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夢裏夢外 三年耳鬓厮磨,也抵不過一個……
桌上的蠟燭噼裏啪啦炸開了花。
馮小小眼眸低垂,目色融在昏黃的燭光裏,不甚分明,只剩眉間憂慮重重。
玉書悄悄揣測了半日,「方雲寒」三字在口邊轉了又轉,終是按捺下來。到底也只是聽聞,還是等明她親自去打聽打聽再說的好,免得鬧出誤會。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玉書這才吹了燈,侍奉着馮小小睡下。
月下清輝,脈脈映在大地,溫潤了一方夜色。
白日裏繁忙的京都,漸漸靜了下來。偶爾的幾聲狗吠與屋頂上瓦片輕碎的聲響,都被夜風卷着呼嘯而過,不甚分明。
吱呀——
薄薄的門板被人輕輕推開,一襲黑色身影極快地躲進了客房。
他足下輕便,似是無聲。才合上門,便立馬恭恭敬敬跪在床榻前,以臉伏地,聲線極低,“小侯爺。”細細聽來,卻還帶着三分懼意。
夜沉沉,月如水。
明暗間,萬物都鍍上了一層銀輝,更襯得攏在紗幔之後的人影似仙,墨色的長發束在耳後,修長的手指将紗幔一挑,露出一雙極為好看卻又冷漠的桃花眼。
只望一望,都好似沁入了極寒的冰中。
“金羽。”清朗的聲線不似傍晚那般嘶啞,低低而來,“這幾日,他可有什麽動靜?”
“回小侯爺,并無異樣。”
看來馮小小果真是那人的七寸,也不枉他受傷一回。裴衡止颔首,“別院呢?”
金羽一頓,回得膽戰心驚,“阮,阮姑娘得了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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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眉輕皺,似是山巒疊起,裴衡止冷然看向跪在下首的暗衛,金羽膝下發軟,自他加入十二羽,便聽聞阮姑娘對于小侯爺而言是極為重要的女子,忙道,“屬下來之前,墨羽已然請了大夫看過。”
那雙美極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淚痣暗紅,顯然有怒,卻又顧忌着院裏睡着的其他人,“胡鬧,她一向體弱,讓墨羽多送些補品過去。”
“.是。”金羽額上全是冷汗,稍稍松了口氣,就聽床榻上姿容豔絕的郎君又道,“去燒些水來。”
濃密的長睫低垂,遮住其中的不自在。
他生性喜潔,雖然身上血污早被人細心清理,但她畢竟是個女子,他的傷又在近下腹的地方,總歸是不方便。
屋頂上碎瓦漏星,水汽散出便成了霧,混在沉沉的夜裏,不多時便再無蹤跡。
又是一朝晨起,寒風如刀,吹得新桃落下不少花瓣。飄飄灑灑落在院裏,推開門便是一地淺粉。
書桌上,放着馮小小一早謄抄好的手稿。她垂眸看了半晌,又掂了掂腰間輕飄飄的荷包。似是認命地輕嘆幾聲,方才收拾好手稿抱在懷裏。
客房依舊安安靜靜,玉書正在竈房煎藥。
推開沉重的院門,再穿過兩條街,臨街的二層小樓便矗立在面前,燙金的匾額在晨曦中,微微泛光——辭海書局。
夢裏,她離開書局,為了早些回家,一時走了捷徑,反被人在後巷迷暈,好在方雲寒來得及時,才未釀成大禍。
可她要報官,他又不許,只說什麽影響女子名聲。偏将此事說破于衆人的,又是他。
眼下她來得比夢中要早。
“馮姑娘,您先喝茶暖暖身子。”面熟的小厮躬身遞上香茗,“小的這就去尋掌櫃的。”
說着話,最盡頭的廂房裏,一人翠綠衣裙搖曳拖地,雲鬓斜垂扭着腰款款而來,她手中的羅扇輕搖,瞧見前來相請的小厮,手指一挑,勾住少年人笑得輕佻,“怎得,雲羽避了我許久,今馮姑娘來了,倒是勤快起來?”
“徐,徐掌櫃。”雲羽臉漲得通紅,縮成一團動也不敢動,他來了這書局三年,徐娘子便戲了他三年。
餘光略過大廳裏坐着的人影,雲羽一頓,避開眼前那一片高聳瑩白,垂着頭又成了鹌鹑。
“啧,真無趣。”徐娘子嗤笑着遣了小厮下去,蓮步輕移,人還未到,挂在腳脖上的鈴铛早就響得清脆。
翻天覆地的寒意自後背升起。
馮小小面色一僵,剛起身。就被笑容滿面的徐娘子一把握住了手,“哎呦,這不是馮姑娘麽?怎得,這麽快便寫出了下冊?”
若說京都裏最時興的話本,多數都出自辭海書局。
尤其過往寫本的都是些書生,酷愛寫些門第之見,私定終身的戲碼,看得多了便也無趣。若不是三年前,遇見了面前的少女,陰差陽錯之下,訂了初稿,哪裏有辭海書局今日的規模。
“徐掌櫃。”
馮小小輕輕掙開她的掌心,遞上懷裏的手稿,說得卻不是夢裏續約之事,“這是《宮怨》的下冊,寫完這本,我想歇一段時間。”
翻在手裏的底稿,字跡娟秀,行文一如既往的通俗易懂。徐娘子眉眼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拘謹的馮小小,“馮姑娘要停筆?”
