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白金快累癱了。
到了年底各種結算審查,上班一堆雜事兒,“一箱康帥傅”這樣的發票她開得心驚膽戰,下了班還得往老爹那裏跑。去年年底的酒會喝酒,她背包打聽下樓。前年酒會,他背主任下樓。再前年酒會……好不容易有個休息天,她背老父親下樓。
“行了行了,白二,爸爸能走。”老白腳觸上地趕緊抓着扶手挪了下來,“你一個姑娘家……”
說完兩人都愣了。
街上車來車往,阿三瞧到他們趕緊走了出去,何思衡躲在奶茶店拿望遠鏡偷偷看白金。她瘦了不少,眼底有明顯的黑眼圈,還傻傻地站在人行道當中擋住了人都不曉得。老丈人跟她講了什麽?阿三奔過去,看着父女倆這樣子識相地沒講話。
“哎!讓一讓!”
身後有人猛按自行車鈴,三人急忙閃避。白金低頭擦了擦眼睛,一言不發去路口打車。
老白瞅着閨女長頭發翹屁股,突然悲欣交集。高中畢業去了北京,四年之後瘦得跟柴火一樣回了上海,到現在籠統十年了。孩子從十八轉眼就長到了二十八,他這個當爹的放了句狠話,就錯過了她人生最美好的年歲。現在自己得了病,她不僅一句埋怨沒有,還天天細心地照料自己,這樣的孝順孩子還去哪兒找?當初真是瞎了眼。
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念着想着,一邊恨一邊抹淚,孩子不好受,自己也不好受。現在他曉得這就叫害人又害己。老白一下子想通了,兒子也好女兒也好,都是他的孩子。等病好了他要好好補償閨女。
白金攔到出租車,扶着爹上車回家。
“白二,爸爸還是不動手術啊。我覺得這兩天好多了,腰能動了。”
“嗯,主要是保證心情好。”
“哎,心情好百病消,爸爸懂的。倒是你,你都二十八了,怎麽還不找男朋友?”
白金瞬間震驚。她還沉浸在剛剛的情緒中淚眼婆娑,相比之下他爹這适應能力也太快了吧?剛承認她女性身份了馬上就催婚了?就沖份心理素質,腰不好沒道理啊。阿三坐在前排,心裏已驚濤駭浪飛滿海燕:姐姐跟老爸和好了!
“我……我沒找到合适的。”
“白二,爸爸單位裏那個李工你曉得伐?他兒子碩士生,長得又高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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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
老白識相閉嘴。不一會兒他又忍不住低聲嘟囔:“哎,你結婚錢我都存好了啊。到時候再去買點蠶絲被,嫁妝被子一定要好……男方肯定要有房的,不過你那個一室戶也要裝修一下,錢我出……”老白兒子變閨女,新鮮勁頭上來了開始可勁規劃。
“爸爸!”阿三與白金同時不耐煩!
孝順閨女伺候完老爹躺床,伺候完弟弟做作業,伺候完大侄子吃上好佳,到家時已經身心俱疲。她甩掉鞋倒在床上望着頭頂的粉紅紗幔發呆。
自己現在就像個農村裏的媳婦,體力勞動一級棒。日複一日在稅票廠工作的日子她有點受夠了,她想拿起畫筆,拿起刮刀,回到衆人矚目的那個時代,要回自己真正的身份。老頑固承認她之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丢失的不僅僅是性別身份,她還丢失了個更重要的、藝術家的身份。
白金翻下床打開電腦,找到一個建于幾年前的文件夾。那裏面有她當年的畢設,有她的同學,有她的師哥。她點開一張張照片仔細看。
同寝室友一起聚餐,她被擠在中間,站在後面那個天津哥們高舉個牌子,上面寫着“央美第一弱受,強壓清華美院”,附一個手繪下箭頭指着自己。那次是自己去參加北京一規模挺大的市級比賽,拿了第一。
夏天,他在北海公園被師哥強扒了上衣,跟那群男的一起打赤膊。師哥威脅她,不脫就不是男人,不脫就把她扔到太液池裏去。我本來就不是男人!白妹癟着嘴脫了T恤被強行拍照。
畢設作廢了許多半成品。她本來想用塑造來表現水彩效果,絕對的誇張和荒誕,創造一套在老師嘴裏肯定難看的造型。在創作中她遇到了困難,求教了師哥,師哥原封不動地照搬了她的概念去參賽。手術複原之後,她還是在期末展出了成品,果然被罵得體無完膚。
……
白金狠了狠心,點中了那個文件夾,按了“删除”。
她打開另一個文件夾,裏面的照片攝于近日。白妹托了包打聽,在公司車間租了一個廢棄的小倉庫作為工作室。拒絕了何思衡之後,她下了班會去倉庫忙個幾小時,搞她的新創作。她每天對着雕塑拍攝一張,拉到最後,雕塑已經栩栩如生。
一個神采奕奕的小王子,驕傲不可一世。肌肉的紋理、骨骼的線條,眼角的笑意,她閉着眼睛都能精确地刻畫出來。那是她臨摹了整整幾個月的身體。白金沒搞懂她癡迷的是何思衡的身體,還是癡迷于何思衡對她的癡迷。
不過一切都不再重要,她決定重新開始。
白金拿起手機撥了那個熟記于心的號碼,喊何思衡過來吃晚飯。
何思衡打扮得光鮮亮麗,扶正鳥,梳好頭,買了一堆食材颠颠跑去白金家,整得跟元春省親一樣隆重。
“寶貝兒!”小王子邦邦邦敲門,吵吵着進屋,放下袋子冷得直哆嗦。
“你買東西過來幹嘛?我做了菜。”
“哎,你那菜不能吃……”
“什麽?”
