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洋洋,這幾個菜我放冰箱裏,你放假夠吃了伐?”

“夠了。”

冒澤惠忙了一下午,燒了一桌子菜分量十足。她元旦打算丢下兒子去男朋友家過,順便見見對方的女兒。“裝盤子裏的你今晚吃,吃不了喊阿衡過來。還有那個課代表,好久沒見他來玩了。”

周洋聽得心煩,趕緊朝老媽擺手:“他們兩個都不來,你去吧,我一個人在家挺好的。”老媽卷好頭發塗完口紅,挑了半天衣服終于選了個一步裙配絲襪,比外面小姑娘都抗凍。他忍不住插嘴:“媽,你這樣怎麽騎自行車?”

“媽媽穿件大衣擋住就行了。好看伐?你說裏面要不要加個假領子?”

“不用加,這樣好看。”

“哦,那媽媽走了啊。”

随着關門聲響,房間迅速陷入沉寂。周洋呆呆地坐在床上抱着靠墊,覺得自己再次被隔絕在新年狂歡之外。他忍不住打開電視随意地換着頻道,各大衛視滾動播出着跨年特別節目,上海本地電臺在直播幾個商圈的明星表演。

周洋看不進去,他只是想讓房間裏有點聲音。

放幾天假,他就幾天見不到裘臻。更可怕的是,上周裘臻他媽媽又去了學校一次,跟劍南春在辦公室裏談了很久。找劍南春幹什麽?他并不是物理班的任課老師,裘臻媽媽就算要了解情況也應該找班主任莫老師。

阿三偷偷溜進辦公室幫忙偷聽,回來告訴周洋裘臻他媽找年級組長拉裘臻往年的成績單。周洋有些摸不着頭腦,本想問裘臻,不料那天下午他跟他媽一起回去了。第二天來上課,舊傷未褪,新傷又添,仍是一道道皮帶抽打的鞭痕,有一道直接在脖子上,他只能天天戴圍巾遮擋。裘臻不肯脫衣服,但他曉得他的背大概快被抽爛了。

周洋哭着求他,就跟爸媽服個軟吧。裘臻一反常态,咬着牙告訴他這次不能服軟,服了就完了。周洋不知道他家發生了什麽事,竟然搞得這麽嚴重,他後來急了,直接破口大罵:裘臻,你不是說兩個人什麽事都一起商量的麽!你現在這樣算什麽!你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裏?!罵完又立刻後悔,裘臻其實比他痛苦得多。他想上前抱抱裘臻跟他道歉,又怕弄疼了他,就這樣進退維谷左右為難。

他快瘋了。字面意義上的。

放學後沒法聯系裘臻,他紅着眼跑去了白金家問她讨安定。白金吓了一跳,問清楚前因後果之後堅決不給他藥。

“洋洋,你什麽都沒搞清楚就開始自亂陣腳,裘臻怎麽辦?”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現在就是心很慌,見不到他我就覺得我完了。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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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金吓了一跳:“你……你這麽愛他?”

“不是,這不僅僅是愛。”周洋顫抖着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嘗試平複心情,“還有我對生活最後的信心和期待。”

和裘臻在一起後,他抛棄了理性。他不再用邏輯和拼湊的觀念去推演這個世界的運作法則,裘臻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他離開了自己呆了幾十年的安全港,在裘臻的鼓勵下去感受外面的花花世界。無論是鳥語花香抑或是毒言冷語,他開始學着直面他們,用自己最真實的愛憎惡欲去回應。

他也不再害怕迷失情`欲。在與裘臻交往的這些日子,他學會用另一種方法,即用心靈來體驗幸福。幸福成了一個符號,周洋找不到它,但能感知它,山川河流日月星光,它們全可以被視為幸福。裘臻讓它不證自明[1]。

“如果裘臻出了什麽事,我的世界就塌了。我就要回到我原來那暗無天日的亭子間,被綁在那裏了……”

“你把我們當什麽?”白金一把搶過周洋手裏的水杯,恨不得打他兩拳,“我們不關心你了麽?我、何思衡、阿三,還有你其他的朋友鄰居……我們這麽多人都不能讓你對生活抱有期望麽?!”

