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鐘欣然做手術的私人醫院可以定制餐點,也有對家屬和訪客開放的食堂,顧霆落座後一直心不在焉地看手機,林驚昙對此很是好奇:“有什麽了不得的事?這可不太像你。”
顧霆身上有幾個好習慣,比如說話時永遠正視對方,比如用餐時不會分神,甚至食不言寝不語,他表現得如此反常,倒像是遇到了什麽特大號難題。
顧霆不答話,林驚昙索性放下沒怎麽動過的筷子,拿過他的手機看了一眼,當即笑了出來:“‘巧克力內含咖啡因等犬類無法通過新陳代謝排出的物質,會影響犬類的正常生理機能’……怎麽?查得這麽詳細,覺得我剛才是在吓唬你?”
顧霆還是沒開口,只是默默抱臂挪開了視線,林驚昙故作訝異:“不會吧,你還真以為我是在逗你啊!我看起來像那種以欺騙後輩為樂的類型嗎?”
顧霆腹诽:你不是像,你就是。
林驚昙笑夠了,将手機還給他,鐘欣然也差不多清醒了,只願意見林驚昙一個人,而後委婉地表示自己沒問題,請他先回家,不用陪夜。
林驚昙本來以為她是要留出獨自療傷的時間,沒想到鐘欣然居然主動道:“林老師,今天是你生日吧?沒有蛋糕可不行,記得給我留一塊。”
她面色蒼白,神情卻堅毅:“今天對我來說,也相當于一次新生。”
林驚昙凝視着她,明白她已經徹底把喬沛然這個人劃出了自己的生命:“真是消息靈通,蛋糕當然有,不過得醫生說你可以吃才能吃。”
他們最終把一整只蛋糕都送給了鐘欣然,引來護士詫異的眼光,覺得這種親友要麽是太缺德,要麽是腦子裏缺根弦。
林驚昙很多年沒被人這麽注視過,但意外的是,他仍然很享受做個怪人的感覺,心情暢快到難得肯親自開車,并許諾:“走,回去做頓真正的晚飯,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這段時間一直是顧霆做飯,林老師十分注重保護隐私,是那種超市小票都撕碎了再丢的人,有了顧霆,還省了上門家政,簡直是剝削藝人的典範。
不休假時,林驚昙住公寓,很多藝人和富豪的情人都住在此處,優點是離市區近,方便,缺點是容易被人跟蹤。盡管大樓的保安和前臺們訓練有素,連克格勃上門都別想混入樓內,但樓外常年蹲守着狗仔隊,林驚昙和不知名男性同進同出,很可能會被拍到。
因此,盡管顧霆聲明過這完全是小題大做,林驚昙還是每次都和他岔開時間回家,絕對沒有留下同進同出的影像。公寓按單層出售,林驚昙買了兩層,轉了一層給甘棠,對外宣稱是公司産業,會安排重點培養的藝人居住,這樣就算被曝光,也可以說顧霆是住了公司的豪華宿舍而已。
事實上,顧霆認為林老師是戲瘾大發:“所以我每周都得去樓上住兩天,以表示房子不是空置的?”
林驚昙毫不客氣道:“只是讓你上去搞搞清潔,放點私人物品,別讓人看出來,到了飯點兒你老實下來做飯。樓上的房子我還有用處,當然,如果你表現卓越,真撥給你當宿舍也不是不行。”
顧霆果斷拒絕:“我不想被人說成潛規則上位。”
“其實這不算什麽,鼎聲欠你母親不少錢,當年的合同完全是霸王條款,就當做是她給你留下的房産吧。”
顧霆生父原本也是名噪一時的歌手,但和黑道有染,還染上了毒瘾,江郎才盡後一直靠顧燕燕養家,後期神志癫狂,醉酒時家暴她和年幼的兒子,清醒時便痛哭流涕求她替自己向黑幫還債,否則自己一定會暴屍街頭。
每當此時,顧霆都會沉默地抱着青腫的膝蓋躲在桌下,聽父親說盡好話,聽母親嚎啕大哭後做出軟弱的退讓,最終他們又會擁抱在一起,以泡沫般的誓言彼此慰藉。
他從沒對任何人說過,那時他真的希望父親去死。
顧燕燕為了還債疲于奔命,頻繁進組,甚至累到昏倒,但這一切和後續的噩夢比起來都不值一提。她被公司放棄,鼎聲從她身上榨了最後的商業價值,消耗她的人氣拍了不少爛片,而後宣布終止和她的合同。
她在顧霆父親的介紹下加入了另一家娛樂公司,然而這不過是一個洗錢的皮包公司,背後真正的控股人是早就對她有意的黑道高層,顧霆父親的行為相當于給自己的妻子拉皮條,還是以欺騙的形式。
顧燕燕很快精神崩潰,沒人确切知道她在最後的日子裏都遭遇了什麽,顧霆也向來緘口不言,林驚昙至今不能确定他是為了維護母親所剩不多的尊嚴,還是那段日子在他心裏也是不敢觸碰的傷疤。
顧燕燕染上了毒瘾,無暇照顧孩子,連給親戚的撫養費也時常忘記按月送去,顧霆在親戚們的白眼和竊竊私語中長大,他記得八歲生日的晚上,母親似乎來過,她身上不再有栀子花的淡淡香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經常催吐的人所散發出的酸臭,那種氣味濺着生命逝去的傷感,一度是顧霆噩夢的源頭。
母親在他額頭印下一吻,嗚咽鼻音讓她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昔日嬌媚的嗓音已經完全被煙酒和毒品所摧毀,她說:“霆霆,媽媽對不起你,你要好好做人,就當自己沒有過我這個媽。”
兒子生日的第二天,她自鼎聲總公司樓頂一躍而下,後來關于她的靈異傳言屢禁不絕,很多加班到深夜的工作人員都反應遇到了她,還有人因此辭職,這件事間接導致了鼎聲總公司搬遷。
顧霆被逼債的人騷擾了很久,也不得不學着獨自謀生,學着習慣其他人避他如蟲蟻的眼神,畢竟他走到哪兒,潑油漆堵門找麻煩的就走到哪兒。
這種情況是認識林驚昙後好轉的,林驚昙替他解決了所有問題,顧霆太需要喘口氣,他必須握住這只手,但他并不相信世界上會有毫無條件的善意,只要在他接受底線內,他不介意為林驚昙賣命來還債。
但不管怎麽說,林驚昙好像都沒有替母親送他房子的理由:“你和我母親到底是什麽關系?”
