堂姐和表妹結婚他都在。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你,天天在屋裏念你。你也知道一堆姊妹裏,他對你最好。”
聽她說完
,莫晗胸口酸痛得厲害,搞不清究竟是難過還是其他,眼淚控制不住地往外湧。莫尚榮肯定不會天天在屋裏念她,他最擔心的也不會是她。方愛梅愛編這種軟話催她快點結婚。
方愛梅見她沒反應,繼續說:“他身體不如以前了,沒事就念你們這些後人,希望你們都能過得好。他還說你結婚要給你包個大茶錢。”
莫晗老家婚俗是新人要給長輩敬茶,長輩喝完茶要往茶杯裏塞錢給新人當做祝福。
“他準備給多少?”
莫晗故意直接問道。
方愛梅微嘆一聲,轉了話題:“你真不打算找個人嗎,一個人過很辛苦的。”
方愛梅每次都這樣說,莫晗每次都用沉默回答。兩個人難道就會輕松多少嗎?這次她挺想反問一句的。
沒有等到答案,方愛梅只能嘆氣。完了才想起問她:“最近工作還順心嗎?”
“就那樣呗,都老樣子。”
莫晗想找紙巾擦臉,轉身發現俞肖川就站在身後,裸着上半身腰間圍着浴巾,沒擦幹的頭發正在滴水,落到胸口的水順着身體一直往下。
俞肖川遞紙給她:“給誰打電話呢,怎麽哭了?”
他聲音不大,但還是被方愛梅聽到了。
“你屋裏有人吶?”
莫晗微微慌亂,接過紙巾不自然地挪開幾步,與俞肖川拉開距離後輕聲回應方愛梅:“嗯。”
俞肖川轉身坐到沙發上,摘下腰間的浴巾擦頭。他沒穿內褲。莫晗瞟了一眼,紅着臉走到窗邊拉起窗簾。
方愛梅追問:“男朋友?”
“嗯。”
“你上次就想跟我說這個?”
“嗯。”
“人還行吧?”
“還行。”
“我看你不大高興。”
“沒有不高興,挺高興的,他對我不錯。”
身後俞肖川正在看她,莫晗感覺後背都快被看穿了。
“那你上次怎麽沒說?”
“上次你不在忙嘛。”
方愛梅不說話了,莫晗想着該找個什麽借口挂電話。
“別委屈自己,莫晗,我知道你的。你也別要求太高,差不多就好了。兩個人合适就好好處,實在不行那也沒得辦法。”
“嗯。”
好不容易擦幹的眼淚又來了,莫晗胸口堵得說不了話。
“我和你爸不是逼你結婚,你不要太着急,要看準。”
莫晗咬牙:“嗯。”
兩母女同時陷入沉默。
莫青松突然出聲:“你們還沒講完啊?”
莫晗低頭,手邊又是俞肖川遞來的紙巾。
“我找不到我內褲了。”
俞肖川在她耳邊說,聲音不大不小。
手機裏方愛梅語速加快:“你們忙,我挂了。”
莫晗回頭瞪着的俞肖川,突然握拳捶他胸口,力氣不小,俞肖川身體晃動發出悶哼聲。眼淚再次不受控制地落下,莫晗想大哭一場,可是不知道該哭什麽。她委屈、迷惘、無助、彷徨、難過……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她被自己困住了。
她對俞肖川說:“對不起。”
她不該拿他出氣。她厭惡地反手捶自己,更加用力。
俞肖川抓住她雙手把她攬進了懷裏,眼淚順着他的胸口往下。
“跟我結婚有這麽難過嗎?”
他差點問出口。趙又卿這樣,她也這樣。他就那麽不值得托付與信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