那晚周洋被白金罵醒,擺正心态回了家。

恐慌消失後,相思呼嘯而來席卷了整顆心髒,來勢洶洶。那種感覺周洋沒法形容,仿佛幽暗的月光照上相思,都能驚動相思在他的心頭逃竄,無所遁形。心被踏得生疼。

“全怪裘臻。”

他斜斜地倒在床上,望着窗外。天色漸暗,電視裏節目主持人越來越興奮,大聲地向觀衆播報跨年最新動态。小區裏好像又有人結婚了,劈裏啪啦放鞭炮,打算沾沾新年的喜氣。周洋聽着心煩,關掉電視蜷起身子。今天也依然沒機會看到裘臻,更別提打電話給他說新年祝福。怎麽會這樣呢?他才剛體味到幸福的滋味啊……

周洋腦子亂成一片,思前想後想得昏昏沉沉,最後不小心睡了過去。他恍恍惚惚做了個夢,夢境光怪陸離,卻仿佛與真實世界別無二致。周洋皺着眉沉浸在那夢裏,就聽得裘臻在喊他,一聲聲喊得他渾身緊張。

“洋洋!洋洋!……”

周洋瞬間驚醒。他睜開眼睛看向四周,冒澤惠擺的飯菜還在桌子上一動未動,遙控器也在手邊,抱枕斜倒在自己肩頭。夢境仿佛沒有發生過,一切如初。他揉揉眼起床補吃晚飯。

“洋洋!”

确實聽到了裘臻的聲音!周洋一步蹦去窗口“嘭”地打開窗,裘臻就站在底樓弄堂往上看着。

“裘臻!”

他尖叫了一聲,渾身血管沸騰了起來,燒得他心髒都停了兩秒。“裘臻!裘臻!”拿起外套奔逸絕塵簡直是飛下的樓梯,撲騰開了樓底木門飛進裘臻懷裏。

“裘臻!”看到他周洋一瞬間又想哭了,他以前從沒發現自己竟然這麽能哭。裘臻也激動地渾身顫抖,緊緊地抱着他,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

“洋洋……”

“裘臻。”

兩人聲音都是悶悶的。抱了半晌,裘臻松開他,調了調肩上琴盒:“洋洋,我們去跨年。”

“約會麽?可以約會了麽?”周洋緊緊抱回去不撒手。

“嗯。”裘臻微笑着看自己的白月光,眼淚差點又被激出來。“我們約會。”

周洋喜滋滋地牽着男朋友,十指相扣,走在人山人海的外灘。

“哇,外面好熱鬧!”

裘臻幫他掖好圍巾:“江邊風大。”

“嗯。”周洋翻手把棉服上的帽子戴上,開始吃裘臻給他帶的點心。裘臻有個習慣,見他的時候總會在包裏放上各種點心,以防他餓。“你晚飯吃了麽?”

“吃過了。我吃好晚飯逃出來的。”

周洋傻傻地笑着,使勁瞧他的心上人,仿佛怎麽看都看不夠。外灘今夜被霓虹照的五顏六色,人們駐足欣賞每年元旦的“燈光秀”,街道、建築牆面和夜幕成為了舞臺,鐳射激光與各類成像技術在絢爛煙火的點綴下營造出如夢似幻的效果。建築投影讓樓體旋轉,江上突然憑空出現碩大無朋的懸浮飛船。一幕幕特效讓周洋跟着人群快看呆了。

群衆集體歡呼鼓掌。一波表演小高`潮過後,有些人散去附近的商廈裏掃貨,有些去吃夜宵。裘臻悄悄拉着周洋去人流疏散的外白渡橋,周圍霎時變得安靜,只有時不時的江風緩緩吹過。

“我們今天怎麽約會?”周洋一直好奇裘臻肩上背的大家夥。

“洋洋,我沒錢了。”

“哎?”

“我零用錢壓歲錢全被沒收了。”

“沒關系,我有錢。”周洋湊上去親了一口。

裘臻摸摸他的臉,把琴盒卸下拿出裏面的小提琴:“我只能在風裏給你拉拉琴,你願意麽?”