“不能……叱……咤風雲,真是可惜了!應該推廣全上海!”四狗非常緊張,一個結巴救場之後,轉身化作保姆切肉快炒添了兩個小菜,理桌子擺碗筷順便還把廚房竈臺給抹了,簡直比在自己家還熟門熟路。他心裏激動:安身之處就是個旅館,哪裏有老寶貝兒,哪裏就是俺的家!多久沒回家了這都!
白金默默地看着四狗忙活,不一會兒變出了一桌佳肴,還找出了倆小酒杯洗幹淨,滿上一杯洞庭春波,文雅得不得了。
“你不能喝,我帶了點米酒,沒什麽度數跟糖水一樣,你喝喝看。”
“阿衡……”
“咋了?”何思衡咂摸兩口酒,這小滋味兒,喜歡!
“沒什麽,先吃吧。”白金覺得這是最後一次嘗何思衡的手藝,聽他飯桌上的唠叨了。
“寶貝兒,你這兩天有沒有想我?哎老丈人怎麽樣啦?聽阿三說你天天過去照顧他,我說你啊,就是太實誠,你不是還有個大哥麽,你大哥死啦?出了事兒了全推給你,真是不算個大寫的人!”
“嗯,就你是條大寫的狗。”
“那可不!哎,吃這個。”四狗夾了一筷子羊肉,“你打我電話那會兒我就開始炖了,煨的紅棗枸杞,冬天吃了不怕冷,小姑娘吃了緩解四肢冰涼。”
白金咬着羊肉不禁癟嘴:我都老姑娘了。
“好吃麽?膻麽?”
“不膻,好吃的。”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和四狗見面,他們倆在飯店吃火鍋,四狗跟服務員吵架吵得半個飯店都在看他,就為了親自給她端盤羊肉,還跟個奴才似的巴巴幫她涮。白金覺得自己這輩子能碰上這麽個癡人,值了。不管結局怎樣,她都覺得老天爺已經優待于她。
“寶貝兒,你那個《放松心情和弟弟談談戀愛,藝術靈感呼嘯而來》到底看了沒有啊?好不好看?”
“看了,好看。阿衡……”
“嗯?”何思衡抿了一口酒。
白金抓住他的手,湊過去吻上了四狗的唇。
她只感到滿嘴清甜,何思衡的口腔泛着淡淡的酒氣,要把她給氲醉了。何思衡一把拉過白金把她按在自己腿上,手掌上下撫摸着她的腰背,唇舌狠狠地吮舔弄,搔刮着白金每一根腦神經。
“阿衡……”白金推開他,頭暈暈乎乎地有點氣息不穩。
“嗯?”四狗輕輕地啃咬她的脖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啄。
“我,我有事要告訴你。”
“巧了,我也有事要告訴你。”
“你先說。”白金從他腿上下來坐回椅子上,何思衡一下還沒拽住。
“那個,我打算跟我爸學做生意,自己賺錢,想聽聽你意見。你覺得不靠譜我就從簡單的開始,去麥當勞當個外賣小哥什麽的……嘿嘿。”哎呀,怎麽就親了這麽一會兒,本王子還沒親夠吶!
“阿衡,我想告訴你……”
本王子終于虜獲了天仙的芳心!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得第一時間告訴大米粥,去飯店搓一頓慶祝!
“我是變性人。”
“什麽?”何思衡一下子愣住。
氣氛突然急轉直下,整個房間安靜得可怕。白金看着一桌子幾乎沒怎麽動的菜,咬了咬嘴唇,對上何思衡的雙眼,一字一句告訴他:
“而且,我變性失敗了,不能陰`道性`交。”
何思衡腦子裏嗡嗡作響,想開口說兩句,但是嗓子堵着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阿衡,我比你年長十歲,不能生育,不能和你正常做`愛。抱歉了。”
白金顫着嘴唇,冷酷地将一句句話兜頭砸向他。何思衡覺得腦袋越來越吵越來越疼心跳的越來越厲害……他張張嘴,嗓子是啞的。他閉上嘴又發現氣喘不過來,心肺都麻了。他頭疼欲裂開根本沒法給出任何反應。突然,何思衡起身飛奔向大門落荒而逃。
白金卸了力一般倒在床上。
“終于結束了。”
她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