“沒有關系,她應該甚至不認識我。我跟在厲南亭身邊入行的時候,她已經在走下坡路了。我見過她去厲南亭辦公室吵過幾次架。”
厲南亭何許人也,哭鬧、蠻橫,甚至是誘惑,他都能以始終不變的微笑對待,看一次是得體,看久了便是徹骨的冷漠。
“……鼎聲總部的事,是真的嗎?”
林驚昙猜想只要有一線機會,哪怕去找靈媒,顧霆應該也想見母親一面,告訴她,錯的不是她,比起遺忘母親,顧霆大概更想抹掉父親。
然而很可惜:“只是傳聞而已,是厲南亭刻意讓它發酵的,市場部也覺得這個計劃不錯,只要有人關注,就會有人去看她的舊作,有幾部進行藍光修複後線上點擊率可觀。後來鼎聲搬遷也只是因為到了該搬的時候,頂多老樓會被人壓壓價,不過在鼎聲樓頂跳下去的藝人何其多,你母親是因為名氣大,所以壓不住消息而已,很多掙紮沉浮的三十六線連跳下去都沒人知道。”林驚昙摁熄手中煙,“如果個個都有怨靈,只怕改建成佛寺也鎮不住。”
死者會為自己尋求正義不過是幻想,看看厲南亭十年如一日的平靜笑容便可知,滿手鮮血,仍能位列仙班。
林驚昙講話不中聽,好在顧霆聽過更多難聽的,不以為忤,只是好奇:“所以你幫我,是因為良心發現嗎?”
林驚昙很難面對顧霆此刻的眼神,他就像剛從山林中走入人世,正試探着想要相信同類。
林驚昙果斷地搖了搖頭:“我要是真有良心,在你母親落難的時候就該勸厲南亭搭她一把。但我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只是袖手旁觀這一切發生。”
顧燕燕的事,是入行初期對林驚昙影響最大的事,不誇張地說,甚至影響到他後來選擇和厲南亭決裂,但這影響不是一日而成,是随着時間日夜發酵,令他不斷審視自己——如果一開始他便做出不同的選擇會怎樣?命運會因此而對他更仁慈嗎?
他十八歲便投在厲南亭麾下,驕傲,聰明,自以為世間事盡在掌握,直到眼看着顧燕燕這樣不可一世的耀眼豔星,一天天變得失魂落魄。
人人都勸她善待自己,人人面上都帶着遺憾,甚至厲南亭通知她“本公司将不再和你續約,希望你日後宏圖大展”時,面上也帶着恰如其分的同情,但她還是走到了無可挽回的一步。
事情發生前,林驚昙枕在厲南亭懷裏,向上仰起頭,以純然仰慕的目光注視他,小心翼翼問:“鼎聲不能多留她一段時間嗎?”
厲南亭的手指拂過他臉頰,林驚昙下意識蹭了蹭,他的手指有淡淡松香味,讓人恍惚覺得自己是把被愛撫的弦。
厲南亭柔和地教導他:“多留她一段時間也無濟于事,她早晚會毀滅自己。佛不渡癡人,何況我們。”
當時他修長的手指已經探入了少年人潔白襯衫,并解了三粒扣,林驚昙很快被揉得稀裏糊塗,連喘息都結巴,渾忘了有什麽好感傷。
後來林老師才學會翻譯厲先生的真心話:“顧燕燕黑料纏身,雖然我們從她身上賺了一大筆錢,但既不會替她報警也不會送她就醫進行心理幹預,我們只擔心這些黑料日後爆出來會影響到公司,所以要抓緊用一紙文明人的合同将她掃地出門,免得她死在鼎聲場面太難看。”
但當然,厲南亭永遠不會這麽說,他講話斯文有度,分手時無論林驚昙多麽刻薄,他永遠像位耐心長者,教導他不争氣的寵兒:“驚昙,你入行時我就告訴過你,不要在人前失态,看來你還是沒學會。”
林驚昙答他:“我是沒學會,我沒學會把你當成該防備的人。”
厲南亭在電話那頭笑了,仍是目送顧燕燕走上絕路時那般:溫和,略帶遺憾:“那麽,你是真的該反省自己。”
十八歲那年厲南亭落遍他全身的吻,和顧燕燕面前解約合同上潇灑的簽名本質相同,都是刻印,都是過眼煙雲——
畢竟,誰會對消耗品們太認真?