杯中茶香袅袅,遇冷生霧,一桌之隔,反倒瞧出了模糊不定。
“正是。”馮小小颔首,“寫了三年,如今江郎才盡,再無頭緒。”
“啧—”徐娘子嬌滴滴地拖長尾音,“原是這個理由。我還以為,是方大夫不許姑娘再繼續寫這閨房讀物。”
她這一句說得突兀,話裏念及「方大夫」三字又着實歡喜親昵。
馮小小眉間微蹙,原來,徐瑩竟是與方雲寒相熟的麽?她心上念頭幾轉,攏在袖裏的掌心轉瞬便覆了一層薄汗。
“雲羽。”揚聲喚了小厮上來,徐娘子懶懶道,“按照舊例替馮姑娘結清餘銀。”話畢,她扭腰起身,不似過往那般熱情,只随意點了點頭便回了廂房。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雲羽便将賬目算得清清楚楚。眼下時辰還早,街上行人也多,馮小小不敢再貪近路。
二樓臨街半開的窗,依稀還能瞧見她謹慎離去的身影。
染了豆蔻的手指重新攀上男子有力的臂彎,笑得嬌媚,“聽聞你尋了媒人?”
“這是我的私事。”
伸手拂開貼過來的美嬌娘,方雲寒慢條斯理地坐進一早備好水的浴桶,仿佛那夜裏的交頸之歡,親手替她綁在腳腕上添趣的紅繩鈴铛不過是虛幻。
“私事?”徐娘子嗤笑,也跟着入了水,“總歸你惦記那馮家姑娘也不是一兩日了。若你當真搞不定,不如我助你一把?”
美人含笑,輕輕靠在方雲寒懷中,說得又媚又嬌,“早些定了她的心,與你與我都有益處。”
“正好我那裏還有些迷藥.”低笑聲戛然而止。
纖細的脖頸忽得被人狠狠掐住,溫熱的水花随着徐娘子的劇烈掙紮不斷灑出。一時之間,鈴聲又亂成一團,似是再次陷入了一場情動膠着。
昨夜鬧得無度,如今便是門外有小厮路過,也都眼觀鼻,鼻觀心的悄悄走過。
方雲寒微微勾起唇角,狹長的眼眸裏滿是憎惡,“我說過,她是我的人,還輪不到你出什麽幺蛾子。”
青衫覆身,遮住了道道紅痕。
泡在水裏烏發雪肌的美嬌娘半日都緩不過神來,她低低咳了幾聲,微啞的嗓音不複剛剛的嬌軟,冷哼道,“你的人?”
“要是她知曉三年前.”
話未完,面上寒光幾閃,卻是一把軟劍直撲徐娘子面門,方雲寒面上從容,束起的發絲還有水珠滴落,聲線卻是越發溫和,“知曉什麽?”
三年耳鬓厮磨,也抵不過一個馮小小。
徐娘子心中嗤笑,眼波卻是媚到了極致,斜斜睨向起了殺意的方雲寒,“她知曉什麽并不重要,如今期限快到。”
伸手推開抵上來的寒劍,徐娘子起身,軟軟勾住他的脖頸,“雲郎與其在我這諸多糾纏,倒不如想想該如何将人哄到手才是,不然,依照那位的性子,就算是你,怕也難保她無虞。”
春日多變,不過幾個時辰,晨起還凜冽的風,漸漸溫和。
半開的窗,探進幾枝新發嫩芽。馮小小趴在書桌上,怔怔望着眼前這一抹翠綠。
“鈴音,書局.”遲疑的尾音一頓,繼而又自嘲的彎起唇角,怎麽可能。方雲寒是爹的弟子,這三年又都是得他照拂。
更何況她與徐瑩也沒有什麽仇怨。馮小小暗暗忖道,看來這夢也不能全信。可鈴音又是确确實實出現在了徐瑩身上。
游廊下來了腳步。
烏黑的水眸随意往窗外一瞥,正正好跌入那雙溫潤的桃花眼,四目相對。慌得馮小小立時偏過臉,隔窗起身。
“馮姑娘。”
清朗的聲線含笑而來,裴衡止面色仍有蒼白,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遞上,“這幾日勞煩姑娘為裴某擔驚受怕,如今裴某身無分文,唯有這塊玉尚能值些錢銀。還請姑娘莫要推辭。”
腰腹的傷口還在隐隐作痛,卻是接近她的最好時機。清俊眉眼越發柔和,溫溫看向局促的少女。
“裴公子客氣。”馮小小連連擺手,“說好的只藥費,這玉名貴,公子還是先收好,待日後再算便是。”
“不過。”藏在雲鬓間的耳尖生紅,馮小小欲言又止地看了面前的如玉郎君。
呵,看來她也被自己這副皮相所迷,打算挾恩圖報。
裴衡止心中嗤了一聲,眉目間卻依然溫潤,“姑娘但說無妨。”
“能不能請裴公子.”馮小小一頓,羞赧垂頭。
那雙波光潋滟的桃花眼裏滿是了然,左不過就是想他以身相許。唇角輕斜,推辭之言還未出口。
就瞧立在書桌前的少女,緊張地擡起烏黑的眼眸,萬般誠懇,“請裴公子幫我查查徐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