周洋呼吸險些停滞。他這輩子,第一次有人單獨為他表演:“我喜歡!你要拉什麽?”

“你想聽什麽?”

“嗯……帕格尼尼會拉麽?”

裘臻笑笑,開始給他拉帕格尼尼。他站得筆挺,琴弓在琴弦上優雅地跳動纏綿,手指靈巧翻飛,音樂就在他指尖流淌出來,順着瑟瑟的江水流向遠方。夜風将音符吹遠,一直吹去遙遠的廣寒宮裏,周洋不知道自己在欣賞音樂,還是在欣賞裘臻給他的愛情。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2]

一曲奏畢,周洋忍不住給他一個濕吻。經過的人看到朝兩人吹了一聲口哨,他有些羞赧地松開,嘴唇被吻亮晶晶,望向裘臻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粲若繁星。

“還想聽什麽?”

“通俗點的。月圓花好吧。”

“月圓花好?行……”裘臻有些意外,怔怔地看着周洋。這是一首周璇唱的老歌。他再次架起琴,手微微顫抖,琴弓打了個滑發出一聲刺耳的響聲。

“怎麽了?”

裘臻深呼吸,壓抑情緒拉起了這首月正圓滿,花正盛開。江天一色無纖塵[3],裘臻的琴聲婉轉,周洋斜靠在飽經滄桑的外白渡橋上,跟着調子忍不住低低和唱,唱得輕快又溫柔。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并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環風兒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滿人間……”

琴聲戛然而止,裘臻突然再也克制不住,眼淚一顆顆滴在提琴上。

“怎麽了?”周洋不知所出地走上前,“你怎麽了?”他撫上裘臻的背。裘臻彎腰撐着欄杆失聲痛哭。他扔開琴抱住周洋,淚水迅速洇濕他肩頭。周洋霎時心慌,他那長久以來不好的預感似乎馬上就要靈驗。

周洋睜大眼睛不敢眨,不敢呼吸,不敢開口問裘臻,生怕動一下,裘臻就會說出令人絕望的消息。裘臻的懷抱越來越緊,但他不敢亂動。

“洋洋……”裘臻啞着嗓子抽泣,“我家人發現我們在一起了。我不參加高考,我要出國了……”

周洋瞬間頭皮發麻,他仿佛聽到靈魂突然斷裂的聲音。

“我要你記得,你跟我是結下誓約的。”

“裘臻……”那一聲,震得他渾身僵直,震得他被釘在原地沒有了呼吸。

“你跟着我說,我周洋,無論多久,都等裘臻回來。”

“裘臻……”

“洋洋,照着我的說一遍。”裘臻顫抖着,死死抓住周洋的衣服。

周洋睜着眼睛:“我周洋……”滾燙的淚水向着月光決堤,“無論多久,都等裘臻回來。”

裘臻失了力,滿臉淚痕倒在扶手欄杆上,但身體依然撐不住,直接滑坐在地。周洋蹲了下去,靜靜地看着他。裘臻伸手勾過遠處的包,翻出幾本小冊子遞給周洋。冊子有明顯被撕扯的痕跡。

“洋洋,這個,你幫我保存好。”

周洋想回答,但只是張了張嘴,聲帶被絕望捏住發不出聲。

“我不去學校了,下個月直接去香港參加國外的考試。”借着月光,裘臻的臉被徹底照亮。顴骨青青紫紫,嘴角也腫着。周洋什麽話都說不出,他只是不停地流淚。他懷疑自己的淚腺突然壞了,不然為什麽這眼淚就像河流一樣流淌個沒完?

裘臻摸上他的臉。有很久沒見着他了,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裘臻的眼淚是這三秋江霧下的露水。

“周洋,我對你一見鐘情。”

夜色愈發濃郁,遠處傳來人們的歡呼和尖笑,廣場上千萬人開始異口同聲地倒數:

“五——四——三——二——一!”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

“新!年!快!樂!”“哇!”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并蒂蓮開。

[1]簡單套用貝克萊“存在即感知”概念(《人類認識原理》)

[2]國風·衛風·淇奧

[3]唐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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